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悲劇根源

紅樓夢賞讀 發佈 2020-01-13T09:28:34+00:00

在《紅樓夢》中,甄家獲罪之由並未明寫,大略也僅在探春口中透出一二,在小說第七十四回中寫道:「……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

作者 卜喜逢


《紅樓夢》的悲劇較之於其他中國文學作品的悲劇尤為震撼呢?那是與《紅樓夢》的寫法以及曹雪芹的思考深度均有著莫大的關係。以思考深度來論,當從《紅樓夢》中悲劇的廣泛性與必然性來看。《紅樓夢》中的悲劇是很廣泛的,有家族之悲劇,有個人之悲劇,有愛情之悲劇,還有理想之悲劇。種種悲劇之間相互融合,共同描繪出一幅世態眾生相。而從必然性來說,《紅樓夢》中的悲劇又是不可逆轉的,是必然會發生的。

關於家族之悲劇,常被讀者以四大家族的滅亡來概括,此種悲劇也被很多學者闡釋為曹雪芹反封建之體現。然而筆者並不這麼認為。曹雪芹有補天之思,而這種補天之思中卻未免沒有補家族之天的想法。在《紅樓夢》中也有著濃厚的懺悔意識,而這種懺悔也有著對家族覆滅的悔與痛。如此情景之下,又如何會是為了反封建而描寫家族的覆敗呢?

在《紅樓夢》中覆敗的家族有許多,如我們經常提到的四大家族,另有甄家、甄士隱家,這些家族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祖宗家業耗盡,而耗盡的根由卻又不盡相同。如甄家,是因獲罪,而作為賈府的影子,甄家的獲罪也就預示著賈府的獲罪,兩者之間互為映照。在《紅樓夢》中,甄家獲罪之由並未明寫,大略也僅在探春口中透出一二,在小說第七十四回中寫道: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在第七十五回中又借尤氏之口點了一下:「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由這些文本中的端倪,我們可以大致進行一下猜測:甄家是因內亂而致外禍,終歸是被抄家,同時又被調取進京治罪。這與曹家家族之事有著雷同的地方。在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十二的《內務府奏請將曹頫給曹寅之妻為嗣並補江寧織造折》中有這樣一段話:

李煦現在此地,著內務府總管去問李煦,務必在曹荃之諸子中,找到能奉養曹顳之母如同生母之人才好。他們弟兄原也不和。倘若使不和者去做其子,反而不好。汝等對此,應詳細考察選擇。欽此。[1]

通過這段脂批我們可以知道,在曹家的兄弟之中是有矛盾的。

在第二回中有這樣一段脂批:

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

其中有「鶺鴒之悲」、「棠棣之威」等語。我們知道這二典均是來自於《詩經》的《棠棣》,鶺鴒、棠棣均是兄弟的代稱,並被後世詩文廣泛運用。而無論是「悲」,還是「威」,卻也點出了兄弟之間的不和睦。

從以上所引的資料合併來進行思考,曹家也有著兄弟不睦之事。但這種不睦是否導致了「自殺自滅」,以現有資料是難以進行判斷的,且也不能以賈來證曹,但既然寫到了《紅樓夢》之中,從素材的角度來分析,這種經過也不無可能。我們固然無法得知在曹家家事中是否有內亂,但是結局卻與此相類,均是被抄家,同時也被押解進京治罪。想來這或是曹雪芹對自己家族事的反饋。在後四十回中,續作者也給予了賈府一個抄家的結局,或者就是因為甄家結局的影響。而甄家之事雖未明寫,卻也可以從賈家事中來讀取一二。

書中明寫,在故事開端之時賈府已是末世,這種末世之感是自內而外的。從人員來說是安富尊榮者多而謀劃者少;從家族子弟的教育來說又紈絝者多勤奮者少;從經濟來說是入項少而事項多。如此種種情由之下,實際上已經形成了坐吃山空之局,也就應了「富不過五代」之讖語。

而元春成為妃子,給這個沒落的家族注入了一支強心針,使這個富貴已將百載的垂垂老矣之家煥發了活力。於是就形成了元妃省親時候鮮花著錦的場面,在此基礎上也產生了大觀園中富貴無憂的生活。然而正如垂老之人的迴光返照,這是榨乾了潛能的表現。於是就有了賈珍與烏莊主對話中的內容。這種富貴無憂畢竟不是建立在健康發展的基礎之上的。隨著元妃的逝去,失去了最後一道屏障的賈府的沒落,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在這個大趨勢之下,賈府中的人們大多數是沒有危機意識的,享樂的享樂,荒淫的荒淫,貪婪的更是變得愈發貪婪。爭鬥之事遍布全府,上到掌家之權,下到廚房蠅頭小利,都是如此。頹敗已不可免。而賈府的沒落可以說是一個世家大族的典型。曹寅經常感嘆的「樹倒猢猻散」,是他的所見所思,世間自無永久富貴之家,循環往復之間的起起落落造成了一幕幕的悲喜劇,筆者曾作「石與玉」之辨析,在那個文章中我們也曾作了一個小的探佚,將甄寶玉與賈雨村相對比,也可為此循環往復作一佐證。而放置到一個家族來說,沒落則成了必然,而悲劇自是恆久的。

