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台上吃蘋果的廖凡,吃得很慢

呂彥妮 發佈 2020-01-10T03:00:58+00:00

」在舞台上吃蘋果的廖凡,吃得很慢採訪、撰文:呂彥妮話劇《浮士德》劇照,浮士德與墨菲斯特,攝影:柴林話劇《浮士德》自2019年始策劃,至年末公演,因立陶宛導演里馬斯·圖米納斯與其御用創作團隊和廖凡、尹鑄勝等演員的加盟,變得備受矚目。

話劇《浮士德》海報

話劇《浮士德》印節目冊的時候,要求每位主創寫上一段心得。工作人員去廖凡處詢感言,他說:「排練是幸福的事」,就這麼一句。等冊子印出來,這句話成了:「排練是多麼幸福的事兒啊。」廖凡看過之後長嘆:「完了,把我毀了。」

在舞台上吃蘋果的廖凡,吃得很慢

採訪、撰文:呂彥妮

話劇《浮士德》劇照,浮士德與墨菲斯特,攝影:柴林

話劇《浮士德》自2019年始策劃,至年末公演,因立陶宛導演里馬斯·圖米納斯與其御用創作團隊和廖凡、尹鑄勝等演員的加盟,變得備受矚目。

兩個多月的排練和近一個月的巡演過程中,演員廖凡經歷了什麼他飾演的魔鬼墨菲斯特何以是現在這般不同於他既往銀幕形象的狀樣他於一部話劇中的存在,為合作者們帶來了怎樣的激勵與觸動

為尋以上這些疑問的答案,我們獨家訪問了話劇《浮士德》的製作人雷婷舞台監督羅蘭演員富鵬栩紀錄片導演竇力,還有演員廖凡本人。

01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和廖凡的這場談話發生在什麼時候?

2019年12月26日下午近5點,這是《浮士德》全國巡演杭州站的第二天。在見到他之前,我已經先後和所有側采對象一一聊過。

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是在這一天的上午才鬆口答應接受採訪的。我見到他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距離演出開始還有兩個多小時。

他什麼樣子?

他穿著灰白色的圓領毛線上衣,寬鬆的褲子,鬍子拉碴,頭髮和戲裡的造型所差無幾,就差頭頂那兩個他用手捏起來的小「犄角」了。他坐在沙發里很放鬆,大部分時間認自己癱在那兒,頭枕在沙發靠背上,有時候還歪著。

大家都告訴我,他之前一直在發燒,從南京場一直燒到西安場又燒到杭州。有幾次都是演出前的下午去做霧化治療,然後直接來劇場。

他對此的解釋是:「還可以,太激動,一演出就發燒。」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他為什麼這麼抗拒採訪?

「沒有什麼可聊的……其實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老覺得(因為)演一個話劇,去做一個採訪,沒有那麼多可聊的。」

你可能沒有想說的,但是我有想知道的。

「行了,你問吧。」

02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相信很多人都會想知道,他為什麼會來接演這個作品。

他最初聽說排《浮士德》「這個事兒」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消息太閉塞了,對於戲劇界發生的事兒都不太了解。」

他當時很詫異——「這麼一個劇本、這麼一個項目、這麼一個導演,居然很難尋覓到合適的演員,這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後來我想了一下,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大家都有很多的事兒,時間總是那麼的難以安排。所以你要做它,一定要把另外一些東西放下。」

所以他放下了?

舞台監督羅蘭的排練日誌上記得清清楚楚,《浮士德》排練了兩個多月,廖凡一天假都沒請過。

他最初的合同上籤的是2019年10月8號進組,結果他還提前一天來了。

整個排練期間,他只有一個晚上提前離開了,是去給孟京輝的話劇《戀愛的犀牛》20周年音樂會站台。

他在排練場待得住?

「你這話聊的,那要待不住就別去了。」廖凡有點兒犯沖似的回答。

話劇《浮士德》排練現場,攝影:Tomas Ivanauskas

他在排練場什麼樣子?

