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以一己之力新譯莎翁全集——訪莎士比亞全集譯者傅光明 | 譯 • 名家

翻譯教學與研究 發佈 2020-01-10T03:09:36+00:00

而敢於挑戰、欲以一己之力完成翻譯莎士比亞全集這一超級志業之人,更是世間少有。迄今為止,中文世界完成這一挑戰的人,有,僅梁實秋一人。

本文來源:文匯報

轉自:中國翻譯研究院

莎士比亞

對一位譯者來說,翻譯任何一部莎士比亞戲劇都是一項巨大挑戰。偉大的原著,以及在他之前的眾多優秀譯本,這些都像橫在新譯者面前的高山,無論他最後能走多遠,都不能完全避開前面這些「影響的焦慮」。而敢於挑戰、欲以一己之力完成翻譯莎士比亞全集這一超級志業之人,更是世間少有。迄今為止,中文世界完成這一挑戰的人,有,僅梁實秋一人。所以,當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傅光明先生髮願,將嘗試獨立完成莎士比亞全集的翻譯,並已出版第一輯新譯本四種(《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和《奧賽羅》,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7月出版),第二輯五種(《李爾王》、《麥克白》、《仲夏夜之夢》、《皆大歡喜》、《第十二夜》)也將在2019年三四月間問世,其翻譯的體量之大、出版效率之高,令人驚嘆。是什麼樣的動力和熱情,催動他毅然接受這樣的重磅挑戰?他的「注釋導讀本」新譯,與前人的重要譯本相比,又有何特別之處?日前,記者採訪了傅光明先生。

新譯莎士比亞的緣起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傅光明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上的成就有目共睹。2012年,他著手寫作醞釀多年的《老舍傳》,並將其視為多年老舍研究的重要結晶。遺憾的是,這本書至今未能完稿,皆因半路殺出程咬金。一個偶然的機緣,他開始嘗試翻譯莎士比亞戲劇,沒想到這一「觸碰」,竟從「試水」變成「轉軌」,從此改寫了他之後的學術研究重心。莎劇翻譯的龐大工作量、複雜的智識挑戰和莎劇無窮的文學魅力,使他不得不暫時放下心儀已久的老舍研究,把自己完全投進莎士比亞的懷抱,執著耕耘,甘苦自知,並已在朋友眼裡變成一個「我為莎翁狂」的人。

翻譯莎劇的最初因緣,始於2012年4月,當時,傅光明應美國國會圖書館東亞部之邀訪美。在一次與友人韓秀的閒聊中,傅光明提及十幾年前曾出於好玩,譯過查爾斯·蘭姆跟姐姐瑪麗·蘭姆合作改寫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韓秀即表示可向台灣商務印書館方鵬程總編輯推薦,看可否促成出一個繁體字版本。方鵬程迅速回覆郵件,認可傅氏譯文,並問他手頭是否還有其他已出版的西方文學名作譯本,或可一併考慮出版。隨後不久,傅譯《我的童話人生——安徒生自傳》也被台灣商務接受出版。但有一點傅光明至今回憶起來仍覺不可思議,即在後來的郵件往來中,傅光明曾有透露,因酷愛莎翁的緣故,他曾想新譯一些莎劇中的經典片段,因覺目前流行的無論朱生豪、還是梁實秋譯本,語言都早已不具現代感。不想方鵬程在回復時問:「假如台灣商務邀請您重新翻譯《莎士比亞全集》,您會考慮嗎?」

這把傅光明嚇了一跳。他最初只想新譯部分莎劇,並視之為一個多年來秘藏於心的「宏偉計劃」,沒想到對方直接遞過來一個比初衷恢宏得多的願景。接受,還是婉拒?若接受,無疑這是一個極大挑戰,並將是持續多年的大工程。但新譯莎翁全集,吸引力實在太大,「如能順利完成新譯,將是澤被後世、功德無量之事。」經過慎重思考,傅光明回復台灣商務印書館,決定接受這個挑戰。

2014年,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傅氏新譯中英對照本《羅密歐與朱麗葉》。全集新譯計劃正穩步展開,未料途中生變,由於方鵬程退休,台灣商務印書館人事變動,影響到出版格局和計劃。經雙方協商,全集新譯項目中止。不久,天津人民出版社黃沛社長得知消息,借到北京開會之機,找到傅光明,表示願傾力打造傅氏新譯莎翁全集。名花有主,只待他「一個人的莎譯」了。

傅光明

新時代呼喚新譯者

「每個譯者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莎翁,每個時代都呼喚著它的新譯者。一個時代應有一個時代的莎翁譯本,這是我新譯莎翁的初衷。」傅光明說。他認為,對莎翁新譯和莎劇研究,我們應報以魯迅先生早在80多年前就提出的那樣一種多元、開放的態度,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催生適應新時代的莎翁譯本,並推動莎士比亞研究。傅光明把魯迅引為知音,魯迅提倡「復譯」,且主張哪怕一部作品已有好幾種譯本,也必須容納新譯本。

