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2019,聊聊這部最佳華語片的特寫鏡頭

風影電影 發佈 2020-01-10T04:24:52+00:00

但事實上,它恰恰是如此謹小慎微,維繫著它與面容間仍不可知的空間,並利用這縫隙里的光芒,讓它們逃向自由。

談起2019年的華語片,《少年的你》是繞不開的。

沒有人不會注意到《少年的你》中如此多的特寫:兩位主角的面容從龐雜的外部世界抽離而出,我們似乎得以用最親近甚至理所當然的高效方式觸碰人物的情緒擾動。

然而,這一目光之間的諧和假定是穩固的嗎?銀幕中的面容,是否就如此馴服地迎向觀眾?在面容與攝影機之間,是否有著更複雜的角力關係?或許那桀驁的面容並未順從攝影機的凝視;又或許攝影機也沒能如我們想像般準確地捕獲面容中潛藏的深邃元素。

這是一種相反的假定:面容不斷逃亡,鏡頭完整錨定面容的目標漸次失落——最終,面容將自身放逐到充滿不確定性的自由中去。影片的力量,是否可能潛藏在這種錯位而非相互契合之中?

影片開頭,陳念在"樂園"的呢喃中出神,她的面容將我們召喚到回憶的時空之中。而完成敘述的攝影機並非唯一的鏡頭。各式攝影設備通行的環境下,鏡頭已然是內在於影片的目光。

回憶中的那場死亡事件不僅被環狀的教學樓包圍,更被按下快門的聲音所淹沒。相機不斷調焦,空間中遠近高低的眼睛在手機螢幕上獲得等距的觀測點。然而,死亡的面容恰恰在破碎與模糊中拒絕著鏡頭的侵擾,因而維繫著其僅存的卑微尊嚴。

我們不禁"回想"起胡小蝶在被霸凌時的"鏡頭-面容"機制。她被爛泥般的紙巾抽打。在面容被污辱之後,霸凌者需要用鏡頭作記錄以此為光榮與卑賤的證明。在照片中,鏡頭無聲地將弱者的身份錨定、敲實,而面容便是她動彈不得的全部。

與此相應,當魏萊試圖拍下陳念的照片時,她不假思索地閃躲。那一死亡場景中,陳念被放大後同樣被框定於這一"旁觀-中心"的機器中。面對監控鏡頭,小北習慣性地戴上帽子沉默避過。鏡頭的目光是比人的目光更冷酷、更堅硬的利刃,它將人的困窘反覆塗抹,乃至滑向最終毀滅式的反抗。

另一種拍攝同樣會引起我們的注意。在出片名前的一段剪輯中,我們看到了大量直視鏡頭的人。他們多以集體照排列出現,並淹沒於整齊劃一的校服中——唯有陳念的大特寫例外。

在集體照中,一方面具體的面容面積萎縮,不再被重視;但另一方面,受限於身體的面容卻也同樣不得不安身於這一制式化秩序之中。咔嚓的那一刻,各異的渺小面容均被銘刻進這行列方陣之中。

不論是被近距離突出,或是遠距離勾勒,在高度敏感而又無孔不入的鏡頭下,面容似乎都逃無可逃。

而除了主角之外,我們或許還能察覺另一些微妙的面容處理。

魏萊冷峻的"野獸"面容已然毋庸贅言。在那些邊緣人的面容中存在著更細密的聯結。不斷逃債的母親以敷著面膜的形態出場,之後她的自拍則被印到討債的傳單上,被滿滿粘貼於牆面留下難以消抹的痕跡。當徐淼被欺凌時,她的恥辱標記是削去眉毛。肉食者的面容似乎不必外部裝點;而弱者的袒露與修飾,已然關乎其生存的維繫。

這也是為什麼,當陳念被剪去頭髮時,她必須將這種帶有強烈恥感的改換進行到極致。她一方面以這一過程反芻痛苦;另一方面,通過對小北形貌的靠近,她將這種他人施加的暴力印跡幻化為自覺的身份標記——但這一標記已不是固定的,而是充滿著反諷與叛逆的模糊意味的。

一場面容的逃亡之旅由此真正開啟。

前半段中,外部的攝影機並沒能阻止故事內部鏡頭的霸凌,而只能投以憐憫而無奈的注視——它似乎意識到不論自己多麼近距離地撫觸人物,它也無法完全徹底地擁抱乃至拯救他們。而在後半段的幾個重要場景中,它開始以另一種方式聯結面容,幫助完成潛行的出逃。

漫長的審訊戲中,鏡頭前所未有地靠近人物,兩張面容在旋律交替般的剪輯中將他們冷峻里涌動著激昂的情緒推至巔峰。言說謊言的面容如此篤信於他們的"表演",而這種創造"謊言—擬像"的堅決生命力,恰恰是對真正遍布猥瑣謊言的世界的無情批判。與其說是鄭易讓嫌疑人與受害者相見,不如說是愛與鏡頭的引力衝破了空間,讓他們以一種最高強度的方式碰撞一體。

在監獄會面中,儘管隔著一道牆,攝影機卻通過光影的反射將面容虛化,在駁雜的玻璃平面上創造交匯。眼神的對視亦是光與情緒的不斷反射,面容也在這一過程中升騰出雲霧般的柔潤質感,我們看到這一短短距離中晶體般的浩渺時空。儘管都將身陷囹圄,攝影機卻確證了他們心靈的連通與自由的潛能。

最終,在化為一紙檔案前,兩張面孔完成了最後的神交。兩輛運囚車從未合為一體,但面容的超驗聯結卻反過來凝聚了漸行漸遠的封閉空間。光線從審訊室中的慘澹白光(或是某種聖光)轉化為跳動的明黃色光斑,而面容也仿佛在光的切分化運動中被消融其物理屬性,成為純粹的精神粒子共振。此刻,攝影機將面容從禁錮中最大程度解放——或者說,它們成為流動的,與映現其上的光影同等質態。

當小北再次面對監控時,他已無需遮蔽自身的面容。但當鏡頭試圖聚焦於他時,他卻已然走出視野——此刻的他拒絕了任何清晰、確鑿的面容定義,因而尋獲了短暫的逃逸與自主。

那麼,攝影機策劃的,是一場成功的逃亡嗎?

在特寫中,我們往往以為攝影機無往而不勝。但事實上,它恰恰是如此謹小慎微,維繫著它與面容間仍不可知的空間,並利用這縫隙里的光芒,讓它們逃向自由。邊緣的人物仍無法徹底掙脫束縛,但影像卻能賦予它們解放的潛能。這或許是《少年的你》最動人之處。


文|寒枝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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