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化上強調女性應該花大量時間和孩子在一起，社會學家稱這種現象為「強度母職」（intensive mothering）。由於上班族母親有悖於這種高標準，所以現代女性好像總是活的很失敗，儘管陪孩子的時間和自己的母親從前一樣長。

——謝麗爾▪桑德伯格《向前一步》

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可以算是2019年韓國最飽受爭議的電影作品，口碑兩極分化。有的人覺得這部作品是韓國社會男女平等弊病的驚世巨作，而另一些人卻覺得，這部作品刻意挑起男女對立。

一邊是火焰一樣喜歡和支持，一邊是冰山一樣冷峻的批評，那麼，這部作品究竟在像它的觀眾講述什麼呢？

一、育齡女性的個體失焦

金智英是一個剛生下女兒一兩年的新手媽媽，因為自己的母親需要照顧姐姐和弟弟，而婆婆又住在另一個城市，無奈之下，她只能辭職，做了全職媽媽。

儘管她學歷不錯，也曾就職行業內數一數二的大公司，但在韓國的社會輿情下，一個家庭單位里女性辭職似乎更加天經地義。

但金智英的內心深處是不甘於此的。

她總走在馬路上，看到路上來來往往的利落幹練的女白領，也會回想自己曾經在職場上揮斥方遒的時光，還有當年自己在受到公司的錄取通知時，在家人面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而當她在經歷照顧嬰兒的疲累，終於有機會推著嬰兒車買杯咖啡坐在公園享受陽光時，卻遭到一群上班族迎面而來的嘲笑，甚至被他們稱作是「媽蟲」——媽蟲是韓國自造詞，用來貶低沒有收入，專靠老公，在家帶孩子的全職媽媽。

置身於這種現實處境與自身願景強烈衝突的處境下，終於讓金智英出現了精神上的問題，她會突然變身為其他人，同時完全失去自我意識，就像被「鬼」附身一樣。

除了丈夫手機里拍攝的片段，電影中金智英總共有三次被附身的片段。每一次都的「變身」都是一次掙扎與控訴，一次對自己悲哀的發聲——

第一次是出門時，變身為自己的母親，交代女婿要注意保暖，引起了丈夫對她病情的注意；

第二次是化身為已經過世了的大學閨蜜，交代他要多關心和多鼓勵剛剛生育後金智英；

第三次是在婆婆家中的廚房被各種無休止地支使，使得金智英再次變身為自己的母親，挖肝掏肺一樣地陳述對女兒的思念和對親家母的控訴，當場嚇呆了眾人。

可以看到，金智英的三次「變身」客體皆為女性，也代表著女性的三重身份的發聲——「妻子」「母親」「兒媳或女兒」。

正是藉由這種看似「精神病狀」的發聲，讓金智英的家人和朋友們開始意識到，現實對這個多重身份的女性帶來了多少壓力和忽視，而最終使得金智英只能通過精神障礙來形成一個病態的逃避和紓解。

電影也藉由她的"自我失焦」，來批判社會對婚育女性的群體失焦。

二、輿論視角下的性別原罪

社會科學研究中有一個「海蒂規律」：當一個男性成功了，他會同時受到男性和女性的歡迎，而當一個女性成功了，不管是對男性還是對女性來說，她都會變得不那麼受歡迎。

男女平權，這在世界範疇內都不再是一個新鮮的社會議題，而這幾十年，由於經濟的快速發展，大量女性走入職場，實現經濟獨立，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女性話語權。

與此同時，育兒成本的增加，職場媽媽變得越來越多，因為男女平權也開始有了新的變化和推進，對於韓國這樣的國家來說，這也意味著有了新的矛盾與社會議題正在冉冉升起——全職母親的個體失焦與男女平權的矛盾加劇。

但這也是金智英的令人略感慶幸又絕望的處境——儘管她身處女性困境之中，但實際上有很多堅定地站在她身邊的親人和朋友。

例如一直鼓勵金智英重返職場的同事；提供金智英工作機會的女性上司；還有為了金智英不惜與父親大吵的母親；以及始終陪著金智英、對她的狀態無限擔憂的老公。

在女主人公金智英的成長過程中，她的個體失焦並非先例。

電影里，小金智英問媽媽：「媽媽現在是因為我，所以沒能當老師的嗎？」

這個問號，讓很多觀影的女性因此濕了眼睛。

從女兒變成母親的過程中，命運似乎對女性群體施加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失焦」循環，一生為他人作衣裳，奉獻與勞碌，哪知卻在歲月中不知不覺失去了自己的夢想。

