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全球化力量席捲小島馬達加斯加

世園局 發佈 2020-01-12T21:58:47+00:00

木棚平時作為當地校舍使用,有桌子、椅子和黑板等家具。誰改變誰,也許並不重要,全球化在經歷了異化與坎坷後,最終還是能讓更多的人緊密連結到一起,完成共同的心愿。

Part 1 | 小島上的神秘寶藏

馬達加斯加東北部是全球最大的天然香草豆產地。這些豆子看似平淡無奇,在經過某種方式加工後將蝶變為地球上最重要的的商品原料之一。(註:香草蘭有「食用香料之王」之稱,廣泛用於食品工業、煙、酒和高級化妝品。)

香草蘭原產於墨西哥,由西班牙人帶到歐洲,但沒人能在其他地方成功種植。直到1836年,一位比利時園藝學家弄清了原委:它們只有在被中美洲的兩種罕見的蜜蜂授粉後才能結果。之後一個來自留尼旺島名叫埃德蒙·阿爾比烏斯(Edmond Albius)的年輕奴隸意識到,可以進行人工授粉。這使香草變成了可耕種的經濟作物,小規模的種植園開始在世界範圍內興起。

在留尼旺以西500英里處的馬達加斯加,香草蘭生長得特別好。美食家將印尼產的香草描述為泥土和煙燻味,來自烏干達的有巧克力味道,來自大溪地的富有果香濃郁,來自墨西哥的有三葉草和肉豆蔻的芬芳。但是,只有來自馬達加斯加的香草,其風味才符合人們內心對真正優質香草的期望:濃郁,甜美,清香。

曾有人試圖將馬達加斯加品種的香草移植到其他地區播種,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香草喜歡同其他植物一起生長,如果打算建一個巨大的、易於管理的、只種香草蘭的植物園,那某些真菌會迅速傳播並殺死你的作物。有人在斐濟和巴布亞紐幾內亞開設了農場,但它們的表現並不好。在荷蘭,一群園藝專家於2012年啟動了一個在溫室中種植香草的項目,到今年初他們耗光了資金,最終出結論:這一計劃在財務上不可行。這意味著,想要獲取優質香草原料,還是要到馬達加斯加島上來。

馬達加斯加的另一個優勢是勞動力成本。香草豆易碎,並且在種植、授粉、栽培、收割等過程中沒有任何機械化手段,勞動強度很高。當這些豆子能賣到每公斤數百美元時,許多地處同緯度的國家都能負擔得起相應的勞動成本。但是當價格下跌呢?其他香草生產國的人均工資比馬達加斯加高10至15倍,馬達加斯加的農業工人的法定最低工資僅為每小時18美分。

這些微妙的差別,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為什麼馬達加斯加在全球香料市場中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自馬達加斯加開放本國香草市場以來,該國在世界香草產量中的份額已上升至80%甚至更高。地理環境的封閉性,以及商品價格波動,帶給當地社會巨大的變化——該國東北部的香草產區成了一個半封閉的觀察實驗室,發生一連串的故事彰顯了全球化貿易浪潮中的偉大與瘋狂。

Part 2 | 財富過山車下扭曲的人性

在馬達加斯加,香草豆的交易以鄉村現場拍賣會的形式進行。

對於許多農民來說,一場拍賣往往決定了其全年的收入。拍賣一般在村裡簡陋的木棚內進行。木棚平時作為當地校舍使用,有桌子、椅子和黑板等家具。在屋檐下掛了一個鉤秤,農民們將豆袋放在秤上稱重。政府授權的檢查員對豆子進行檢查和篩選,以確保它們都已經成熟且發育良好。然後用帳本記錄下每個農民作物的重量,給豆子重新裝袋後等待拍賣。

拍賣開始,農民們聚在一處商議報價,並把數字寫在黑板上。在小屋外面的土場上,幾十個買家或中間商圍成一圈翹首以盼。買家們往往會上前擦掉農民的價格,並寫出自己認為合理的售價。此過程來回反覆多次,直到雙方都滿意為止。一旦價格達成一致,買家之間將分配貨源以決定每人購買多少數量,整個交易宣告成立。拍賣流程耗時有長有短,會持續一天或一周。