羅蘭和竇力都留意到了,廖凡從來不遲到,也從來不吃晚飯。

有一次竇力好奇,想知道大家都去吃飯了廖凡一個人在排練場做什麼,結果發現他就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看劇本,看劇本,看劇本。

富鵬栩透露了一個細節,他發現他「凡哥」排練兩周以後就完全脫本了,台詞非常順,「而且演的時候已經不是背詞了,是在說話。」

他在排練的初期和後期有什麼變化嗎?

雷婷說,有。戲裡有一段魔鬼「變身」的戲,設計他從狗變成人,所以有一場需要廖凡演狗。最初聽到這個設置的時候,廖凡有些遲疑:「哦?演狗……有必要嗎?有沒有別的方式?」是雷婷聽他那個時候總在問的問題。

等過了半個多月左右,雷婷有一次在排練場遠遠看到廖凡和導演圖米納斯在一起,廖凡躺在地上,導演輕輕揮舞著手指讓他翻個身,再挪一挪,再換個姿勢……所有的指示,廖凡都沒有了二話。

大家都說廖凡是唯一一個會在排練現場舉手嚮導演提問的人,真的嗎?

「為什麼不呢?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機會,還不提一些自己辦不到的或者想不通的事兒嗎?」我說什麼來著,採訪他的感受就是不知道最後到底誰問的問題比較多。

話劇《浮士德》排練現場,廖凡與導演圖米納斯,

攝影:吉悅

還有廖凡辦不到的、想不通的事兒嗎?

廖凡根本沒有接這個問題的話茬,還沉浸在自己對排練的美好回憶里,並且開啟了自言自語自問自答的全自動模式。

「排練的時候其實特好,為什麼特好?人都會特傻,有的時候你自己都會半道抽離一下,跟自己說,剛才你這個笑真是笑得挺傻的,就是看著哈哈哈的,這一切就會讓你回到一個本來的面目吧。」

所以他到底問了導演一些什麼問題?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那一撮鬍子已經長得挺長的了,還有些卷,甚至有些灰白了,然後他露出了一個壞笑。

「有一次其實我特壞,我知道問那個問題其實是沒有答案的。戲裡我的台詞,最後一句話:『我所愛的卻是永恆的虛無』,我就問導演,我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您能給我解釋一下嗎?其實我知道問這個問題挺傻的,我們在應試的培養下,都會特別簡單粗暴地問,一個故事的中心思想是什麼?用一句話能說清楚嗎?我以前接受採訪也老被問:『請您用一句話推薦一下這個電影。』我一句話怎麼推薦這個電影?『那請您談談這個人物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就是特別粗暴和簡單。所以我也故意地問了他一下,反正我那會兒就故意想跟他聊聊天。」

那圖米納斯導演是怎麼回答的呢?

「然後他就停了一下,說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當中也說過一句同樣意思的台詞,我說是哪句?他說也差不多是最後一句,大意是,最後一切都歸於平靜。」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這個回答讓他滿意嗎?

他覺得導演回答得特別好,「特別巧妙,非常有意思,起碼他迴避了說出這個故事的中心思想。」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接下來廖凡忽然主動出擊開始向我發問:

「我們排練的時候你為什麼不來採訪一下導演?他們沒有邀請你嗎?這麼重要的盛事。」

我說是啊很遺憾,但我以前有幸採訪過他,還聽他講起過自己童年時的回憶,說自己最愛吃媽媽給他烤的一種麵包,很傳統,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廖凡還沒等我說完就重重地拍起巴掌來:「對,他以前好多次在採訪里說過,『童年的笑聲和麵包的香味』!」這句話暴露了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他去翻看過導演之前的採訪。我接著又分享了一個導演關於戲劇的看法,廖凡聽後特別興奮:「沒錯,這話一聽就是他說的,特好。」

03

話劇《浮士德》導演里馬斯·圖米納斯,攝影:Tomas Ivanauskas

有一個讓製作人雷婷非常意外的小事,導演圖米納斯在首演之後就離開中國回家了,接下來的西安場,雷婷和廖凡在化妝間正談著天,廖凡突然問她,導演還回來嗎?然後他對著鏡子不知道是不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他是10月15號來的,我記得特別清楚,但是走得太突然了……」雷婷覺得這句話「簡直就像情書一樣」。

廖凡為什麼這麼捨不得導演離開?

