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正是讀書的好時光

新民晚報 發佈 2020-01-12T03:40:37+00:00

前陣去鄉下,塘口岸畔,遍布蘆荻;塘面上,荇菜寥落參差,風過去,一切靜止,極目處荒野茫茫——這些自然界中的植物,《詩經》里出現過的,古人拿它們起興,作詩,一句句,四言、五言,至今讀,依然那麼美,都是源頭性的東西,琅琅然,如含了一粒粒珍珠在雪裡泛光。

小寒的節氣一過,夜更靜。冬天大約是用來讀書的。一本在手,心自會靜下來,重新找到秩序。

當讀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忽然體悟,曹操當年所見的所嘆的太陽系、銀河系,何嘗不是我們當下此刻所看見的?給他靈感的這些宇宙星體,存在千萬年,亘古未變,照耀過曹操的星光,也曾照耀過曹丕,照耀過曹叡,照耀過李白、杜甫,同樣照耀過李商隱、蘇東坡啊。

李商隱寫: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清晰又渾沌,何等開闊的精神局面。

每一個年齡段,讀曹操,或者李商隱,都能讀出不同況味。

歲月催人蒼老,歲月同樣予人以深厚。

讀讀曹操,再讀曹丕,順便將曹叡的也一併讀了,非常好。這些古典的漢語,有一種過濾凈化的作用,徹底將環繞於肉身的庸俗之氣屏蔽掉,人的內心氣息不再渾濁,慢慢變得乾淨,仿佛與夜晚渾然一體了。古典的東西,有一種說不出的好,這是現代詩所不能仰望的。現代人太囉嗦了,一旦瑣屑,便失了沉穩。所謂以少少勝多多,古詩里的「少少」,則是沉默過後的一丁點餘響,深刻而無以言明的東西。

正是這些無以名狀的東西,令人陷入孤獨——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四面環繞浩瀚海洋,無以泅渡。這個時候,或許聽聽《行星組曲》,情緒上便也開闊些,古典音樂一樣通神。

有一年冬天,下決心系統誦讀《全唐詩》,至夜不能寐,一種痛苦的情緒盤旋心間無法排遣,尤其到了杜甫這裡——他的一生,沒過幾天好日子,一貫窮愁潦倒食不果腹。我一邊讀他的詩,再一遍遍仔細核對每首詩的寫作時間以及背景,心都是灰的,嚴重影響到日常生活,簡直陷入抑鬱了。

杜甫仿佛成了我的祖父——我被生下來時,他便不在。他的經歷,是我日後一點點挖掘的,所以加倍難過。

將杜甫讀完,再讀李賀,這個26歲早逝的天才,同樣鬱郁不志。李賀將詩寫至鬼斧神工地步,極盡梵谷畫筆下的顏料,漫天漫地的熾黃,無盡潑灑,激烈燃燒,然後轟然一聲,宛如天邊響雷,將自己燃至灰燼。

李白內心更加荒涼,才華加重了他的痛苦。若一個平庸之輩,混混日子,一生也便過去了,但李白偏偏才絕,現實又如此殘酷,他只有靠不停地行走去排遣內心的沉鬱——他的詩里,意象最頻繁的「月亮」,可看不可觸的,總歸是虛無;其次是酒,酒是一種短暫的慰藉品,酒醒之後的痛苦更加深重。

印象里,李白一輩子都在行走,唯有杜甫憐惜他。李白的才氣是一等一的,沒有人比得過。高才於人,有時是牽絆和負累。

這也就算了。只是,我太心疼杜甫,安史之亂後期,千辛萬苦跋山涉水趕至偏居甘肅的皇帝面前,被封了一個官職。好景不長,因替房琯說情,徹底觸怒肅宗,遭遇貶謫,又開始了飄泊困厄無定的生活。

杜甫為何心不死,看不透?

安史之亂前,面對奸吝得道,王維早有隱居之心。到底,王維有精明的一面,投機的一面,沒有杜甫那麼渾然,那麼赤子之心。

不入仕,於過去的讀書人看來,肯定是失敗的,詩書志業,不就是為了日後的攀官封爵麼?

這一點上,陶潛何等脫俗。

這些都不說了。有一陣,讀王羲之,滿紙哀意。古人寫信,簡潔不蕪,二三十漢字,仿佛什麼也沒說,但,實則,什麼都說盡,是哀哀不能言明。千年後的某個夜晚,被後人細細摩挲,仿佛一堆死灰,又一次被風點燃,將一顆溫軟的心炙烤得滴油,那種精神上的燒灼感,悲不能言,好比熱愛一個遙不可及之人,因為不能,而克制自己,掩埋自己,到頭來,痛徹如焚,直如委身一場大火。

是什麼令我們心回意轉,是什麼令我們念念於懷?

這世間,一日日地並未有什麼兩樣,風繼續吹,道路繼續延伸,人,一日日地老了。己亥年徒剩最後一月,便都完了。宇宙間不過一瞬,也不過是地球繞著太陽轉完了一圈罷了。

到了冬天,大自然衰落下去,視野里一片空茫。前陣去鄉下,塘口岸畔,遍布蘆荻;塘面上,荇菜寥落參差,風過去,一切靜止,極目處荒野茫茫——這些自然界中的植物,《詩經》里出現過的,古人拿它們起興,作詩,一句句,四言、五言,至今讀,依然那麼美,都是源頭性的東西,琅琅然,如含了一粒粒珍珠在雪裡泛光。

我們縱然不是詩人,攔不住擁有一顆顆詩心。(錢紅莉)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