2019電影回顧:迷戀「爆款」的時代與獨立電影的終結

新京報 發佈 2020-01-10T20:23:19+00:00

如果從數據指標看,2019年依然是一個電影大年,這一年中國電影創造了642.66億票房,再創歷史新高。

這不僅是回望過去一年的電影,也是告別21世紀的最初二十年。因此,我們在這個時候收穫了無數關於上一個或者兩個decade的榜單,這裡面自然也包含著一種對無可挽回的過去的深情。

2019年的中國電影經歷了高開低走的一年,一方面中國電影依然在創造著屬於自己的票房奇蹟,一方面,所謂影視寒冬似乎不可避免地襲來。

如果從數據指標看,2019年依然是一個電影大年,這一年中國電影創造了642.66億票房,再創歷史新高。這個數字看似理所應當,卻得來不易。百分之五的增速在這個以數字為考量的時代里不是最亮眼的,但是足以慰藉那些因為影視寒冬而惴惴不安的從業者。

昨天,不少人都被中國獨立影像展無限期停辦的消息刷屏了。再往前的兩天,我們則被21世紀前20年最佳華語電影排行吸引了目光。在這個歲末年初的交界點,2019年的電影世界還未遠去,今天,我們用這篇回顧總結2019,更展望2020的電影世界。

撰文|余雅琴

中國獨立電影的終結

與第六代導演的再次爆發

進入新世紀,中國才有了所謂國產大片的概念。2002年歲末,《英雄》上映,這是中國第一部票房上億的國產電影,也開啟了國產電影的崛起之路。有趣的是,這部電影改編民間耳熟能詳故事的邏輯與去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的邏輯一致,都是將對君權(父權)的叛逆者改編為歸順者,以好萊塢大片的視覺特效造成富有感官刺激的視覺體驗。

也是在那一年,被人戲稱為中國獨立電影的「三大影展

(昆明的「雲之南」紀錄影像展、南京的中國獨立影像展和北京獨立影像展)

從南到北各自開花,開啟了中國獨立電影不長但輝煌的歷史時期。在當年以DV為新技術的時代里,各行各業的電影愛好者以相對低的成本製作出或粗糙但有力的作品,獨立於主流價值與商業院線之外。

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一種預兆,中國電影自此發展出了兩種主流道路:要不走一條民族電影的好萊塢化,以所謂中國故事的內核好萊塢大片的形式占領市場

(《臥虎藏龍》或許是其前期的集大成者,《流浪地球》則是近年的新路徑)

;要不就是罔顧國內市場,以極低的成本製作電影,追求所謂個人表達,往往爭取在各大電影節亮相,期待海外發行

(以賈樟柯為代表的第六代或許是其早期代表人物,後期則可能是中國獨立紀錄片作者和拍攝美術館電影的影像藝術家們)

就在寫作此文的過程中,「三大」獨立電影展中壽命最長的中國獨立影像展也宣布無限期停辦,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在這樣的情況下,剛剛過去的2019年顯得別具意味。

可以說這一年是第六代導演再次爆發的一年。當年這批導演從「地下」走到「地上」,從獨立走向主流,開風氣之先,而今,他們曾創造出的時代畫上了一個句號,而時代精神則延續下來,並定格在每一幀畫面上。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劇照。

春天上映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地久天長》一前一後成為檢驗影評人的試金石。而年底上映的《南方車站的聚會》則將這種文字的狂歡推向一個高潮。中國電影的評論者以這三部電影為文字的實驗場,展開了幾乎涵蓋所有方面的「過度解讀」。

這三部電影雖然故事不同,風格各異,但是都以社會事件為切入點,將社會景觀作為電影的重要意象,或具有黑色電影的風格或以家庭正劇書寫歷史變遷,都可以看做是中國當代歷史的某種縮影和隱喻,也可以被看做是中國獨立電影精神的延續。