80年代,當時因有政府價格管制,豆子的售價維持在每公斤50-60美元左右,比較穩定。後來,由於馬達加斯加的國際債務問題,在世界銀行的壓力下,被迫在90年代中期放棄了對豆子的價格管制。從那時起,香草豆的價格開始擺脫束縛,像脫韁的野馬一般大起大落。如2000年,強大的颶風肆虐了該國東北部,接下來的幾年產量急劇下降,導致價格飆升,然後待產量恢復後又暴跌。國際買家報告稱,當時出口商周一報價每公斤約600美元,到周五報價只有20美元,倉庫瞬間堆滿了滯銷的豆子。該國幾個最大、最知名的香草經銷商因此倒閉了。

最近的幾年,價格又再度走高,在2018年重新達到600美元大關,此後很少跌破400美元(2019年秋天的出廠價格約為每公斤420美元)。這部分歸功於雀巢公司的新政策,其在2015年時宣布,將在所有產品中使用天然香草,而不是仿製調味劑。其他公司紛紛效仿,這一行為支撐了香草豆的價格。但是,基於過去的經驗,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價格大幅下跌只是時間問題。

而那些導致價格波動的市場需求,與這些農民們的生活完全割裂。這裡幾乎沒人會實際使用香草豆,這種作物被視為只有外國人才消費的產品。

學者安娜·朱(Annah Zhu)去年發表在《美國民族學家》雜誌上的一篇文章表示:「暴漲暴跌的財富,引發所謂的vola mofana效應——大致可翻譯為揮霍效應。」據說有人曾見到一位香草農民支付了十倍的價錢,購買了一個路邊攤上的所有芒果,然後在路上高興地將它們一個個砸碎。還有一位香草農民把他所有的現金都放在鍋里煮爛,然後吃下了這坨紙團。

朱承認,某些故事並不真實,但它們普遍流傳的背後有其經濟學意義。她說,「揮霍」的故事體現了本地居民對全球化現象的逆反心態。通過看似粗暴、豁達地對待財富,農戶們感覺可藉此削弱現代經濟秩序施加在他們身上沉重的力量。也許並不是農民們越軌了,而是瘋狂的全球化經濟體系越軌了。

Part 3 | 馬達加斯加版農業「合作社」

有人告訴農民,如果他們能產出好的豆子,市場將以更高的價格回饋他們,但事實並不是這樣。「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差的香草竟然賣650美元每公斤,」加利福尼亞家族企業Cook Flavoring Co.的總裁洛奇黑德說,她的企業經營香草已超過一個世紀。「而農民們則覺得,哎呀,我已經為這些豆子忙了六個月,為照顧植物而睡在田裡風吹日曬,而且今年的豆比去年的好得多,我難道不應為此多賺些錢嗎?」農民為滿足市場需求,常常提前收割豆子,並且拍賣日期也越來越趨前。有時還會出現黑市,在正式拍賣開始之前,豆子就在桌子底下進行了交易。此時雖然價格上漲了,但是因為提前收割,豆子品質大不如前。而當農作物獲得豐收時,農民感到提前采豆的必要性不大,此時香草成熟、品質較高,而且價格也保持較低水平。這就是經濟學家所說的「反向激勵」。

洛奇黑德為了以合理的價格獲取優質商品,制定了一項計劃。她和一位叫Randriamihaja(一個馬達加斯加名字)的前香草農民一起建立起一個農業合作社,由來自四個村莊的63名農民組成。洛奇黑德和Randriamihaja為社內農民提供必要的技能、技術培訓,確保作物符合有機農作物的質量標準。

收割後,合作社成員把豆子帶到區域性拍賣市場。根據拍賣成交價,洛奇黑德將支付額外2%的溢價收購社內成員的豆子。對洛克黑德而言,她獲得了至少15噸的可以信賴的高品質有機豆。反過來,農民從她那裡得到更高的收益。更重要的是,洛克黑德不必再為收購談判而向任何中間商支付佣金,而且由於Randriamihaja擁有出口許可證,他們兩個可以自己將這些豆子運送到海外。

然而,就像任何其他經過周密思考的計劃一樣,一個意料之外的因素差點毀了它。在一次拍賣會上,合作社預測未經加工的豆子最終成交價接近每公斤55美元(未加工的香草豆的售價通常約為加工後的香草豆的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原因之一是豆子在加工過程中會收縮)。會上有一位戴著紅色棒球帽、穿著橄欖綠夾克的男性買家,在其他買家熱烈討論競標價時一直保持著沉默、徘徊著。

此時,大多數買家認為大約每公斤55美元的出價是合理的,這符合合作社的預測。但是,那個戴紅色帽子的男人突然說,他願意出價每公斤62美元。拍賣市場的規則是所有豆子必須以相同的價格出售,如果以這個價格成交,那麼算上溢價,合作社就必須向農民支付每公斤65美元的價格,這超出了洛克黑德的承受力。戴紅帽子的男人表示這如果農民們同意,他將以每公斤62美元的價格購買全部存貨,這樣的條件甚至讓合作社的成員也無法抗拒。不過,男子稱他的錢還存放在河對岸的辦公室里,希望農民們給他些時間,第二天早晨他將第一時間帶著現金返回。

