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誠印寸心，浩然充兩間。雖無魯陽戈，庶幾挽狂瀾……」
今天，北京又下雪了。
威嚴肅穆的天安門廣場上又積累起一層薄薄的清雪，鮮紅色的城牆、泛昏色的蒼穹，皎潔的腳印，和那安靜的四周只聽得見雪落地的聲響。
每當我的腳踏入這片土地，靠近紅旗守衛著的那塊方正、挺拔、巨大的花崗岩，近距離地仰望，讓目光從鎏金的字上緩緩掠過，從生動觸目的浮雕上緩緩拂過，我都會忍不住去想，60年前的天空是什麼樣的顏色，60年前那些和我們年齡相仿的青年人他們都經歷著什麼。
而眼前這塊紀念碑就仿佛是一個不眠的守夜者，它屹立在這裡，記錄了無數革命先輩的豐功偉績，見證了中國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歷史風雲。
在這樣一個特別的時節，出現在這樣一個獨特的地點，我開始有了些許不同的感受。我看到不遠處有個穿著厚重棉大衣的老先生，他拿著手裡的笤帚一下一下地清掃著這片土地上的落雪。我很疑惑的走過去，原來這是一位「紀念碑」的管理人員。我好奇地詢問他，這塊人民紀念碑至少有幾百噸吧？
老人沒有抬頭，卻傳來他低沉的聲音：「三百多噸到現在的六十多噸」，嘴邊飄過陣陣白霧。
我又問，這塊巨石又是怎麼運到這裡來的呢？
老人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抬頭看了看，它的瞳孔里出現一個瘦瘦高高圍著圍巾帶著單反的男人，棕褐色的禮帽上沾了幾片雪。大抵是老人深邃的目光看懂了我此次「造訪」的緣由，便像話匣子一樣打開了。
老人說，他的父親曾經目睹這座紀念碑從開採、打磨再到運輸、安置的全過程，尤其是從遠在千里之外的青島浮山某處一路護送巨石抵達北京天安門廣場。
老人說，紀念碑碑心石是一塊完完整整的石料，為了完成「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這8字碑文的篆刻設計方案，可是動員了全國，終於尋找到這樣一塊堪稱建築史上最大且最完整的花崗岩。欣喜之餘，麻煩接踵而至。如此一塊巨石，運送到30公里以外，沿途地形丘陵起伏，著實難度不小。
這時候人群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長城尚且，一塊巨石有何難？」聰明的石工靈機一動，想起了秦朝修長城時候，人們先修一個斜坡，再用圓木做底，將石塊置於圓木之上，一點點用繩子拉上去。同時石工還在山坡上搭了一個架子，運用槓桿原理幫助拉石工人減輕負重。運送至稍稍平一點的區域，再輔以拖拉機的牽引，既提高了效率，又減輕了一行人的負擔。就這樣，一塊完整的巨石，在無數人揮灑汗水的過程中，被艱難的從山上運下。
巨石運輸的第二站目的地是火車站。為了節省時間，按照鐵路運輸的承載要求，這塊巨石經歷了兩次「瘦身」，石工們當機立斷將石碑多餘的部分儘可能縮減，只保留核心部分供以雕刻。為了保證運輸過程的安全，青島市政府聞訊立即調動可利用的人員力量，組成一支「巨石護衛隊」，一路參與到運輸過程中去。晝夜不息的火車輪轉了一圈又一圈，汽笛聲響了一次又一次，長長的車廂載著轟隆隆的聲音，一路風風火火朝著朝陽的方向而去。
然而，在經歷了34天的「作戰」後，終於即將抵達北京城前，意外卻忽然發生了。
老人說到這裡，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他那被北國風雪吹過的臉上多了幾分疲倦，神色忽然暗了些許。
老人繼續講著，聲音有幾分悲觸。
他說，那天夜裡，伴著一陣陣刺耳的磨鐵軌的聲響，火車緊急停了下來。他父親昏睡的頭撞到火車鐵皮上，突然驚醒。帶著幾分睏倦下車才知道，原來不遠處有一個小村莊，至今尚存幾戶人家，祖祖輩輩在山裡生活。而沿途的鐵軌太狹窄，並且廢棄已久，為了保證巨石的通過，必須要將小房子全部拆除。
一行人經過了解得知，小村莊的人受不了苦日子，能走的早走了，去外面打工、安家。僅存的幾戶也皆是兩鬢風霜的老人，出於對這幾間祖屋、老房子還有些念想。巨石護衛隊一時起了惻隱之心，犯了兩難，且先不說拆掉房子這些老人是否有子女可尋，有地兒可住，光是從道義上就讓護衛隊進退維谷，領袖一直教育大家：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如今心中更是過意不去。
正當護衛隊準備向上級匯報實情時，小村莊的村民卻拎著一筐筐雞蛋和野菜跑了過來，他們一聽是建紀念碑的石料通過，還沒等動員就爽快決定拆除房屋，還滿心熱切地噓寒問暖，拉著護衛隊人的手再三囑咐說：「我們這些窮鄉僻壤之地也沒有什麼好物件，只有這點村民們的心意一定要收下……」，聽到這裡我不免有些心酸。
1953年10月16日，天安門前起風了，五星紅旗高高地揚起。
幾掛鞭炮被點燃，鑼鼓喧天在這片土地久久迴響。
舊式喇叭、廣播中傳來喑啞的聲音，護衛隊人早已記不得它傳達了哪些激動地喜訊，昭示著未來種種希望。他們只記得人群的歡呼，只看到老幼婦孺臉上的喜悅，那一瞬間，幾個月的辛苦全然換成了值得的眼淚，「唰」地一下流了出來。
2019年10月1日，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華誕。在這一天到來的那個黃昏，我遇見了這個講故事的老人，卻驚奇地發現，他在這裡默默守著紀念碑不知多久，也不知道如果紀念碑有記憶的話，目睹了他為這片土地掃了多少次的積雪。
人民紀念碑的建設是為了紀念中國近代以來那些為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犧牲的人民英雄。它的目的在於：紀念死者，鼓舞生者。可我覺得，它早已不止於紀念，它已成為一種傳承，像奧運聖火一樣無聲卻溫暖，波動卻明亮。它並不會說話，卻能將歷史故事講給每一個走近他的人。它是國家之榮譽，人民之容光。他一直都在那兒，站成一道永恆。
「三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來，在人民解放戰爭和人民革命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戰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人民英雄紀念碑碑文
文/趙賀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