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本文首發於皮皮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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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一種無比優雅、淡定從容、有尊嚴的姿態去迎接死亡?
「新浪潮的老祖母」瓦爾達奶奶就曾做過很好的示範。
在《南特的雅克德米》中,她的鏡頭愛撫般拂過自己丈夫雅克德米的每一寸皮膚,此時他身患癌症即將不久於人世。
在紀錄片《臉龐,村莊》中,瓦爾達又一次把鏡頭對準了自己布滿皺紋的手背,像極了她以「土豆」為主題的裝置作品:
衰老,死亡和生命。
而在我們國內,一部電影中的老爺子敬大爺也同樣給出了一個完美的回答——
《剃頭匠》2006
片長:103分鐘
瓦爾達在拍攝《臉龐,村莊》時已經89歲高齡了,而《剃頭匠》的主演(即原型)靖奎老先生在拍攝本片時也已然92歲了。
這兩部片子的評分也很接近,前者是9.2分,後者是9.1分,都稱得上是神作。
敬大爺,本名敬廣才,是北京皇城根下的一位剃頭匠,90多歲還整天蹬著個三輪車走街串巷,為老主顧們提供上門服務。
說到這裡,你可能會問,一個剃頭的老頭兒有什麼好說的?
那你是不知道,老北京的剃頭和現在tony開的理髮店可不一樣。
Tony老師只會讓你心碎,但這老北京剃頭師傅只會讓你贊上一句「手藝人!」
就兩個字:講究!
過去的師傅們那都是真正的16般技藝,個個精通:梳、辮、剃、刮、捏、拿、錘、按等。
工具也不像今天tony們「一把戴森吹風機好吹逼」,而是樣樣齊全:手推子、刮臉刀、備刀布、小抄子、攏子、剪子、刷子、耳挖勺、火剪、鏡子,一個都不能落下,人到哪,這行頭就得到哪。
還是那句話:講究!
就拿這電影的開場來說。
只見一塊冒著熱氣的毛巾蓋在一個閉目養神的大爺臉上,還沒等觀眾回過神來,理髮、刮臉、絞鼻毛,一把鋒利的剃刀自如地遊走在大爺的鼻樑、臉頰、眉宇之間,穩准狠。
就連耳垂也沒落下,颳得那叫一個乾淨。
做完一整套,再用熱毛巾這麼一抹,得嘞您吶!
大爺滿意地睜開眼,意猶未盡地嘆了一聲:舒服啊!
今天的小年輕們(比如我),實際上從這個開頭看不出舒服,整個過程都在心裡攥了滿滿一把的緊張,生怕這手這刀一個晃神再劃個口子出來。
不過這種對敬大爺技術的緊張,很快就隨著劇情的推進消失得無影無蹤。
敬大爺,那可是給梅蘭芳、傅作義剃過頭的老師傅,當年等他剃頭還得預約呢,水平還用懷疑嗎?
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時代的發展,北京城裡好這一口的越來越少,敬大爺每周也只會給幾位老主顧上門理髮。
正是在敬大爺與這些老夥計的相處之中,我們一點一點地了解了這個沉默寡言的老人。
他那種豁達的為人處世哲學,以及對死亡極其淡然優雅的態度真真令人折服。
敬大爺每天的生活極其有規律,六點起床,戴上用清水浸泡乾淨的假牙,再用一把小梳子把滿頭白髮梳順,吃完早飯後,看看日曆上標記的日程表,然後開始一天的行程——
給老主顧剃頭、吃爆肚、打牌......