那天晚上,有些農民為了防盜,直接睡在了豆子旁邊。到第二天一早,所有的農民聚集在市場周圍,可那個戴紅帽子的男人卻再也沒有出現。由於他之前虛假報價使談判無效,眼看到手的財富不見了,農民們憤怒了,他們的報價也不再是每公斤55美元。買家們最終無奈同意以62美元的價格成交,但洛奇黑德和Randriamihaja的合作社卻放棄了收購,讓社內農民把豆賣給了其他人。

市場上很快謠言四起,有的說這名男子在一家出口商工作,他不希望合作社參與競爭。Randriamihaja推測其目的是破壞合作社的聲譽,這種事過去也曾發生過好幾次。近年,約有400家公司獲得了在馬達加斯加出口香草的許可,其中許多是小型初創公司,Randriamihaja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成熟的大公司宣稱這些經驗不足的中小經銷商使用的豆子質量低下。Randriamihaja反擊:「大公司每年要經手超過600噸豆子,怎麼可能控制質量?我們每年交易量15噸左右。我們之所以能夠提供更優質的豆子,是因為我們對生產、種植的全流程進行了監控。」

Part 4 | 改變與希望

除了合作社,洛奇黑德和Randriamihaja也在尋找新的香草豆貨源。他們去村莊尋找粗加工過的豆子,當地稱之為Vrac。Vrac可以比生豆保存更長時間,有些農民傾向於提供這類產品,因為可以在收割後的幾個月內持續提供收入。

他們見一位名叫Olivier的34歲農民,他的豆子還不錯。Olivier之前一直都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用不起自來水,也沒有穩定的電力供應,多虧近年香草價格高漲使他積累了一些財富。他自幼在一個茅草小屋裡長大,後來搬到一個竹屋裡,而現在他住所的牆壁是用實木木板製成的,有兩個房間。曾經他的地板只是在裸露的土地上鋪一張地毯了事,現在他能走在光滑的紅色油漆板上了。他還買了一台電視,由一塊太陽能電池板供電,連接到該村唯一的衛星天線上。當我們要求Olivier確認他的名字的拼寫時,他指了指自己7歲的女兒。他的女兒已到了上學的年齡,能為我們正確拼寫其父親的名字,一旁的Olivier靜靜看著,笑容中透出一絲驕傲來。

Randriamihaja也有類似的經歷。他自小生活在擁擠的小屋裡,有六個姐妹和三個兄弟,父母也是種香草的農民。他很小的時候就在田間工作了。那時候,父母很少直接賣豆子賺錢,更多的用以換回毯子、糖等生活用品。

隨著1990年代中期香草市場對外開放,好奇心和雄心壯志吸引和鼓舞了Randriamihaja。慢慢地,在馬達加斯加語和法語之外,他自學了英語。他前往首都塔那那利佛進行深造,幾年後,他決定重返自幼熟悉的那個行業。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接到了一個朋友的求助電話:有個美國人在城裡,對香草很感興趣,需要幫助。

那正是2015年,洛奇黑德初來乍到馬達加斯加。多年來,她一直在國外遠程購買香草,但她希望與香草的產地建立更高效直接的聯繫。Randriamihaja在酒店遇到了她。他不僅充當了一段時期嚮導,當獲得出口許可證後,他們的關係變得更像合作夥伴。

最近,Randriamihaja第一次坐飛機出國,在空中俯瞰熟悉的海岸。他參觀了洛奇黑德的香料生產廠。在他眼裡,這裡的一切都是夢幻的:六車道高速公路、棒球場、釀酒廠,路邊一望無際的蘆筍和捲心菜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這場畢生難忘的旅程改變了他。

回到馬達加斯加後,他帶領著一個團隊,處理洛奇黑德最近所採購的幾噸豆子,工人們正將豆子撒在院子裡的架子上。Randriamihaja的形象,從一個香草農民,變為穿著休閒T恤、聽著流行音樂的企業管理者,這是全球化導致外部強勢文化入侵的表現?還是全球化讓人擴大了視野?或者兩者兼而有之。誰改變誰,也許並不重要,全球化在經歷了異化與坎坷後,最終還是能讓更多的人緊密連結到一起,完成共同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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