儘管因為種種原因,這些電影在意義表達上多少都各有折損,但是它們作為一種具有文化意義的存在確實撫慰了文藝青年和影迷對院線電影的失落,也儘可能拓展了中國院線的空間。

冷門與爆款

影視寒冬與票房奇蹟的神話

事實上,去年的幾部藝術電影的票房都不盡如人意,這似乎說明中國影視業的泡沫消退了。天眼查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12月2日,國內共有3313家影視公司、1033家影視工作室關停。

影視業的寒冬已然到來,據說橫店部分影棚已經免費開放給劇組使用。行業洗牌的時代到來了,可是依然不妨礙人們期待票房黑馬的出現。

這是一個迷戀「爆款」的時代,一部電影是否有人氣似乎與質量沒有正向關聯,只要它是爆款,能夠上熱搜,引發持續的話題,票房就具有了一定的保證。但是,觀眾又是現實的,一旦發現貨不對版,他們也會迅速將不滿表達出來,口碑同樣決定了一部電影在院線上映的時間。

2019年暑期檔本該有一場激烈的競爭,《八佰》《少年的你》《小小的願望》等電影卻傳來撤檔改期上映的消息,也為下半年的電影市場留下諸多不確定因素。

《少年的你》劇照。

儘管事實上撤檔的原因多種多樣,這些電影的命運也各有不同,《八佰》傳來幾次上映的消息又不了了之。而《少年的你》在經過一系列風波之後依然成為一部口碑和話題俱佳的院線作品。相對應的則是,看上去賣相不錯的《小小的願望》票房滑鐵盧。

誰也沒有想到《哪吒之魔童降世》會超過《流浪地球》,創造影史紀錄,成為僅次於《戰狼2》的爆款。這部電影一邊以「我命由我不由天」為口號喊出不甘於命運安排的呼聲,一方面又將哪吒傳說這樣一個傳統意義上叛逆父權的故事轉換為父慈子孝的當代規訓。在沒有突破主流價值觀的同時又講述了一個好看感動的故事。

此後上映的《掃毒2》《烈火英雄》等電影雖然都是中規中矩的商業片,但在沒有更強對手競爭的情況下都收穫了不俗的的票房。值得關注的是,在今年票房前十名的榜單上,香港電影導演占據了一半位置。經過多年磨合,北上的香港導演開始漸漸適應內地電影的操作,他們起用年輕的新生代偶像明星,將自己積累的成熟的商業片經驗和更職業的拍攝技術與內地電影文化結合,竟然開拓出一種適應內地院線又保持類型風格的主流商業片。可以這麼說,香港電影工業不可避免的衰落下去,他們的電影人卻依然活躍在電影工業的前沿。

在眾多高票房電影里,《少年的你》絕對不算最火熱的一部。但是這部講述小人物抗暴故事的電影卻顯得特別與眾不同。這部電影在一個傳統的青春愛情片的框架下提供了一個院線空間中少有的小人物不依靠更強大外部力量,而使用自己的方式抗擊暴力的樣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一種社會結構性的暴力,使得觀眾得以將自己對社會事件的理解與電影敘事進行互文,因為具有了特別的價值。

縱觀2019年電影的票房,我們也不難發現,總體性的下滑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觀眾也越發理智。好的電影很難被市場埋沒,而人為製造的「爆款」很可能遭遇口碑的滑鐵盧。這或許是一個大浪淘沙的過程,但至於整個行業究竟會去向何處,我們恐怕還需要抱著一個審慎的態度。

民族電影的國際化抑或國家化?類型片與國家敘事的融合

去年開年,《流浪地球》可謂是點燃了春節檔的口水戰戰火,這部製作精良但整體相對平庸的電影開啟了所謂「中國科幻電影元年」,科幻電影作為一種可以和好萊塢競爭的指標被人提及。《流浪地球》也因此具有了「戰狼」的意味,這不僅僅是一部好看娛樂的賀歲電影,更是一部足夠鼓舞人們愛國熱情的打氣之作。

