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博物館,盛放戰鬥民族的憂傷

三聯生活周刊 發佈 2020-01-11T10:42:42+00:00

文| 蒲實在一個寒冬料峭的二月,我從聖彼得堡喀山大教堂所在的街區出發,走向涅瓦大街。前一晚那個深夜站在鐵門外,於伶仃大醉中找尋不到家門鑰匙、也無人應門的醉醺醺俄羅斯男人,正蜷縮在街角熟睡,等待他的將是醒來後宿醉的感覺。也是在昨日,一位聖彼得堡人在一個咖啡館向我講述了二戰中這座城市

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的名字,始於「hermitage」這個詞。在俄羅斯語境中,它的意思是「隱宮」,有「諷刺短劇」的意味。

文 | 蒲實

在一個寒冬料峭的二月,我從聖彼得堡喀山大教堂所在的街區出發,走向涅瓦大街。前一晚那個深夜站在鐵門外,於伶仃大醉中找尋不到家門鑰匙、也無人應門的醉醺醺俄羅斯男人,正蜷縮在街角熟睡,等待他的將是醒來後宿醉的感覺。也是在昨日,一位聖彼得堡人在一個咖啡館向我講述了二戰中這座城市的尊嚴與苦難。

在那場德國納粹包圍聖彼得堡900天的戰鬥中,城裡有60萬人死去,至少42萬普通老百姓死於寒冷和飢餓。那三年的苦難讓聖彼得堡人一下子衰老了20歲。那個聖彼得堡人噙著的淚水此刻就閃動在我眼前。我也依然記得,在波羅的海劇場看完改編自布爾加科夫《大師與瑪格麗特》的魔幻戲劇,沿著雨後的街道往回走,到處都是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聯紅軍勝利的巨大紅色條幅。那是俄羅斯人最引以自豪的一段歷史,好像只有活在這一段過去的榮耀中,才能讓他們暫且忘記當下的痛苦。

聖彼得堡 | 黃宇 攝

在聖彼得堡作家的筆下,聖彼得堡這座城市是一個潮濕、昏暗、乏味的地方,到處都是低矮的房屋和昏暗的走廊,潮濕的地基具有某種怪異的力量,要把彎轉的迴廊拉進自己的懷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里,聖彼得堡是一座夢魘城市。漆黑深夜裡,聖彼得堡散發著邪惡、暗黃的光,周圍一切似乎都籠罩在夢魘中。在頹廢的氣氛里,殘忍殺人不會受到應有懲罰。

陀思妥耶夫斯基

冬宮就漂浮於這樣一個承載著痛苦的城市之上。它的起源與彼得大帝的雄心有關。與先後坐過俄羅斯皇位的人不一樣,彼得大帝絕不姑息將就俄羅斯在歐洲面前有自卑感這個世代遺傳的毛病。他不願意摹仿歐洲,更願意俄羅斯就是歐洲國家。童年以來,他的朋友、夥伴和敵手,許多都是歐洲人。他的宏偉目標,首先是給俄羅斯建造一支強大的船隊,以把土耳其人逐出亞速海。然後,他希望解放君士坦丁堡,給俄羅斯打開一扇從黑海「朝向東方的窗戶」。最後,他夢想「打開一扇朝向歐洲的窗戶」和獲得通往波羅的海的出口。這樣,就有了作為首都的聖彼得堡。

冬宮看窗外 | 黃宇 攝

彼得大帝

當我來到冬宮廣場上,穿著18、19世紀宮廷華服的人正在廣場邊緣招徠願意與他們合影的遊客,整齊的軍樂隊在廣場中央演奏俄羅斯進行曲,獨特的俄羅斯小調在聽者心中喚起一種與遙遠鄉愁混雜的浪漫情愫。他們背後是一片清淡綠色外牆的宮殿——像許多俄羅斯建築一樣,它童話的色調、造型與俄羅斯遼闊的寒冷陰霾鮮明對比。那些牆不像是從俄羅斯冰天雪地的殘酷歷史中生長出來,而像是一個逃離之地,一個逃避到夢境中的場所,一個現實之外的棲居之地。