其實他早就知道導演要離開他們回國了,但是等那個時刻真的來了,他還是覺得很意外,很突然。「好像你知道那個答案,但是你假裝漠視。」

他對導演的感情怎麼會這麼深?他為什麼會這麼相信圖米納斯?

「為什麼能那麼相信他呢?你看這問題問的,你不相信導演那你相信誰呢?是嗎?」

話劇《浮士德》排練現場,攝影:Tomas Ivanauskas

羅蘭和雷婷不約而同地表示,她們認為,對於導演提出的演出要求,廖凡是全組完成得最好的演員。

她們甚至說到了完全相同的一個細節,有一場浮士德和瑪格麗特在監牢里的告別戲,導演要求廖凡在他們二人談話的縫隙里,完成兩次「大穿台」的調度,即從下場門旁若無人地穿到上場門,再穿回來。他什麼多的都沒問,瞬間就能明白導演的意圖,一上去,就對了。

所以,他是怎麼做到的?

「是嗎?說我嗎?我覺得好像……我只是在跟隨。」

廖凡並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魔鬼」這個角色該怎麼演的。

導演的排練很多時候都要靠演員的即興發揮,這種方法非常考驗演員的綜合能力,他會依據演員的接受度來決定排練的深度和遠度,如果大家狀態都不錯,很興奮,導演就會不斷往前推、往前進。今天也許定下了一個演法,過幾天又會改變。廖凡覺得這樣「特別有意思。」

「我覺得一個戲劇導演就是一個催眠的高手或者一個講故事的高手,他會讓所有的人都活在他創造的那個世界當中。」

「他每次說一個情境的時候說得是那麼的動人,但是其實又很樸素,他給你的東西不是非常遙遠的,不是一個奇思妙想,不是完全不能理喻的、創新的。他只是在現實的基礎上就向前走了一點兒(廖凡說到此處做了一個非常誇張的動作,大拇指和食指幾乎要靠上了,就為了描述那個『一點兒』),每一個人都能夠感受得到和觸碰得到。你就會想,為什麼他能想到,你想不到呢?因為就往前走了一點兒,每次都是一點兒……

話劇《浮士德》排練現場,攝影:吉悅

請舉個例子說明導演怎麼總能往前走那麼「一點兒」……

廖凡在我說完「舉個例子」這四個字之後很本能地停頓了一下,以示抗拒。

「你們記者就喜歡讓人舉個例子。」

但他還是舉出來了。

他最喜歡聽導演把一個戲裡的小場景解說得「特別動人特別樸素。」

「比如女巫的狂歡夜,他就說,我們來排個不一樣的吧。好比說,我們這是一個小鎮,小鎮上來了一個著名的樂隊或者是一個歌劇團來表演,這些小鎮的居民從來沒有看過歌劇,就非常的盛裝打扮,來到了現場,很規矩地坐在那兒,等待著歌劇的出現。然後來了這麼兩個大傻瓜,其中一個在那兒搗亂(記者註:這個人就是廖凡飾演的魔鬼,另一個是浮士德),一直在動,他們就會覺得很詫異、很憤怒,就想把這人扔出去。然後一幫人就看著我。你看,他就會這麼描述一場戲的演法,我就說他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每一個戲,他都會給你說一個他的情境,而且是那麼的容易理解,情感又是那麼的樸素,大家聽了以後總是很會心的。」

話劇《浮士德》排練現場,攝影:吉悅

這是圖米納斯的年紀和他的經歷決定的嗎?

「這是導演應該做的工作,是嗎?」廖凡總是擅長,你問他一個問題,他不管自己回答不回你的問題,總是會再回贈給你一個問題。

他在這次《浮士德》的排練中有想到過自己之前的什麼角色嗎?

還真想到了,但不是什麼角色,而是「姜文大哥」,他想到跟他在一塊拍《邪不壓正》的時候,用的工作方式跟《浮士德》這個戲的排演方式特別像,「詞壓詞,不停歇,也許他用的就是一個極其戲劇的方式。他的節奏控制,無止境。」

04

話劇《浮士德》劇照,學生與魔鬼,攝影:柴林

導演一直要求演員要有即興的能力,這對廖凡來說是難事嗎?

