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入名校後,我癲癇發作

青年文摘 發佈 2020-01-13T10:35:59+00:00

我攥住手拚命安慰自己「不可能,不會在清醒時發作,沒事的」,我試圖轉身離開食堂,可我的腳已經不聽使喚,我以奇怪的姿勢維持了十幾秒,終於摔倒在地,同時止不住地抽搐。

本文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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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國內頂尖大學不久,吳伊被確診為癲癇一條光明的坦途突然蒙上陰影。在中國,有超過900萬癲癇患者。吳伊走近和自己一樣的患者群體,她獲得了撫慰,也看到了更大的困局。

故事時間:2016-2019年

故事地點:北京

快到吃飯時間的時候,食堂里擠滿了學生。我拉著朋友快步走到角落沒人排隊的檔口,小心翼翼地避開人群,想儘量縮短待在外面的時間。

站在窗口前,我剛想開口點菜,一陣熟悉的眩暈突然降臨。我攥住手拚命安慰自己「不可能,不會在清醒時發作,沒事的」,我試圖轉身離開食堂,可我的腳已經不聽使喚,我以奇怪的姿勢維持了十幾秒,終於摔倒在地,同時止不住地抽搐。

我眼前的光亮瞬間消失,耳邊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呼救聲,在漸漸模糊的意識中,我認命地閉上眼睛,等待救護車到來,將我在眾目睽睽下抬出食堂。

做完一系列神經內科檢查,醫生走到床前,用手指著病歷上「癲癇」兩個字,惋惜地說:「你才19歲,得了這個病,以後怎麼要孩子啊。」

換成現在,我一定會立刻糾正她:「癲癇不會影響生育,許多患者都能生下健康寶寶。」然而當時,我絕望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清醒狀態中發作,使我關於疾病的希望全部破碎,我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病人了。

噩夢始於2016年夏天的一個早上,我在寢室醒來,全身癱軟,頭痛欲裂,舌尖還滲出一絲血腥味。我強撐著坐起來,緊接著就吐了一床。室友看我一眼,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是不是癲癇啊?」

這句話在我腦海里迴蕩了三年。那時我只知道癲癇是人們常說的「羊癲瘋」,但從室友的眼神中,我能看出這是一種遭人嫌惡的疾病。但那次發作被我當作休息不好導致的小毛病,沒放在心上。

幾個月後的一次外出旅行,我凌晨四點去趕飛機,在飛機上看了幾頁書便睏了,醒來時,人已經躺在救護車上。在醫院,我被確診為癲癇

癲癇分為多種類型,為了治療,醫生提出要家屬拍一段發作時的視頻。我不知道父親是在哪天夜裡一邊搶救我,一邊錄下視頻交給醫生的。當我提出想看視頻時,他吞吞吐吐地說:「沒什麼可看的,你還是別看了。」

我強裝鎮定地表示:「已經在網上查過資料了,不就是牙關緊咬,口吐白沫嗎?我都能接受。」

可我看到視頻那一瞬間,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螢幕里的女孩倒在地上,五官扭曲,像是被電擊般抽搐著。我壓抑著哭聲等待視頻播完,狠狠地將手機螢幕扣在桌面上。

起初我的發作都是在睡眠狀態下,即使醫生說這和清醒狀態下發作沒有本質區別,我仍抱著僥倖心理,認為只要不在清醒時發作,就意味著自己的病要輕一點,這場噩夢一定會悄無聲息地開始、悄無聲息地結束,某天一覺醒來,我又會變回一個正常人。

直到那次在食堂發作,我才意識到,從此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就要懸在頭頂,隨時隨地將我拽入黑暗世界。

癲癇治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般成人二至五年不發作,才可考慮減藥或撤藥,病情嚴重者只能終身服藥。我對藥物耐受力很差,吃完藥後常常會頭暈目眩,白天處於昏沉之中,晚上又不能入睡。

可缺乏睡眠又會引起發作,睡不著的夜晚,我只能跑去樓道或衛生間偷偷哭一會兒,再假裝沒事地回到床上,陷入對發作的惶恐,如此惡性循環。

情況最嚴重時,輕微的眩暈都會讓我無比緊張,懷疑是否又要發作。這場病徹底打亂了我的生活,我一次次從課堂上離開,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推掉所有社交活動,甚至不敢邁出寢室。

到了期末,巨大的學業壓力更是讓我無法喘息。最後一門考試,我強撐到結束,也只寫完三分之一的卷子。老師知道我身體不適,要幫我想想辦法,我說:「您不用為難了,就這樣吧。」

在這所全國頂尖高校,掛科的後果很是嚴重,我甚至想過了結自己——不只因為一場考試,更為未來無止境的折磨。

艱難地度過這段低谷期,我的身體狀況有所好轉,情緒也漸漸穩定,性格卻變得極其消極。偶然一次和閨蜜聊天的時候,我越說越懊惱,想不通為什麼偏偏是我得了這種病。

閨蜜試著問我:「你想過,別人的情況嗎?」

「別人」指的是其他病人,她知道我怕聽「病人」這種字眼。

「別人的情況?」

這個想法瞬間擊中了我,我突然覺得與其待在原地,不如走出去看一看,其他癲癇患者都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將想要採訪的想法告訴了我的主治醫生陳醫生。他從醫三十多年,長期關注癲癇的慢病管理。他連連說:「這個想法不錯,你可以在診室觀察一下,寫點患者故事,現在人們對癲癇病的偏見太重了。」