彼得廳(小金鑾殿)

這淺綠色的牆便是冬宮的立面與外緣,一座在抱負上意欲比肩歐洲的百科全書式博物館。然而,當我從聖彼得堡這座城市的歷史肌理中走入這裡時,卻感到它與大英博物館和大都會博物館不同的氣息:同樣是希臘羅馬的雕塑,同樣是梵蒂岡與義大利文藝復興的藝術,同樣是基督宗教畫,同樣是魯本斯、倫勃朗、凡戴克,同樣是印象派和法國宮廷室內裝飾,還有同樣的來自阿拉伯、波斯古老帝國的收藏……收藏世界的雄心如此相似,卻缺少一種內在的自我確定。它與聖彼得堡之間,存在著一個罅隙。此間,遊走著一個不斷自我懷疑與詰問的場所精靈,低語著漂泊者的悲歌。

它在低語什麼?我凝神靜氣聆聽。它在不斷問:何為俄羅斯,誰之俄羅斯?它與歐洲糾纏不清的關係,它自我認同中難以化解的疑惑、曖昧與自相矛盾,都縈繞於此。在亞歷山大.索科洛夫的電影《俄羅斯方舟》中,這些遊蕩的聲音成為了他電影中的真實,讓我們歷史人物一起棲居於這座宮殿中。鏡頭前,一個人不斷自問自答著我所疑惑的那些問題:

民族主義感情是什麼」?

「我沒有民族情感」。

「俄羅斯人是仿造的天才,因為官方不相信自己的藝術家,不允許你有自己的思想他們跟你身邊的人一樣懶惰」。

電影《俄羅斯方舟》劇照

「他們有時候神往義大利,這個隱蔽的地方就是用來滿足這種幻想」。

「起源於拿破崙王朝的帝國風格在這裡流行,損害了俄羅斯的傳統。我們打敗了拿破崙,但他的風俗還在這裡」。

「為什麼你認為有必要接受歐洲文化?出於什麼原因?為什麼連歐洲犯的錯誤也一起接受了」?

電影《俄羅斯方舟》劇照

「我來過這裡,但又好像沒有來過。人民議會時期,所有的東西都被破壞殆盡。20世紀的俄羅斯歷史人民議會延續了八十年一個真正的革命,非常悲哀」。

現在實行的是一種什麼制度呢?共和國嗎?

「我不知道我從不相信共和制度會適合像俄羅斯這樣的國家」。

電影《俄羅斯方舟》劇照

「你們歐洲人都是為君主制哀悼的民主派。你是法國人,是嗎?

索科洛夫的鏡頭下,博物館空間成為時間切片。這艘冬宮方舟在漫無邊際的洪水中,發揮著拯救人類文明的避難所的永恆作用。在一個鏡頭中,人們從約旦樓梯離開,隱喻著進入虛無,進入灰色洪水變成主流。其實,生命在那裡還沒有結束,艾米爾塔什的方舟繼續在洪水中拯救著文明

梅塞納斯向奧古斯都大帝呈上文藝作品

在冬宮博物館館長米哈伊爾·彼奧特羅夫斯基所寫的《我的艾米塔什》一書中,他賦予了博物館內部空間許多隱喻。比如,當他描述冬宮的樓梯與入口處時,他是這樣描寫的:

蘇維埃樓梯(又稱『議會樓梯』)和蘇維埃入口,其命名最早起源於俄國時期的國家議會(俄語中的soviet一詞)。排演廳在搬到馬林斯基劇院之前,就位於蘇維埃樓梯的較低層,大臣內閣位於現在埃米爾塔什行政辦公室。蘇維埃』這個名稱,在蘇維埃政權之前、期間和之後一直都出現在這裡入口處,是艾米爾塔什最重要的繪畫作品《浪子回頭》和斜對面掛著的《以撒的犧牲》」。