富鵬栩和廖凡在《浮士德》中有兩場對手戲,在那兩場戲裡,台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富鵬栩演學生,魔鬼是他的老師。兩段戲台詞量和動作量都非常之大。其中第一場,兩個人要邊說邊比劃,互動非常密集。

導演排練的時候就對他們說了一句話:「你們有即興的權力」。

於是廖凡就在之前的排練里「玩了好多東西」,包括騎馬打仗、還曾經背著他跑。

富鵬栩說,有一回「回戲」,就是給導演看排練成果,給他倆累夠嗆,「凡哥給我一通折騰,又爬又滾,累到我們倆詞兒都說不出來了,導演和其他演員就在下面樂。」

「凡哥」每天都能往排練場帶去新鮮的小道具。幾乎每次排練,富鵬栩都誠惶誠恐盯著他,「有幾個瞬間真的不知道他要幹嘛,也真的會被他嚇到。我不知道他下一秒要幹嘛。他一直在變。老能給我驚喜。」這也正好符合了兩個人劇中的人物關係。

有一次說到一段詞的時候,凡哥還咔一把勒住了富鵬栩的脖子,後者真的喘不過氣來要窒息了,順勢就表演了暈倒,凡哥趕緊過去搖他,搖醒了接著給他「講課」,戲一下子就變得特別熱鬧,兩個人的關係也始終都是對的。

你「凡哥」就沒有沒主意的時候嗎?

富鵬栩覺得也有這樣的時候,那他就坐在那兒,不說話。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所以那些小道具,他是怎麼想出來的?比如,他在台上從兜里掏出來的紅氣球,吹起來,拿頭頂,最後戳破了……

「用腦子想出來的。」

標準廖凡式的回答。

見我對這個回答發了懵,廖凡又用手戳戳自己的頭,一字一句重複一遍:「用,腦,袋。」

那每天都能把新的想法帶來排練場,又是怎麼做到的?每天排練完回家之後,他偷偷做了什麼?

他輕描淡寫,眼帘低低垂下來,毫無防禦地交代:「沒有偷偷地幹什麼,就是很正常。肯定中間就如同大家一般,很鬱悶。有幾段解決不了的戲,實在想不出轍,又不能糊弄過去。」

廖凡再次把話扯到圖米納斯身上,說他永遠都有一個理論特嚇人,「他說要相信演員,他們總是會在最困難的時候解決一切的。」對此,廖凡的回應是:「哦……好吧。」

他相信演員是可以被無條件信任的嗎?

他這個人容易對任何事兒都會表示質疑。但是每次演完一遍,他自己知道不完美,導演還會說好,他就非常慚愧,「你就覺得,你要像能獻寶一樣的獻出一段好的來,該多好。」

話劇《浮士德》排練現場,攝影:吉悅

導演是立陶宛人,他們兩個人溝通還要隔著一個翻譯,有障礙嗎?

他恰恰覺得語言不通是有好處的,好處就是「沒有廢話,他不用再說任何客套話,每一句說出來都是必須要說和最有用的。」

每天晚上回家,他都會把導演這一天跟他說的話,想很久。

他跟不上導演的節奏怎麼辦?

導演會給他做示範,這就是最可貴的地方。他就會模仿,他覺得這樣並不是一件丟人的事情,「當你一無所知的時候,你就去學著他的樣子做,其實是非常好的,而且他會的東西就會慢慢慢慢種在你的心裡邊,等到他以後再向你要求什麼的時候,你就可以直接做出來了。」

他和導演,他們倆有過意見不統一的時候嗎?

這個問題,他想了這麼久,就證明沒有。

所以,他最終是怎麼解決困難的?

「忘了,就是發獃。掰著手指頭髮呆。」

話劇《浮士德》排練現場,攝影:Tomas Ivanauskas

05

現在他還在沙發上癱著嗎?

