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愛國主義」如何讓美國外交走入死胡同?

觀察者網 發佈 2020-01-11T08:15:50+00:00

而緩解這一問題需要「美國人超越美國的民族神話,站在外人的角度上客觀地看待美國,而不應當把自己看成獨一無二的『山巔之城』」。觀察者網:美伊局勢升級後,引發美國青年徵兵恐慌 ,「躲避徵召」成熱搜詞。

【採訪/觀察者網 吳立群】

觀察者網:英國學者阿納托爾•利文多年前曾有這樣一個觀點:隨著內外形勢的變化,美國的民族主義情緒將越來越高漲。這或許會讓美國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而緩解這一問題需要「美國人超越美國的民族神話,站在外人的角度上客觀地看待美國,而不應當把自己看成獨一無二的『山巔之城』」。就歷史教育這一塊來說,美國是如何將自己的歷史「神話化」的?您能否與我們分享一些這方面的觀察。

微言:我不是歷史專業的,從我自己的政治學背景來理解利文在書里講到的美國民族主義的各種表現和特徵,我覺得與其說美國將自己的歷史「神話化」了,不如說是美國將自己的政治「神話化」了。和國內一般的觀感不同,美國的政治教育其實用「水銀瀉地」來形容都不為過。就學校系統而言,「公民教育」(civic education)貫穿小學、中學和大學各個年齡階段。課上不僅講授美國的基本政治制度和運行過程,同時還逐漸培養學生的「三觀」,當然這是指美國式「三觀」。

美國這麼做當然有自己的理由,其中一個比較獨特的地方就是它作為一個缺少深厚共同歷史記憶的移民國家,需要建構一套能夠凝聚具有不同文化背景、地緣和血緣關係人群的政治意識和政治話語,不然各個群體之間很難和諧共處共生。這一點不僅在美國還只是分散的殖民地時期就已經表現的很明顯,即使在今天,美國的政治融合實際上還在進行當中。

按照Colin Woodard的說法,美國依然可以被劃為11個亞文化區域,依然保持各自不同的社會和文化取向,並導致截然不同的公共政策偏好。如此一來,塑造統一的政治意識在美國就特別重要,而居於這個政治意識核心的就是美國的政治制度。如果說早期該制度只是順應當時的政治力量版圖分布而達成的政治妥協,到今天就已經變成了美國人身份認同的很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美國政治人物的各種演講之中,其政治制度甚至被納入為美國生活方式的重要部分。

利文在書里講到的「神話化」現象主要指美國人對美國的政治制度安排經過長期的教育薰陶內化之後,基本喪失反思能力。舉一個我看到的例子,美國政治目前的對立極化現象學術界已經討論了小20年了,因為政治對立導致的公共決策失誤和效率低下也長期為人詬病。但每次的討論中,都會出現「國父們設計體制的時候就不是以決策效率為目標」這類說辭。如此一來,美國式的「祖宗成法」自然也是萬萬改不得的。另外如果看看各種政治人物在競選中的說辭,對各種現象的形而下抨擊不絕如縷,解決辦法五花八門,但絕沒有人敢形而上地抨擊到憲法本身。

回到這個「神話化「的建構過程,一個很直觀的現象就是我當年教課的時候會收到各個出版社免費送的教科書。美國的聯邦教育部規模很小,也不負責教材編寫。各個出版社都是私營的企業組織,但很有意思的是不管是誰寫,教科書的內容同質性都非常高,涉及到政治制度安排的部分,整體價值取向都是一致的。如此一來學校教育再加上社會薰陶,美國人對其自身的政治制度的認同烙印就形成了。

《美國的正確與錯誤》書影

觀察者網:在國內輿論場上,我們經常會聽到一些誇讚美國愛國主義教育的聲音。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一些比較極端的案例。您覺得這種美式愛國主義教育的優缺點分別是什麼?

微言:美國人的愛國主義教育的優點是形式多樣、內容活潑、潛移默化,而且從娃娃抓起,所以有能入腦入心的效果。除了現在大家熟知的各種奏唱國歌的形式,再舉些例子吧。我小孩當年上幼兒園,5歲的孩子們學期末表演節目,家長們被邀請觀摩,我到現場一看,表演主題全是擁軍舞蹈和歌曲!背誦忠誠誓詞也是幼兒園開始的,連到學區領獎,頒獎儀式前都要全體背誦忠誠誓詞。退役的航空母艦改裝成童子軍的活動場所,在艦上連吃帶住加訓練活動,孩子們玩也玩了,愛國主義認同在過程當中也就逐漸形成了。

缺點的話我覺得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在美國人的認知中,我唱國歌,跳擁軍舞蹈是愛國主義,其他國家特別是中國相同的活動就變成了洗腦的民族主義教育。這一點會干擾美國人對外部世界的正確判斷,進而影響到國家層面的政策選擇和對外行為。

一場「牛仔競技」前的入場式,參加者高舉美國國旗。(圖自英文維基百科)