中國讀者的莎士比亞接受史最早可上溯至19世紀末,那時莎士比亞的名字已傳入中國。1902年,梁啓超在《飲冰室詩話》中第一次將Shakespeare譯成「莎士比亞」,從此莎翁有了在中文世界的固定大名,後世一直沿用下來。1921年,莎士比亞作品正式登陸中國,這一年出版了田漢翻譯的莎劇《哈孟雷特》。1930年代,朱生豪、梁實秋兩位後世公認的著名譯者幾乎同時開始了莎劇翻譯。1930年代是中國翻譯莎士比亞的第一波高潮,也幾乎是最盛的一次。除朱、梁二位,曹未風、孫大雨、卞之琳、曹禺,他們都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翻譯過莎士比亞。

一代又一代莎翁譯者將不同的中文譯本呈現給讀者。在莎翁全集的翻譯出版方面,梁實秋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以一己之力譯完全部莎劇之人。1967年,梁譯莎劇全集在台灣出版,三年後,他又將莎士比亞三部詩集譯竣,前後花費了34年。從梁實秋完成全譯,到傅光明發大願要全譯莎劇,中間隔了半個多世紀。

改革開放以來,也出現了兩套新譯的莎翁全集,一是方平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2000年河南教育出版社;2016年上海譯文出版社);二是辜正坤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2016年北京外語教研出版社)。這兩套全集都是詩體翻譯,面世後均引起了讀者的積極關注,但這兩套都是「團隊作戰」的譯本。

「假如我能如願將全部莎劇新譯完成,將是第二位獨自譯完莎劇之人。」傅光明說,「但這話現在不敢說滿,萬一有個無常,就可能會中斷。所以,梁實秋先生才有那樣自謙的幽默說法:一因創作才華不夠才搞翻譯,二必須得活得長久。」

傅譯莎劇第一輯新譯本四種:《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和《奧賽羅》,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6月、7月出版。

「傅氏新譯本」的新考量

1980年代初,傅光明懷著頂禮膜拜的心情,閱讀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亞全集》的朱生豪譯本。「那時,凡遇到彆扭的地方,絲毫不會質疑什麼。這是我個人閱讀、接受莎翁的第一階段。第二階段在十幾年後的1990年代中期,當時梁實秋的莎翁全集譯本在內陸出版。讀了梁譯,發現許多與朱譯不一樣的地方。我有了疑問:莎士比亞為什麼會講兩種中文?從文本本身考慮,我覺得,許多地方似以朱譯文筆更優雅,譯文更流暢,詩味更濃郁一些。朱前輩英文系出身,是個詩人。(下轉第二版)

(上接第一版)他的語言凝練,尤其對莎劇里韻詩部分的翻譯,每行十個漢字,文體整齊漂亮。但仔細比對原文不難發現,朱前輩常為了保證詩體的外形齊整,不得不割捨了某些英文中的原汁原味。換言之,從譯介的角度看,朱譯中有不少漏譯、誤譯及猜譯。很多對希臘、羅馬神話或人名、或典故、或故事的借用、化用,以及許多雙關語的妙用、一些用詞特定的時代背景及隱晦的真意等,在朱譯中並沒有很好地體現出來。」傅光明說,「當然,朱先生從1936年到1944年,以一人之力歷經8年,翻譯了全部37部莎劇中的27部(也有說翻譯了31部,)可他手裡只有一部1914年不帶任何注釋的『老牛津版』合訂本《莎士比亞全集》,也沒有像樣的工具書,又時值抗戰,顛沛流離,條件異常艱難。因此,我們理應對朱先生充滿敬意。」

談到梁實秋的譯文,傅光明直言其「時有草率」,許多地方譯文不夠漂亮。「梁實秋是散文妙手,其《雅舍小品》堪稱精品,不過,當莎劇需要體現『濃得化不開』的詩情、詩韻時,梁譯會讓人覺得短了一口『詩』氣,因為他是以隨筆的散文筆法來譯的。」

毋庸置疑,語言隨時代而改變,朱生豪和梁實秋這兩個通行許久的莎劇中譯本,有許多譯文表述已不大適合現代閱讀。作為發願以一己之力新譯莎翁全集的作家、譯者和學者,傅光明對自己的譯筆充滿信心。「我從1987年跟翻譯家、恩師蕭乾先生學徒12年(他1999年去世),自信在譯文的現代感和流暢性上,完全能夠超越前輩們的翻譯。這既是譯筆上的新,也是我想挑戰一下的理由。」

談到新譯中面臨的具體技術難點,傅光明有太多想法和感受。「不同性情、文調的譯者,將替莎士比亞說出不同風格面貌的中文。在翻譯之前,每位譯者都首先要面臨一個選擇:我們該如何將莎士比亞的詩劇語言,用現代白話原汁原味地表達?到底是用散文體來翻譯好,還是用詩歌體翻譯更忠於原著風格?前輩翻譯家們對此做了諸多可貴的探索和嘗試。我在這些方面,也作了我個人的理解和努力。」