不,他忽然坐起來,從茶几上的盤子裡捏出兩個草莓,一個遞給我,一個自己吃了。

他一邊遞給我草莓,一邊反問我:「有假話嗎這裡邊?我覺得都是真話。這裡邊有欺騙嗎?你覺得哪段讓你覺得他欺騙了誰?」

他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我說,我覺得魔鬼在戲裡說了假話。而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發現這次採訪所見的他和之前不同,更加活分,幽默,狡黠,和前一天晚上台上的魔鬼有那麼點像。我有時候分不清是在跟廖凡說話,還是跟那個歌德筆下的「魔鬼」。

他拿出讓人安心的口吻:「魔鬼沒有欺騙,而且在我的理解當中,很多真話都是歌德借魔鬼的嘴說出來的。」

那是不是他因為演了這個魔鬼,所以我不知道他的這些回答是真是假。

「是真的,一部分。」他這回應該是絕對誠懇了。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在這個話劇劇組裡,他平易近人嗎?

雷婷想了很久之後說,這樣的問題很難回答。她認識他也算有20年了,但她不敢在任何場合跟任何人說自己和廖凡熟。

但雷婷明確地知道,自己5歲的女兒跟廖凡應該是「熟」的,他喜歡跟這個小女孩兒玩兒,這小女孩給他用橡皮泥捏了一個魔鬼孟菲斯特送給他,他還拿回家裝在盒子裡鄭重其事擺進了書櫃。

羅蘭說他總好像很害羞,聊天的時候也不對著你。他跟她主動說過最多的話就是:「我說蘭蘭,咱們這個道具枕頭的枕套,能不能洗一洗?」因為他每天都要拿自己的臉在上面蹭來蹭去。

還有,他每場要在戲裡吃4-5個小蘋果,是真吃,所以他也央求羅蘭把蘋果給他洗乾淨點兒。

大家一致的印象是,他喜歡自言自語。大家總不知道該不該接他的話。富鵬栩認為,他凡哥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跟你說話,好像也並不在意你接還是不接,你接也能聊兩句,你不接他自己也能說下去。……所以他不用跟別人玩兒,他自己跟自己玩兒就可以了。」

廖凡在《浮士德》後台享受他的蘋果

他會給年輕演員幫助和指導嗎?

他自己說「不必。」

但富鵬栩記得,南京首演前,在化妝間,凡哥忽然找到他,給他提了一個表演上的建議,但在提建議之前,他強調了一句:「我不確定,我不知道,我只是提供一個想法。」富鵬栩覺得,他一點沒有所謂「影帝」的強勢,他不是假客氣。

所以他們私下的關係應該不錯?

不,他們私下幾乎沒有什麼交流。

「我們所有真正的交流都是在正式演出的舞台上。」富鵬栩今年35歲,大學畢業之後一直在話劇舞台上摸爬滾打,他說就是這一遭和凡哥合作,他才真的明白了什麼叫「真聽真看真感覺」,在台上看著凡哥的眼睛時,他看到的永遠是新鮮生活的反應和交流,「這種體驗,我以前從來沒有過。他是真的活在台上。」

富鵬栩說,生活里,人跟人之間90%的交流都是無效交流,沒有意義,無論聊的東西是扯皮還是深刻的,「凡哥可能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所以他儘量避免這種無效交流,這可能就是他的性格。」

所以他想跟這些年輕人說些什麼寄語嗎?

「你這怎麼像網絡提問似的:『請問您對演得不好的流量小生有什麼寄語嗎?』『那就別演了』。」聊得好好的,他又說大實話。我又一臉懵。

「為什麼要寄語?我們都在一個排練場,一起共同的工作、一起共同的享受,幹嘛還要給人寄語?」他沒生氣啊,他就是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反問里都是委屈。

06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演出了,他要去劇場準備了。所以,他每次上台之前,他都會做什麼?

熱身,因為一會兒上台之後動作太多,又要爬又要跳,不熱身的話可能會受傷。

確實,他在將近三個半小時的演出里,幾乎3個小時都在台上,而且有非常多的跑跳和翻滾動作,這種體驗給他帶來了什麼?

「老抽筋。」

好吧,我準備聊點兒觸及靈魂的天。

既然演的是《浮士德》,事關人的信仰、慾望與人生的虛無云云,那麼,他認為自己飾演的魔鬼到底有沒有仁慈之心呢?他贊同魔鬼對人心的蠱惑嗎?