我笑了笑:「我還真沒想那些,主要是自救。」

陳醫生安排自己工作室的一個女孩聯繫我。我提出進一次診室,她幫我對接,「八點開診,你七點半前到哈」。

自從食堂事件後,我有些抗拒獨自出門。短暫掙扎了一下,我回覆:「好。」

第二天早上六點鐘,我從床上爬起來,有些頭疼,我把藥扔進隨身小包,坐上計程車時,我還有些恍惚,自從上次發作,我很少再出校門。

醫院到處散落著生死輪迴的故事,可在癲癇診室,死亡是個遙遠的話題,這裡的人,不得不面對生命細碎的折磨。

在診室,我遇上的第一位患者是個年輕男人,他晚上在公司宿舍癲癇發作,摔在地上磕了幾個傷口,第二天被同事笑話個不停。老闆知道他的病以後,立刻將他開除了。醫生想聽聽發作時的表現,年輕人撥通父親的電話,那邊傳來口音濃重的道歉,說自己在工地上摔斷了腿,不能陪兒子來醫院。

緊接著進入診室的是個剛上中學的小姑娘,她的病情勉強被控制住,卻因發作出現了精神障礙。據家人說,小姑娘總能聽見有人講她壞話,不敢與人交流。看了幾家精神病院,有醫生說是幻覺,還有醫生說她已經抑鬱。

一位從小患病的年輕女孩,從西北農村趕來北京,聲淚俱下地懇求醫生給她治病。村裡常年流傳著她患「瘋病」的說法,為此她許久沒找到婆家。好不容易遇見喜歡的人,她不想當著丈夫的面發作,也不想再偷偷吃藥。

最讓人心疼的還是那些幼童,癲癇的低齡患者往往會患上智力低下、多動等病症。有父母帶著四五歲的女兒來看病,母親說:「大夫,傻就傻點吧,千萬別再犯病了,我們真受不住了。」小女孩躺在媽媽的懷裡眨著大眼睛,伸手抹去媽媽的眼淚,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臨怎樣的未來。

在診室待了一天,出了醫院大門,我蹲在街邊不知該往哪走。過去二十年,我一路順風順水地考試、升學,來到國內最頂尖的大學,成為眾人眼中的天之驕子,直到癲癇徹底打亂我的人生。

我理解每個患者背負的苦難,患上癲癇,就像隨時置身懸崖邊緣,卻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掉下去。

接下來的時間,我在這些故事中越陷越深,每天早出晚歸,忙著聯繫醫生和病患。

人越疲憊,難受和不適就越頻繁。有幾次在診室,我突然感到頭暈或大腦斷片,緩過神,我悄悄從後門溜出去,蹲在走廊里喘氣。儘管對這種小發作已經習以為常,我心裡仍一陣後怕,怕錯過重要信息,又硬著頭皮回去。豁出去多次後,再遇上突然發作,我冷靜得多了。

起初寫作時,我把癲癇稱作「特殊疾病」。一位接受採訪的醫生看到後,特意過來問我:「特殊疾病?沒什麼特殊的啊。」我解釋說,癲癇的特殊性在於被神秘化了的認知、患者的牴觸、周圍人的偏見、社會文化的想像等。醫生懵了半天,說:「偏見肯定有,不過要說特殊,每種疾病都是特殊的。好多人說癲癇發作嚇人,我覺得沒什麼可怕的啊,我們經常見,就是一個症狀嘛。」

那之後,我沒再用過「一種特殊疾病」這個說法。我想,首先我必須接受自己的病是普通的,才有可能讓自己忘記陰影,甚至幫助別人戰勝偏見。

癲癇患者的治療周期長,還時常要面對周圍人的誤解。我打過交道的患者,大多伴有情緒問題,有時一句話就會導致他們精神崩潰,不願繼續交流,我始終打不開那扇心門。

直到我聯繫上小志。小志年紀輕輕,卻已患病八年。加上他的微信後,我字斟句酌地發了兩條消息,希望能約一次視頻採訪,小志卻扔來表情包,一口答應,「聊聊聊,我尺度無限大,想問什麼問什麼。」

視頻里的小志愛說愛笑,渾身帶著股混不吝的勁兒,像是從來不被疾病困擾。他給我講了個故事。有次他在公交車上掏出幾個藥瓶,身邊的老奶奶隨口問他:「小伙子吃什麼藥啊?看著身體挺好啊。」他滿不在乎地指著藥瓶給她看,說是治癲癇的藥,倒是把老奶奶嚇了一跳,掏心掏肺地安慰了他半天。