如果說賈府之敗是因為賈府之惡所造成的,沒有惡是否就不會敗落呢?曹雪芹也在小說中給予了思考。在這裡我們需要著重提一下甄士隱家。甄士隱是一個樂善好施又秉性恬淡的人物,書中稱之為神仙一流人品,自可見曹雪芹對這類人的推崇。俗語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而甄士隱家自然是標準的積善之家了,然而他的家裡又經歷了什麼呢?天災、人禍!而這個天災與人禍卻是冠之以風俗之名,可見並非罕見,而是常態。積善之家未必有餘慶,這就是曹雪芹的認知了。家族的敗落不必是子孫的不孝與荒淫,小氣候並不能左右大環境,在當時的時代之下敗落是不可避免的。這正是曹雪芹對家族敗亡的認知,也是曹雪芹對社會對歷史的總結。

如果說家族的悲劇是一個大的悲劇,而這個悲劇是不可避免的,而這個大悲劇之下還籠罩著許許多多的小悲劇。


在《紅樓夢》中,無悲劇之人物似乎很少。我們曾對「金陵十二釵」的人生之思中曾將這些美麗女子們劃分了類別,分別去考察了她們的人生之路,然而終歸都是悲劇。在曹雪芹的探索之中,這些人物無論是入世的,還是出世的,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人在社會規律面前都是被動的,無力的。《紅樓夢》中不僅僅只有這些悲劇,而筆者在這裡卻也是不用贅述的,熟讀《紅樓夢》的人自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在《紅樓夢》的六十三回之後,讀來總有淒涼之感,正如烏雲壓頂,又如大廈將傾,隨著宗祠中傳來的那一聲嘆息,悲劇也即將上演。而隨之被毀滅的,是無數的美好:美好的理想,美好的青春,美好的人。

在《紅樓夢》中尤為震撼的是愛情的悲劇。我們在這裡姑且不談關於「真情」的問題,僅就悲劇之形成加以分析。

曹雪芹對寶黛的愛情悲劇是加以了精心設計的。曹雪芹在這裡設置了「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衝突。金玉之說指向了寶玉與寶釵,而木石之說指向了寶玉與黛玉。二者之間的矛盾衝突在書中第三十六回中加以的集中體現: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然而這並不是說寶釵就是一個小人,一個陰謀者。雖然在許多人的解讀中都將寶釵的金鎖理解成薛姨媽的偽造,借和尚道士之說來籠絡寶玉,此種解讀陰謀論的成分太大,如果《紅樓夢》的悲劇是陰謀之結果,那麼《紅樓夢》的偉大自然是大打折扣的。

在《紅樓夢》中給予寶釵的定位是「高士」,出現在小說第五回中的《終身誤》里:「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在第六十三回中,群芳開業宴占花簽時,寶釵抽到的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字樣。這些地方都給予了寶釵高度的評價。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讀者對於寶釵的閱讀接受大多是以小人為主,且不同時代有著不同的解釋:如在清代認為寶釵是偽君子、是禮教的叛逆者,在民國時期則成為思想上的落後者,在現代大多的認知中薛寶釵又成了禮教的追隨者。在任何的主流價值評價中,薛寶釵都是站在對立面上的。究其原因卻是因為薛寶釵是林黛玉的敵體,是金玉的代表者。然而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說的如果薛寶釵是一個黃毛丫頭,那麼林黛玉自然也高不起來。小說里也每每釵黛並提,如第五回的判詞中的同處一個判詞之中,又如在大觀園的詩社之中的輪番奪冠,這些都是曹雪芹的故意,使二者之間形成強烈的對比。

然而在「金玉」與「木石」之間並非是沒有主次的。「木石前盟」的存在是神話的先驗,在木石前盟的神話中是突出了絳珠仙子的還淚,而將薛寶釵的前身歸之於「多少風流冤家」之中了,實際上在神話之中是主次分明的。脂批作者也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餘不及一人者,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