他說自己最贊同的可能是導演說過的一番話,就是,他們沒有想要排一個宏大主題的浮士德,對於現實來說這是沒有意義的。導演說自己就像講一個生活中的故事,有兩個傻瓜,「一個異想天開想要換回青春,另外一個比他實際一點,在旁邊一直跟著他,讓他舒服,兩個傻瓜在那兒闖世界。」

至於怎麼演繹,導演給他的指示也非常簡單,「你想做成什麼樣都可以,都不過分,因為你是魔鬼。」

那這兩個傻瓜在世間到底要幹嘛?

廖凡拆穿了我的問題:你其實還是想問中心思想。好吧,他們要什麼?他們就是在世界當中遊蕩。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接下來我拋出了一系列問題,包括:魔鬼有愛嗎?人生真的是虛無嗎?你給魔鬼設定的善良與邪惡是怎樣的?你與魔鬼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他越聽越眉頭緊鎖,「答不上來,我都不知道是什麼關係。」並說我想的很多東西「深得太遙遠,寫的時候老要往上爬」,而他對此感到是,「太費勁。」

我說這些問題都是我在看戲的時候想到的,並不是憑空生髮出來的。他說,這個戲的妙處就在此了,「並不是說一個創作者刻意地去表達什麼,教給你什麼,但是他開啟了你去到那兒的一個方向。」

我於是決定不再問了,因為他已經回答我了,我這些問題,是我自己問自己的,他無權回答。

那還是說回他。演這個戲的時候,他有想到自己嗎?

「有時候會來不及想。」但是好多時候,他真的會想到自己。只是這一次,他直接地拒絕了「舉個例子」,他非常堅決地說:「不需要分享。」

除了自己的戲,他最喜歡看別人演的哪一場?

獨白。他覺得好幾段別人的獨白都挺好聽的。他聽的時候還會想,如果是自己來念,有沒有更好或者更有趣的方法。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有一段戲,他要一個人在那裡吃蘋果,那個時候台上除了他空無一人,他可以隨便想吃多久吃多久,他是怎麼做到如此淡定從容的?

「我並不覺得那是空無一人,我知道有很多人在看著我,但是我很高興他們在看著我。」他承認,前一天的那場演出,他稍微拖了一點點,「往上面多拖了一排,下面多拖了一排。」他用的計量單位是觀眾席的排數。

多自由,是不是?

「就是因為拖了一點,所以他們就沒有鼓掌。」他樂了,有點壞的那種。

他要的也不是掌聲。

「當然不是,不是,但是你不覺得那是一個非常美妙的時刻嗎?就是當你拿著這個蘋果, 你在那裡想吃多久就吃多久。」

這一遭回到舞台,他得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這份「遊戲感」。但話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有些人也許習慣用語言闡釋來給自己的表演更多信念和方向,他不用這招。

「你都可以用表演來表達了,還用語言說什麼呢?」

所謂要保持中性的表演,就是要抽象,這樣,留給觀眾的想像空間才會更大。

話劇《浮士德》劇照,攝影:柴林

那麼,他這次回舞台,到底是奔著什麼來的?

「我已經得不了梅花獎(記者註:梅花獎系中國戲劇表演類最高獎項)了!所以我不用奔這個去了。梅花獎是45歲以下才能參加評選,我不知道(這個條件)的時候真的沒想(去得),但是他們一告訴我,我就有點生氣,你看我剛剛過45歲!」一個拍著大腿咬牙切齒的廖凡,到最後自己把自己說樂了。

是時候讓他總結一下這趟旅程的幸福之所在了。

「就像你在台上吃了一個蘋果,你想多久就能吃多久,所有的人都看著你,你會吃得很慢,因為一定要慢。」

他不怕這樣站在台上,讓更多人這麼看著,自己原本的神秘感會有所消融嗎?

「會嗎?他們認識的也只是站在舞台上的那個人,是吧?」

話劇《浮士德》排練現場,攝影:Tomas Ivanauskas

I N F O R M A T I O N

演 出 信 息

話劇《浮士德》

原著:歌德

導演:里馬斯·圖米納斯

領銜主演:廖凡/尹鑄勝

演出時間

2020.1.9-12 19:30

時長約195分鐘(含15分鐘中場休息)

演出地點

北京保利劇院

編輯:徐弋茗

文字均為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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