觀察者網:這也是美國慣常使用的「雙重標準」。包括利文在他的書里也梳理出了一個邏輯:在2008年經濟危機及其後續餘波的影響下,美國各階層對自身經濟狀況的不滿會催生一些極端的民族主義情緒,在兩黨政治的影響下,這類情緒會讓美國在對外政策上變得更嚴猛。

微言:具體而言,就是容易陷入基本歸因錯誤這樣的認知陷阱。在判斷美國以外國家的行為時更容易忽視情境因素,而僵化地認為對方在本質上非理性、反美等等,導致在決策上認為自己怎麼做都對,都是替天行道。形成大家比較熟悉的,也是利文等很多學者都描述過的美國的救世主情結。這一點在小布希任內就比較明顯。比如將特定國家貼上邪惡國家軸心的標籤,最後導致在對外政策上走入死胡同。

觀察者網:有人說,當代中國的90後、00後由於成長環境的形塑,可謂是天生帶有愛國主義的潛質。如果做一個對比的話,在您的觀察中,美國的90後、00後在愛國這件事兒上是否也是這樣呢?

微言:我教過的最早一批學生差不多83年左右出生的,算是美國的「千禧一代」(1981-1996),97之後算是Z世代,12年之後叫啥現在還沒說法。結合學校教育和社會薰陶,我觀察基本的愛國心和認同感還是在那兒。不過根據一些調查數據,千禧和Z世代與老一輩相比,愛國主義熱情,宗教熱情都相對下降。具體原因是否和美國2003年以來的政策和經濟環境變動相關,我不了解相關研究。

觀察者網:正如利文等學者提及的那樣,在歷史上,美國不時會通過「樹敵」的方式來提升國家內部的凝聚力。我們看到川普上任以來,也在頻頻「樹敵」。譬如,對中國發動貿易戰,對傳統盟友施壓,包括近期暗殺伊朗將領都是如此。當下川普頻頻攪動國際局勢,是否也有著通過對外「樹敵」增強內部凝聚力的戰略考量?

微言:美國現在在內外公共政策領域不同人群的立場分化得很厲害,而且以黨派站隊,互相之間對立情緒比較高。川普的種種內外政策行為如果說要凝聚力量的話,至多凝聚的也是其鐵桿支持者的力量。美國國內反對其各項政策的人也很多。

如果要說美國有沒有內病外治的現象,這一點一直都存在,美國人自己也不諱言。當年尼克森因為越戰導致的財政困境廢除了美元與黃金掛鈎,其財政部長John Connally直接在和盟國的會議上講出了「我的美元,你的困境」。作為當下國際體系裡面的中心國家,美國從世界各地汲取資源的能力依然比較強。沒有這些資源做基礎,美國要維持內部基本的整體平穩,難度就會非常大。這也是川普四處出擊的一個大背景。

觀察者網:針對蘇萊曼尼事件,有評論者指出,伊朗是一個在美國被高度妖魔化的國家。在美國,任何人只要是反對伊朗的,很容易贏得支持、贏得選票。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一些在美的伊朗人進行了激烈的遊行抗議。您能否再為我們簡單介紹一下美國國內目前圍繞這一事件的輿情狀況?

微言:關於蘇萊曼尼事件,從周五到現在基本占據媒體頭版。除了對伊朗可能的反應的各種判斷分析,首先的一個分歧表現在對事件的定性方面,到底是「暗殺」還是「定點清除」。反對者比如民主黨的桑德斯和沃倫稱之為「暗殺」,川普的共和黨支持者稱為「定點清除」。

之所以糾結這個稱呼是因為從法律上講,1976年當時的福特總統通過一紙行政命令,禁止美國對外採取「暗殺」行動。

後來美國因為反恐需要,需要通過特種行動擊殺美國認定的恐怖組織成員,為了避免違反上述命令,於是有了「定點清除」的說法,但對象限定為非國家行動人。蘇萊曼尼作為伊朗的關鍵人物,屬於正式的領導人。川普將行動稱為「定點清除」,是把蘇萊曼尼當成恐怖行動策劃者打擊,這一點從他事後的講話就看得出來。反對者稱為「暗殺」,主要是質疑川普的決定對美國的戰略利益不僅沒有幫助,反而造成了很大的損害。這也是第二個分歧的焦點。

《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發表的社論的基本論調都是儘管蘇萊曼尼策劃的諸多行動造成很多美國士兵傷亡,但用這種方式在戰略上對美國不利。一些歐巴馬任內的對外政策官員也發表文章指出川普此舉違反了自己當初競選時要從中東脫身的承諾。擊殺蘇萊曼尼後,伊朗勢必報復,美國再回擊,就會在中東越陷越深。實際上美國從去年5月份開始就向中東地區增兵了,這次事件之後又準備把第82空降師的3500人加派到科威特。但有報導說國防部其實想把更多的資源投放到東亞地區。