「她又不是要把孫女嫁給我,你說她安慰我什麼啊?我就是得了癲癇,誰問都是這個病。」

我聽後,越想公交車上的場景越想笑。我能想像這種感覺:真挺爽。

每次回家,藥瓶但凡經過我媽的手,幾乎都得被撕掉標籤。我問:「媽你撕它幹嗎?誰能認識這個?」我媽含含混混地說:「萬一呢。」親戚朋友去聚會,到了吃藥的時間,我去包里找藥,我媽常過來悄悄囑咐一句「去臥室」或者「去陽台」。

我和不少醫生患者討論過這個問題,人們到底為什麼害怕癲癇?以前我總以為大家害怕的是發作的窘狀被人看見,後來才明白,其實患者最怕的是偏見,而周圍人怕的都是想像。

採訪快結束時,我被小志的快樂感染,忍不住告訴他:其實我也是個病人,以後我可真要多向你學習。

小志愣了一下,神情嚴肅,半晌才笑了,說:「你也不賴呀,你不是寫這種稿子嗎?挺好的,不能一出事一有新聞才知道吧。」螢幕兩端,我們都笑了。

在中國有不少於900萬癲癇患者,陳醫生曾告訴我,「只有兩到三成願意配合治療,大部分人會選擇逃避。身在農村的患者,甚至會被家人藏在家裡,無法得到救治。」

為此,2019年,陳醫生帶著團隊參加了韓紅組織的癲癇病援川義診,我也抓住機會,爭取到遠程採訪。

癲癇世界更殘酷的一面逐漸展開。某次義診中,一位三十歲的女患者對著幾位醫生淚流不止,因為癲癇,她成了全村人嫌棄的對象,莫名背負著異樣的眼光。甚至因為大齡未嫁,成了當地女人的恥辱。

圖 | 我與義診人員聊天記錄

除此之外,義診中還有不少女人因為患上癲癇,不得不被迫離婚。不定時的發作、對生育的影響,都成了她們被拋棄的理由。

照片上,那些瘦弱的女人拘謹地坐著,正捂著臉擦眼淚,我的怒氣噌地一下上來了,把鍵盤敲得噼里啪啦響。即使隔著幾千公里,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仍然能體會到她們的悲傷。

好在陳醫生的另一番話稍稍慰藉了我。他說,這些年人們對於癲癇的態度,已逐漸由恐懼轉向陌生,接下來就該是熟悉和接受,雖然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

現在,除醫生和直系親屬、院系裡兩三個老師和輔導員、幾個親近的同學朋友等極少數人,依舊很少有人知道我患病的事。平時出門時,我會把閨蜜的手機號寫在手上,萬一出事被撿著了就聯繫閨蜜,但我不希望再給系裡打電話叫救護車。以前閨蜜的電話常常打不通,我告訴她之後,再打電話響不過五秒就通了。我覺得自己還算幸運。

我知道,疾病依舊是我生活中的一重壓力,但也只是諸多壓力中的一種。即便我暫時不能把這種壓力排除,但可以一點點將其縮小,直到有一天像擼完一篇稿件一樣把它擼掉。

幾個月前,我拿著腦電圖的結果去複診,還是密密麻麻的花紋。我和第一次的檢查結果對比了,什麼也看不懂。陳主任一頁頁看完,說穩住了,挺好。

我準備走的時候,陳醫生突然問:「你談戀愛了嗎?」

我一愣:「沒有。」

陳醫生說:「可以談。要談。」

我笑了。陳醫生的女兒比我大一點兒,這是催婚催慣了。

圖 | 醫院門口

我也期待一場戀愛,但目前我還是會在喜歡的課上頭暈,寫著東西聊著天突然大腦空白,因為吃藥產生小毛病,偶爾擔心在特殊時刻發作。

我也會想起那天,對小志的採訪快要結束時。他突然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心態這麼好嗎?我跟家人商量好了,不結婚,不要孩子。一個人,當然沒壓力。」

「為什麼?怕……遺傳?幾率又不大呀!」

癲癇也分為遺傳性和非遺傳性,患者可以先確定自己是否為遺傳性癲癇。近20年里,癲癇學診治水平飛速發展,經過正規治療,大約80%的癲癇可以通過藥物治療被很好地控制,其中部分患者可以完全被根治。

小志也知道。但他說,幾率不大也有可能,若有遺傳,對女方也不公平。「萬一遺傳給小孩,他(她)還可能智力缺陷;就算沒有,別人怎麼看這種病?壓力有多大,你不是也知道嗎?如果我的小孩沒有我調整得這麼好呢?萬一他想不開呢……」

他最後說,還不如一個人快快活活把這輩子過完,沒負擔,最好。

我說他會不會想得太多了。小志聳了聳肩,「你肯定比我了解得多,我說的不是事實麼。」

小志依舊微笑著,我卻沒有力氣再反駁他。

本文部分圖片來源:基於CC0協議使用&劇照

口述 | 吳伊

撰文 | 林一楊

編輯 | 馬延君 崔玉敏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公眾號ID:zhenshigushi1)——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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