因此,《流浪地球》可以看做是一個國家形象的宣傳,描繪了一個未來中國人如何以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個人英雄主義的故事,這一套敘事雖然並不新鮮,但是極為有效,迅速在舉家歡樂的春節檔期脫穎而出,成為老少咸宜具有勵志意義的作品。

《流浪地球》劇照。

有趣的是,同樣是春節檔期,同樣改編自劉慈欣的小說,寧浩的《瘋狂外星人》的立意則與《流浪地球》截然不同,這部電影的出發點完全是大眾的,笑料百出甚至頗有些媚俗,這個故事卻被很多影評人解讀為別有深意。外星人是如何被人類當猴子一樣馴化的,我們可以把它當做一個寓言來看。

個人英雄主義與家國同構的敘事成為一套話語,平民精神與愛國主義完美融合,因此《我和我的祖國》則成為「十一」檔期毫無疑問的霸主,當葛優飾演的計程車司機站在人群中歡慶奧運的情境出現,市民喜劇與主流意識完美的融於一體。正如王菲妖嬈的聲線歌唱的那樣:「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離。」在強調個人主義多年的今天,個人和國家的關係再一次被討論。新時代的主旋律電影不再強調個人為宏大的理想犧牲,而是回到家國同構的路子。當下的主流電影中的英雄不再是無情無家的鐵膽英雄,而是維護家庭的制度捍衛者。

如果留心觀察,2019年關於家庭的電影委實不少。即使在革命敘事裡,親子關係,夫妻情感也是表現的重點。中國電影從未如現在這般強調家庭的重要性,這似乎是對原子化的資本社會的回應。也似乎有著更為深刻的運作機制。行筆至此,我們也不妨來考察年末的B站跨年晚會,在這場以亞文化勝利的姿態出現的年度綜藝盛典上,有心人也不難看出新一代年輕人對國家的期待和認同正在被塑造。

技術時代的迷思,

電影藝術與商業江湖

電影前所未有的成為流行文化最重要和最主流的藝術形式,一切更新更酷更潮的玩法都迅速被電影業拿來使用。智慧型手機的全面普及,通訊費用的迅速降低,5G時代的來臨等一系列技術革新讓過去習慣了大屏的觀眾改變了觀影方式。君不見,不論是地鐵還是高鐵上,人們拿著手機更多地不再是閱讀碎片化的文字,而是觀看一個又一個視頻。

年末,馬丁·斯科塞斯對「漫威」的批判一度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老馬丁認為」漫威」不能稱為電影

(cinema)

,更像是主題公園的產物。雖然漫威電影製作精良,演員很用心,但還是很像在主題公園看的影像。電影應該是演員努力去傳達內心真情實感的作品。

馬丁對「漫威」電影的批判,主要是因為這些電影名義上是續集,但在內核上更像是翻拍,電影中的一切都需要片方批准,它其實不能走到任何另外的方向。這就是當代電影系列的本質:經過市場調研、觀眾檢驗、審查、修改、再審查、再修改,直到它們可以投入消費。

毫無疑問,這種批評是具有洞見的,但是可悲的是,像馬丁這樣的大導演的作品可能也找不到投資而不得不求助新興的流媒體公司Netflix。儘管後者投資了近兩億美金幫助馬丁完成了巨作《愛爾蘭人》,並承諾維持一個較長的院線播放時間,而不是轉到線上播放。

《愛爾蘭人》劇照。

可電影行業對流媒體平台的質疑聲一直不絕於耳,電影藝術的「原教旨主義者」認為流媒體破壞了電影的播放介質,倍速播放的功能更是無法容忍,是對電影藝術的褻瀆。但是趨勢就是趨勢,中國的年輕人一樣習慣了倍速觀看影視作品。不論是愛奇藝、騰訊還是B站都試圖在電影行業分一杯羹,中國版的Netflix出現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電影從來都是技術推進的產物,新的觀看方式和介質必然會深刻地影響電影的敘事法則和美學形態,未來的電影會是什麼樣子,VR、AI、5G等技術對電影這門年輕的藝術門類又會造成哪些影響,也許很快我們就會初見端倪。

