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蘿蜜》影評:一部無法輕易被國界框定的電影

清新樂園 發佈 2020-01-13T10:11:44+00:00

廖克發是近年備受矚目的馬來西亞導演,2016年才推出大受好評的紀錄片《不即不離》;2018年他又以《還有一些樹》及《菠蘿蜜》兩部作品,一口氣被提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及「最佳新導演」兩項獎項。

廖克發是近年備受矚目的馬來西亞導演,2016年才推出大受好評的紀錄片《不即不離》;2018年他又以《還有一些樹》及《菠蘿蜜》(與陳雪甄合導)兩部作品,一口氣被提名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及「最佳新導演」兩項獎項。家、馬共、歷史禁忌以及跨國流離者的認同迷失,共同組成了廖克發電影的鮮明標誌。

《菠蘿蜜》由廖克發和他多年的合作夥伴陳雪甄共同完成。雖然是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但電影的前身早在2012年就曾經獲得文化部優良劇本獎,爾後又入選金馬創投的法國CNC獎和坎城影展世界電影工廠新導演工作坊,是一部醞釀多年的力作。最終成果也不負眾望地入圍釜山影展新潮流競賽、溫哥華國際影展和高雄電影節,尚未在院線上映前就讓觀眾十分期待。



《菠蘿蜜》的故事以兩條主線穿插並行。第一條主線的背景是40、50年代的馬來亞,當時馬來亞共產黨在叢林中以游擊隊的方式抗英,在叢林中出生的小嬰兒因此被迫放在一個菠蘿蜜里送到叢林外。這個被取名為密的嬰兒由一家馬來人撫養長大後,有天他的生母卻忽然出現並把他帶回去,讓年幼的密被迫提早面對艱難的認同問題。另一條故事線則發生在當下的台灣,講述多年以後密的兒子一凡來到台灣升學,認識了在按摩店打掃的菲律賓人萊拉。在迷茫躁動的青春期里,他和同為異鄉人的萊拉產生了情愫,但最後亦無可避免地走向分離。

無可避免的結合、無可避免的分離,電影以這樣的方式來回跳躍於兩條主線。這兩條主線之間雖然沒有情節上的交集,但電影用幾個關鍵的意象串聯兩個時空的角色,讓各樣的小人物在這裡相互碰撞,共同譜出一幅橫跨數十年與數千里時空的流離者群像。



最關鍵的意象自然是「菠蘿蜜」。在國內少見的菠蘿蜜在東南亞十分受歡迎,但就像榴槤一樣,菠蘿蜜絕對算不上是好親近的水果。菠蘿蜜的外形龐大,表皮布滿了堅韌的突起物,切開以后里面的果肉被一層黏液包覆,還會散發出一股非常強烈的異味。然而這種叫人難以一下接受的水果,卻指向了東南亞移民的共同記憶,成為他們指認彼此的私密象徵。

因此當僑生一凡帶著萊拉回到無人的宿舍,切開菠蘿蜜的瞬間萊拉讚嘆道:「Smells Like home.」也因此在電影開始不久,觀眾第一次看見馬共嬰兒密的時候,他在滑膩濕潤一如子宮的菠蘿蜜里安詳入睡。後來也是在和生母一起吃菠蘿蜜的時候,密第一次展現了對母親的親近。菠蘿蜜以私密的記憶牽連能夠與之共感的人,一如其中以黏液包覆並生的果肉。



第二道連接兩條敘事線的關鍵是「斷指」。如果菠蘿蜜象徵私密的情感,斷指則指向隱伏在這些情感底下的暴力。一凡以砍斷父親的手指推進了電影的暴力起點,但近乎果報一般,多年後他不知是有意或無意,自己也在工作時被切斷了手指。緊接著我們發現,多年以前剛吃完菠蘿蜜的密告訴母親,他夢見了一個斷指的男人。我們無從知曉密夢中的男人究竟是成年後的自己還是一凡,但清晰可見的是,無所不在的暴力記憶早已銘刻在他們的血脈之中。每當他們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定居某處,外在力量(英殖民者、警察、老闆……)便再次以暴力將他們驅逐。暴力的記憶因此讓他們永遠迷茫又焦慮、永遠無法找到安居之地。

《菠蘿蜜》因而是一連串錯置的故事,不對的人出現在不對的地方,這是電影里這些離散者們的共同宿命。就像數十年前馬共游擊隊為爭取獨立而冒死打戰,卻發現自己的存在於獨立後的國家裡「被消失」;他們的後代密與一凡,又身為華人的原罪而掉落在認可機制之外。至於非法逗留的萊拉,以及用姐姐身份假結婚來到台灣的越南女人更是如此。這些錯置具體展現為角色們的失語,電影里頻繁出現他們被他人問問題的時候沉默以對的場景。這一方面自然是因為語言不通,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其實無法回答那些看似簡單的問題:你是誰?你為什麼來這裡?你留下來又要做什麼?



《菠蘿蜜》集合了廖克發電影所的優點:對移民的關注、對認同的探尋、對禁忌歷史的反省,以及人與人之間細膩冷靜的情感。在鏡頭語言上也延續他過往的電影美學,以大量空鏡頭和極少的配樂,烘托出一種「天地不仁」的抒情場景。導演們以這樣的方式沖淡那些無法言喻的創傷哀嚎,讓觀眾能夠在情緒之外得到更多思考的空間。

然而稍顯可惜的是,當導演們野心勃勃地將那麼多的議題和人物,統統放進這兩個小時的劇情片里,每個人物和議題所能分配到的時間都被壓縮了。也因為這樣某些角色其實來不及仔細刻畫,這些角色所帶出的議題反而容易流於表面,削弱了電影的力道。另外,我之前在觀看廖克發的紀錄片《還有一些樹》時,現場就有觀眾質疑該片前半和後半的討論的議題似乎無法有機地結合,而同樣的狀況再次出現在《菠蘿蜜》里。除了上述的幾個共同點之外,兩條主線幾乎完全是各自為政的兩部短片,無法藉由彼此呼應而發揮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導演們在訪談中指出這樣的手法是為了呈現一種佛教式的慈悲之眼、一種唐詩般的抒情觀照,但在電影里沒有提供線索的狀況下,這個解釋能否說服觀眾就見仁見智了。



無論如何,《菠蘿蜜》藉由這些流離者故事讓我們看見,所有家與國的認同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並沒有所謂「自古以來聖神不可分割」的穩固認同,唯一穩固的事物,就只有人與人相遇的剎那發生的真情。就如片尾播放的印尼情歌Terang Boelan多年以後竟變成了馬來西亞國歌,《菠蘿蜜》中人與人、人與家國之間不斷的黏合及斷裂,為我們帶來一部無法輕易被國界框定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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