《我的艾爾米塔什》

對於歐洲人和效仿他們的俄羅斯貴族來說,艾爾米塔什有一種諷刺和後現代的含義。艾爾米塔什最初是葉卡捷琳娜大帝娛樂消遣場所,她將這裡稱為宮殿寓所間的夾樓,在其中擺滿了異域物品,也用來舉行非正式招待會。這樣一個博物館的空間,始於「hermitage」這個詞。它源自外來語,意為「隱居地」或「隱宮」,是當時俄羅斯精神文化中的一個關鍵概念。

冬宮主樓梯(約旦樓梯)

他們用它形容偏僻、隱秘之地,比如公園中的「狩獵」亭閣,統治者和其友人在那裡宴飲歡樂。位於聖彼得堡郊區的皇村就有一個「隱秘之地」。它不僅是這樣一個角落,還有一個獨具特色的機械「奇觀」,一整套桌椅可以通過滑輪從一樓升到二樓,讓客人在一個裝飾著繪畫的房間中進餐,且沒有僕人和外人隨同。

「艾米爾塔什」一詞就這樣成為俄羅斯宮廷文化的重要象徵,博物館在其中占據著顯赫地位。女皇創作了漫畫集「埃爾米塔什賓客行為守則」,是給俄羅斯貴族的:

  • 不得懷有任何類似報復或傲慢的情緒,無論是何種理由。

  • 不得因為內心衝動或頭腦發熱而爭論。

  • 任何人想出了無傷大雅的遊戲,他人均可參與

  • 盡享美食,但要保持適度飲酒,這樣每個人走出宮門時才能保持清醒。

  • 家醜不可外揚,要將聽說的事情遺忘

讀到倒數第二條,我想起來那些在殘酷戰爭條件下飲酒的俄羅斯人,想起在一場場規模巨大、實質虛無的烏托邦與徒勞的政治鬥爭中備受折磨、獻出生命的俄羅斯人。他們的靈魂隱居於此,吟唱著一曲憂傷的輓歌。

提香 《年輕女子肖像》

卡拉瓦喬《魯特琴演奏者》

或許另一個故事能說明「Hermitage」這個詞的含義和冬宮的意義。在納粹封鎖列寧格勒、餓殍遍野的恐怖歲月里,俄羅斯藝術家列夫.伊萬諾維奇.普潘揚斯基苦於無法看到他鐘愛的繪畫。他為這些繪畫寫詩,描寫他喜愛的繪畫,描寫受到戰爭威脅的繪畫和被賣到國外的繪畫。他的詩歌相當於封鎖期間在博物館裡參觀空畫框。繪畫只要能被看到,只要被記住,就能生存,像人一樣。

在《俄羅斯方舟》那部電影中,有這樣一句對話:

十年過去了,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當局想要橡樹的果實,並不打算去了解該如何澆灌文化之樹。可是如果樹倒了,那將是他們的末日。那時,一切將蕩然無存。他們是否理解這一點」?

在夢境與現實之間,俄羅斯人建造了這座方舟,最終卻無處可渡。或許,正如徐志摩在《歐遊漫錄》中所寫道的:「這世界的罪孽實在太深了。枝葉的改變是要不到的,人們不根本悔悟的時候,不免遭大劫,但執行大劫的使者,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還是人類自己。莫斯科就仿佛負有那樣的使命。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實世界與天堂中間,卻隔著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類泅得過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莫斯科似乎做定了運命的代理人。只要世界上,無論哪一處,多翻一陣血浪,他們便自以為離他們的理想近一步。你站在他們的地位看,這並不悖謬,十分合理」。

冬宮裡,場所精靈向我低吟:「我也許在這裡長大,但並不是我自己,我曾活在別人的房子裡。再見,歐洲。我們註定永遠漂泊,註定永遠活著」。

俄羅斯的靈魂,究竟身在何處?

參考資料:【法】弗拉基米爾.費多羅夫斯基著:《聖彼得堡故事》,東方出版中心,2010年;【美】哈羅德.布魯姆主編:《聖彼得堡文學地圖》,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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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艾爾米塔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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