早在去年跨年之際,《地球最後的夜晚》在抖音過度營銷,首日票房過億,而口碑翻車的事件似乎也給今年的電影市場拉來一個如同讖語的序幕。即便如此,抖音、快手等這種過去被認為是「上不了台面」的短視頻依然成為電影宣發方搶奪的陣地。

年中蔡徐坤和周杰倫粉絲在微博「超話」排名上競爭打榜也被看做是「流量時代」的標誌性事件。傳統娛樂業的最後一代天王周杰倫不可避免地被卷進算法世界,標誌著某種經典時代造星方式的隕落。

年末,新的營銷玩法不斷升級,所幸直接借鑑李佳琪賣口紅的方式,變成了直播賣票。不僅小成本商業電影《受益人》如此,大導演馮小剛的《如果芸知道》和刁亦男的藝術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都加入了這股風潮。

女性與底層抗暴,

政治正確與口碑撕裂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關注女性與關注底層是放在一個維度言說的。而現在更多的時候是傾向於分開來談,很多過去被遮蔽的題材有機會被拿出來討論。女性獨特的生命體驗得以在大銀幕被展現。

#Me Too運動從電影圈開始發酵,也必然反映在具體的作品之中。不論是電視劇《倫敦生活》《致命女人》或者《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還是韓國話題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或國際電影節大熱《婚姻故事》無不探討現代女性的危機和困惑。

在電影故事之外,各大電影節也將目光投向女性從業者占據的份額和同工同酬的推動。今年的威尼斯電影節再次掀起對波蘭斯基的討伐,這位享譽國際的老牌導演不得不發聲明再次為自己辯護。時隔多年,不論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對此的聲討都不會停止。

今年年底,日本記者伊藤詩織被性侵的案件勝訴鼓舞了很多女性,在一個《使女的故事》已然不是寓言而可能成為現實的世界裡,這樣的微末的勝利成為一種巨大的力量。

《春潮》

一些批評的聲音認為,關注女性或者底層是一種無聊的政治正確。女性早就是中國院線電影的消費主力,但表達女性聲音和訴求的電影卻仍然稀少。

所幸的是,全球範圍內女性導演在增加,我們樂見中國也是如此。去年也有不少國產的女性議題的電影展映或上映:不論是楊荔鈉的《春潮》,白雪的《過春天》,楊明明的《柔情史》還是滕叢叢的《送我上青雲》無不反映不同年齡階段的女性導演對自身的觀照。這些電影固然各有瑕疵,但是女導演如此密集爆發還屬於中國電影歷史上的首次。

《送我上青雲》劇照。

不僅如此,一些專門的女性電影節和展映也越發密集地展開,儘管依然無法覆蓋最廣大的女性人群,但是我們願意相信,中國的女性電影和電影人會越發具有行動的力量,在未來,會有更多表達女性訴求和聲音的電影作品出現。

行筆至此,我們對2019年的院線電影進行了一個簡單而粗陋的回顧,這一年院線有驚喜,也有失望,它們共同構建了我們整體的文化格局。國產電影已經成為院線的絕對主流,但是我們卻鮮少看見最廣大人群的真實生活,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遺憾。

事實上,最受關注的《寄生蟲》和《小丑》都不是院線電影,卻在中國的豆瓣網上收穫了幾十萬人的「看過」和「想看」,兩部講述底層人物生存狀態的電影卻在中國收穫如此多的共鳴和討論,這不單單可以用它們都獲得了重要的電影節獎項作為理由。

以一個嚴苛的標準來看,這些引發過激烈討論的電影也許都不完美,但是當它們在廣泛意義上獲得了如此多的討論時,就具有了全新的維度,意義遠遠超過了電影本身。

作者丨余雅琴

編輯丨李永博、走走

校對丨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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