1月7日,在伊朗克爾曼市,人們參加伊朗指揮官蘇萊曼尼的葬禮。新華社/美聯

輿論關注的第三個領域就是分析這次川普決策的過程。從目前來看,結論是蓬佩奧和國防部長埃斯帕起了主要推動作用,同時副總統彭斯也支持。有一個細節大家可以注意一下,就是蓬佩奧和埃斯帕兩人早年是軍校的同期同學,私交甚好,去海湖莊園與川普商討行動計劃之前,兩人一起有過深度溝通。川普現在的國家安全顧問沒什麼資歷和經驗,所以今後一段時期國防部和國務院可能會一改之前齟齬不斷的局面,蓬佩奧、埃斯帕,加上副總統彭斯會在對外決策方面形成鐵三角,獲得更大的影響力。

就川普個人而言,媒體上的分析主要抨擊他決策魯莽,為了塑造自己的強人形象而不顧美國的整體戰略利益。拋開媒體自身的立場不談,川普這次的最終決策倒是印證了其行為的一個一貫特徵,就是喜歡出其不意地突襲對手,利用對手的驚慌失措來收穫利益。另外他在這次擊殺事件之前還曾經一度放話要和伊朗緩和關係,但轉頭就給伊朗下猛藥,風格有些類似尼克森當年的「瘋人」策略。故意顯示出完全非理性和多變的個性,讓對手捉摸不透,以至於不敢挑戰美國。如此一來川普這次的豪賭就有成功的可能。

還有一部分報導涉及到這一事件對彈劾的影響。從時機上講,美國時間一月二號周四下午5點左右川普批准行動,完全沒有通知國會。6號周一國會復會,本來是要推進彈劾的。但有了和伊朗的衝突,民主黨現在就變得騎虎難下了。共和黨方面已經準備好了說辭,一旦民主黨強推彈劾,共和黨就會大肆抨擊民主黨不顧國家安全,在和伊朗博弈的關鍵時刻後院點火。這種說法對凝聚共和黨的支持者會非常有效,同時也是為什麼民主黨方面有議員質疑川普動機不純,意圖轉移彈劾的焦點。畢竟98年的時候,柯林頓在其被彈劾聽證期間,就轟炸過伊拉克。不過民主黨現在似乎也找到了應對之策,想從川普決策莽撞,損害美國的戰略利益的角度論證進一步彈劾他的必要性。不管怎麼說,伊朗今後幾天的反應程度肯定會影響到彈劾的進度。

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導,美國眾議院議長南希·佩洛西告訴她的同事們,他們將於下周就限制川普在伊朗問題上的戰爭權力決議案進行投票。

最後一個媒體披露出的細節是在行動獲批之後,如果當時到機場去接蘇萊曼尼的人中包括伊拉克官員,那麼就會取消行動。結果去的是伊朗支持的「人民動員力量」民兵的最高領導人,正好一鍋端。而且按照伊拉克看守總理的說法,蘇萊曼尼此行是作為信使,帶著伊朗對緩和與沙特關係的最新答覆準備在當天早上與伊拉克總理會面。而伊拉克在伊朗與沙特之間居中協調緩和又是應川普的要求。

綜合判斷,川普這次下決心擊殺蘇萊曼尼除了國內政治因素,也有在伊拉克消除伊朗影響、重新洗牌的考慮。2018年川普退出伊核協議,就是因為看到在解除對伊朗的制裁之後,其經濟快速恢復,有了在伊拉克、敘利亞等各處擴張影響力的本錢。所以才決定重新恢復對伊朗的制裁,採取極限施壓的辦法。

至於伊朗反應力度有多大,歷史上的美伊互動的一個例子可供參考。當年卡特任內爆發伊朗人質危機,卡特武力營救失敗,轉而採取外交談判。隨著美國在1980年進入選舉季節,據說當時的挑戰者里根背後和伊朗達成協議,讓伊朗一直拖著不放人,導致卡特選舉失利。後來伊朗放人的日子是1981年1月20號,就是里根宣誓就職的當天。再後來里根第二任期內爆出了「伊朗門」,差點導致其總統生涯終結。總之兩國之間表面上你來我往,背後其實剪不斷理還亂。不過這次川普確實玩得大了,直接擊殺伊朗方面關鍵人物,導致兩邊都沒有特別多的緩和空間。具體如何,只能走著瞧了。

觀察者網:美伊局勢升級後,引發美國青年徵兵恐慌 ,「躲避徵召」成熱搜詞。這種現象只是一種網絡表達,還是說明在個人主義和國家主義之間,美國年輕人更傾向於會選擇個人主義?

微言:關於年輕人這個問題,要分區域和社會經濟層次來區別分析,無法概而論之。網絡上活躍的表態有時候不具備代表性,可能只是一個網紅梗的傳播。從制度設計來說,雖然美國沒有義務兵制度,但18到25周歲之間的男青年都要進行兵役登記,否則就無法獲得很多重要的聯邦教育資助。所以當美國政府真的需要徵兵時,各種情況還是在掌握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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