筆者雖不認同此句話,但顯然脂批作者也是認為以「木石」為曹雪芹之堅持的。「木石」的屬性是寶黛的本性與執著,而「金玉」則是世俗的屬性,是世俗之期待。於是就形成了世俗期待與本性和執著之間的衝突。林黛玉是小性的,是柔弱的,有著痴病的,同時也有著強烈的個性——「目下無塵」,這種性格固然是讀者所喜歡的,因為她代表著的是真與純,而放置於賈府眾人的眼中,這無疑不是賈府中的寶貝賈寶玉的良配,這其中當然也有林黛玉家族的原因:父母雙亡,枝葉不茂。而與之相反,薛寶釵在眾人的眼中同樣是美麗的,但又比林黛玉渾厚的多,且從家族一面來看更合適成為賈寶玉的良姻。於是在賈府眾人中就有了選擇。然而在主人公賈寶玉這裡卻又是另一個理解方式:一方面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的愛情基礎是心靈的契合;一方面賈寶玉與薛寶釵之間又寄託了眾人的世俗期待。在個體堅持與眾人期待之間的矛盾,就使得寶黛的愛情是處於眾人的對立面上,是不被社會所允許的。如此境況之下的愛情得不到家族的支持,得不到社會的認可,單純的心靈之愛就成為了悲劇。曹雪芹設置的「木石」與「金玉」之對立,就體現了這種矛盾。

在《紅樓夢》開篇即批判了通常的「悲劇」模式,即「旁出一小人撥亂其間」。因「小人」形成的悲劇,自然也是悲劇之一種,然而此種悲劇是可以用道德來進行批判的,尚不具備悲劇的深沉與厚重。畢竟「小人」本身就是壞的,因壞人而形成悲劇就使得悲劇成為理所當然,是難以發人深省的,能讓人反思的或者只是讓大家防範小人。而《紅樓夢》中的「愛情」悲劇則擺脫開了這一點,從價值觀的碰撞入手,從心靈的契合入手,使得《紅樓夢》中的愛情悲劇更加發人深省。

在論述《紅樓夢》的寫法上,魯迅先生的論說一直常被人來引用,其中最著名的兩段為:

至於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底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認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2]

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正因寫實,專成新鮮。[3]

在這兩條中,魯迅先生實際說的都是一個問題,就是《紅樓夢》是寫實的。當然這種寫實與寫史是要區分開的:史代表的是真實發生的事件;而寫實是忠實的描摹世態,是對世態的觀察與提煉。兩者之間是有著很大的區別的。小說之中可以有真實的故事,但更多是根據作者的觀感與思考,進而用藝術的方式來進行的創作,故而寫史與寫實是不能等同的。魯迅先生的「如實描寫」一語也並非是「如史描述」。

實際上,在學者的闡釋中《紅樓夢》的「寫實」是共識,當然這要排除紅學索隱家們的論述。

那麼《紅樓夢》中的「實」又在哪裡呢?


從創作來說人物的行為來自於人物的內心認知,這種認知又受限於人物所受教育及生活經歷等等,沒有脫離了環境的人,也不會有脫離了人而存在的事。也就是說人的行為是要符合人的內心的。由人而生事,由人的價值觀、思想而生事,這是《紅樓夢》在創作上的一大突破。這就使得《紅樓夢》中的人成了真人,《紅樓夢》中的事成了真事。我們曾提到《紅樓夢》是一個小社會的典型化,也正是由此而來。在前文「無意為悲劇」一節中,我們曾經從人情的描摹與世間規律的描摹兩個方面詳細的闡釋了《紅樓夢》中的寫實。此處不再贅述。

反過頭我們再來考慮《紅樓夢》中的悲劇來源就比較明確了。《紅樓夢》中寫到了許多的悲劇,這些悲劇都是曹雪芹所著力創作出來的,而之所以是悲劇,卻是與曹雪芹對社會的認知有關。在曹雪芹的認知中,沒有長盛不衰的家族,故而家族悲劇是理所當然的;沒有恆久的美麗,青春的逝去也是悲劇;心靈之愛不被世俗所接受,也形成了愛情的悲劇。這種種悲劇的形成,是基於世俗的規律,《紅樓夢》是寫實的,經過了曹雪芹的思考之後,現實是悲劇,所以《紅樓夢》就是悲劇。《紅樓夢》的創作過程也可以視為曹雪芹的思考過程。



[1]朱一玄編,《紅樓夢資料彙編》,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出版,第10至11頁。

[2]蔡元培、王國維、魯迅著《紅樓四大家》,東方出版社2014年出版,第97頁。

[3]上海師範大學編,《魯迅論中國文學遺產》,第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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