傅光明指出,不少莎劇譯本是採用詩歌體來翻譯的,追求的是文字風格典雅精美,以符合莎劇作為文學經典高峰的地位。但他認為,我們不能忽略莎劇其實存在著一個在時間長河中逐漸被經典化、甚至聖化的過程。「莎翁平均不到半年寫一部戲,寫得又快又好,他是為演出而寫,絕非為了自己的作品在文學史上不朽。莎翁是被後人慢慢尊奉到文學經典的廟堂之上的。在他那個時代,他不過是一個煙火氣十足的劇作家,而且,他的戲,尤其早中期的戲,大都是寫給下九流看的。這就帶給我們一個思考:翻譯語言是否要選用高貴文雅的漂亮中文?此外,有的譯者特別喜歡使用現成的漢語成語,我覺得不十分妥帖。因為許多成語都自帶中國文化的特有意蘊,如果直接挪用拼貼在莎劇人物身上,會顯得怪異,破壞莎劇的原味兒。這也是我不用詩體譯莎的重要原因。」傅光明在文體選擇上遵循朱、梁二位譯者,採用詩體譯詩、散體譯散,但在「散體譯散」的時候,特別在意能否譯出散文詩的韻致,讓語言具有一種詩的內在張力。「它不一定押韻,卻內蘊詩語的魅力。」

在翻譯莎翁之前,傅光明已出過幾本譯作:《兩刃之劍:基督教與20世紀中國小說》(合)、凌叔華英文自傳體小說《古韻》、費正清《觀察中國》、蕭乾《現代中國與西方》以及《我的童話人生——安徒生自傳》等。

「恩師蕭乾先生在世時,曾多次告訴我,翻譯有兩點最重要,一是理解,二是表達,若細劃分一下,理解占四成,表達占六成。」傅光明極為贊同錢鍾書先生所說,認為「翻譯其實就是一個『化』的過程」。

除了文體和語言上的新意,傅光明的新譯在體例上亦作了創新。他在重要的名詞、事件甚至人物處均加了注釋,這些注釋包含了他在莎士比亞研究中的許多新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傅光明每新譯完成一部莎劇,便專門寫一篇專業性的長篇導讀附在書中,目前,這些導讀已出版兩本:《天地一莎翁》是莎翁「五大悲劇」的導讀合集;《戲夢一莎翁》是莎翁「四大喜劇」的導讀合集。

簡言之,傅譯本之「新」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現代的語言、豐富的注釋、詳實的導讀。傅光明對其「新譯」已擁有許多年輕一代的新讀者感到十分開心,他有時會注意讀者的反饋,比如,有一位讀者留言:「傅氏譯本避免了以往譯本完全以中文的詩體形式代替莎士比亞詩劇原作所帶來的對現代中文閱讀流暢性的影響,譯文生動靈活,富有韻律,卻並不古板拗口。適合舞台表演與潛心閱讀,大愛!」傅光明開玩笑說,他也愛死這樣的讀者。

傅光明攝於莎士比亞故居前

「三心」「二意」,十年一譯

自從著手「傅譯莎翁全集」工程,傅光明就開啟了一種「以莎翁為中心」的生活方式。他把日常作息安排得像軍人一樣規律,早起直至午後,除了工作,是固定的連續翻譯時間。他斟酌譯文字句,為了得到一個妙不可言的措辭,會反覆比較多種莎劇版本和注釋,不惜精力,邊翻譯邊研究。平時的各種興趣愛好,都漸漸呈現「以新譯+莎研為名」的傾向,比如他堅持跑步、踢球、游泳,因為莎劇翻譯工程太過艱辛,必須要有健康體格作為革命本錢;他喜歡旅行,近年來,他遍游西歐,去年在英國旅行一個月,在倫敦的環球劇場看了《李爾王》和《無事生非》兩場莎劇,還特意去了莎翁故鄉——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只為切身感受純正的莎士比亞風,實地捕捉翻譯靈感;跟朋友聊天,更是三句不離莎翁,談到莎翁就興奮以至滔滔不絕。他說,以前是「逢人開口談老舍」,現在是「逢人張口聊莎翁」。

「翻譯莎士比亞帶來的辛苦超過想像,當然,沉醉其中的快樂也遠超預期。我是帶著愜意舒心的微笑步入莎翁的世界的。」從年輕時對莎劇的沉迷閱讀,到如今全身心投入翻譯和研究,傅光明對莎翁可謂一往情深:「天長地久,莎翁不朽!」

關於新譯的整體進度,傅光明原打算花十年時間完成全部新譯,現在看來過於樂觀了,十年恐怕要從現在算起,未來仍將是「十年譯莎翁,十年一莎翁」。「我的餘生,只想『三心』(安心、靜心、潛心)『二意』(執意、刻意)地完成新譯莎翁這麼一件值得付出整個身心的事。這是多麼好玩兒的事啊!我只想在這個裝了無數齷齪靈魂的薄情世界,愉快而深情地活在自己的風景里。」

通過新譯莎翁,傅光明感到他似乎真正讀懂了莎翁。這也是他「帶著微笑步入莎翁世界」的原因所在。「我每天與莎翁相對,幾乎不可一日無莎,感覺與他成了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傅光明願通過自己漫長而艱辛的努力,把一個「原味兒莎」呈現給新時代的讀者。他喜歡反覆說八個字:相信讀者,相信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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