85歲的趙大爺得了腦血栓,精神萎靡,不願意出門。
敬大爺到了他家,問他:「怎麼也不收拾得利索一點?」
趙大爺嘟囔著說:「又沒人看。」
敬大爺接下來說了一句讓皮哥終身難忘的話:「沒人看你就沒人看,你別顯得自己窩囊。」
有尊嚴地活著,即使沒人注意也要乾乾淨淨,利利索索,就像敬大爺那樣,無論什麼時候,頭髮都要是順的、衣服要是整潔的,人要是精神的、樂觀的。
趙大爺有一個大款兒子,後來把他從老舊擁擠的胡同里接到了公寓里。
但趙大爺並不開心,身患重病的他即將不久於人世,臨終前的願望就是讓敬大爺再剃一次頭。
於是大款兒子開著車繞了半個北京城把敬大爺請去了。
有意味的一幕發生了:
在一個現代化的、整潔的公寓里,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在替另一位虛弱的老人修面、剃頭,旁邊是兩個中年人投來的不解目光。
這兩道目光,或許就像敬大爺屋外那個巨大的「拆」字一樣,預示著傳承了千百年的手藝和傳統即將成為史書中短短的兩行字,成為「賽博格」時代一個供點擊的「超連結」。
結束後,大款兒子開車把敬大爺送到了胡同口,掏出一張一百塊遞給他,他沒要。
這邊大款又抽了一百,那邊敬大爺直接打開車門走了。
敬大爺給了老趙最後一次「體面」,這種情義不是一張張紅票子可以衡量的。(順便說一下,敬大爺每次上門的費用是:五塊錢。)
沒過多久,老趙就去世了。
這些老主顧的數量一天天地在減少,從四百多到只剩下幾個,敬大爺見證了太多死亡。
為了維持自己死後的尊嚴,為了不給兒子添麻煩,敬大爺開始親自準備自己的後事。
他跑去照相館拍了遺照,然後給殯儀館打電話詢問手續、訂棺材。
在敬大爺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的時候,對面的人像機器人一樣重複著相同的話,這顯示了現代化的一個悖論:現代社會似乎服務到了人類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但在這種服務背後,卻隱含著一種反文明、反人性的東西。
同時,在電話亭的另一邊,一對小年輕正在熱吻。
你看,死亡、衰老這些東西,與蓬勃的生命與濃烈的愛,就隔著一層玻璃。
敬大爺回到家,拿出錄音機開始錄音,因為殯儀館要求提供一份500字的生平簡介。
在這個段落里,一向沉默的敬大爺話多了起來,從這些獨白中,我們第一次了解到,這個活了將近一個世紀的老人經歷了些什麼。
民國二年出生於北京,一開始念過私塾,讀過四書五經,後來跟著師傅學剃頭......這一剃就是幾十年。
說了好幾回,敬大爺總覺得不好,就任由故人的小貓把磁帶扯得七零八落。
就像他說的:「人活了一輩子,走也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的。」
北京傳統文化一直帶有「草根」特色, 敬大爺這一角色帶給觀眾的不是「老炮」式的生氣,而是北京底層文化中的清朗與豁達,是生活中的一種「精緻」精神。
《剃頭匠》的故事性極低,看起來像是紀錄片,但它卻給人以極大的震撼。
身處於世、超然物外的人物、日常細節的審美超越、超現實的神遊......所有這些都統一成一個渾然一體的作品,自然真實,但也深刻悠遠。
本片的導演是蒙古族導演哈斯朝魯,《長調》、《唐卡》、《剃頭匠》可以看作是他的代表性作品。通過鏡頭,哈斯朝魯完成了對中國傳統文明「失憶」狀態的找尋,進而緬懷「鄉愁」。
三部影片所展示的雖然是來自不同空間的民族文化,但都是費孝通先生所稱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大文化語境下的分支,共同構築著中華民族的文化血脈,也是哈斯朝魯在電影世界追尋文化鄉愁的集中體現。
它們不是通過精心構建的故事或刻意展示的影像「奇觀」吸引觀眾,而是以一種冷靜旁觀的方式,將生活的真實與真相、情感的涌動與抑制和緩地加以呈現。
就像《剃頭匠》所呈現給我們的雖然是沒有故事的故事,但卻「樸素天下莫能與之爭美」。
片中的敬大爺演員於2014年離世,終年101歲,用皮哥的話來說,他的一生活的比「億萬富翁」精彩!
文/皮皮電影編輯部:童雲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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