正如影片中金智英一共兩次收到來自長輩禮物。

一次是婆婆送給她的中秋節禮物，是一條圍裙，圍裙即是廚房的象徵，系上袋子就是金智英在家庭角色中那受困的人生；

第二次則是，在娘家人都知道金智英的病情以後，弟弟諮詢問過父親姐姐最愛的事物後，給姐姐金智英買了紅豆包。

結果金智英卻表示紅豆包是弟弟愛吃的，自己其實愛吃的是奶油包。

原來在原生家庭中，因為父親的重男輕女，金智英的原生家庭角色也存在著個體失焦。

當小時候的金智英被猥瑣男尾隨，父親卻在事後埋怨她裙子穿得太短，質問她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補習。

似乎從童年開始，女性就身處一種被質疑的慣性當中，儘管發出質疑的人可能是自己的血親，也因此，這種「性別原罪」始終圍繞著女性群體，伴隨著他們的成長。

三、格局升華，對男性困境的關切

《82年生的金智英》這部電影升華的格局就在於，它不僅詳盡地描述了現實中作為退出職場的金智英們的女性困局，也給了以金智英丈夫為代表的男性群體以諸多的筆墨，講述了他們獨特的人生困局的同時，也給予了一定的人文關懷。

電影中，由韓國實力派演員孔劉飾演的金智英丈夫，一直深愛著自己的妻子，他也是最先發現金智英出現精神病症的人。

他體貼妻子，下班後按時回家，和妻子一起帶女兒，每次自己的母親向金智英發難時，他都會主動地擋在妻子前面。

為了幫助妻子脫離眼下的精神困局，他瞞著她去諮詢心理醫生。

在知道金智英想要重返職場的迫切心愿後，他也曾想到向公司請一年的育兒假，由自己來帶小孩。即使被公司同事告誡，男子休假回來後就會在公司失去位置。

因此，電影在向我們展現了一個盡善盡美的丈夫和父親的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能夠理解當代女性困局的男性，他本身在事業和家庭角色中所面臨的的人生困局——

激烈的社會競爭與過高的社會期待加諸於身，家庭與事業的平衡也會成為他們的壓力和考驗。

在電影的後半段，當他哭著跟妻子解釋她的病情的同時，也無力地自責，他認為是因為和自己結婚才讓妻子患上了精神疾病，自省的同時也讓人倍感無奈和心酸。

如果說女性的角色撕扯，在於家庭中繁重的「母職」期待，和自我實現的需求衝突，那麼男性困局的關鍵是就在於，事業「成功」成為了他們唯一的個人價值單一衡量標準。

關注家庭生活被普遍認為是「沒出息」的體現。而韓國切社會福利中，「育兒假」一類的休假體系基本上形同虛設。

四、女性自我救贖與成長

編劇王海林說，不求能改變什麼，但表達本身就有意義。這句話放在這部電影中，亦可以窺見其現實價值。

在謝麗爾桑德伯格的《向前一步》和BBC主播凱迪與ABC記者克萊爾的《信心密碼》中，揭示出了現代社會的女性所面臨的的諸多心理困境，例如自卑、自我否定、完美並以及過度消耗自己。

在面臨現實中的挑戰和機會時，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容易自我否定，自卑心作祟，女性的內心深處隱藏的真實想法往往是「我不值得」，不值得被誇，不值得被肯定，不值得晉升。

對於女兒、妻子或者母親的身份心存愧疚。

而在事情或者危機降臨後，女性往往難以從已經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猶豫不決，用消極的觀念來消耗自己的積極性，以至於錯失良機。

因此在《82年生的金智英》的後半段，當金智英在心理醫師的幫助下一點一點地修復自己，她開始反思自己，並嘗試著以自我為出發點去尋求解決之道，一語道破自己陷入泥淖的關鍵——

應該要準備認識和找到自己身為女性的價值，然後誠實面對自己，享受和男性一樣的權利，同時和男性一起履行作為社會人的義務。

真正的女權，說到底就是不假設自己弱，也不強裝自己強。意識到這一點，才能真正完成女性的自我救贖與成長。

五、致每一個「金智英」

在電影中，有一段首尾呼應的情節，金智英站在自家陽台，閉著眼仰著臉佇立良久，這是圍繞孩子打轉的一天中少有的屬於她自己的時刻。

只不過在影片的一開頭，清晨陽光鋪灑在她的臉上，金智英上的表情是悵惘而迷茫的，明明是新日初生，卻可以看到她臉上的垂垂暮氣，好像這一刻的晨曦變成了餘暉。當時的她還來不及細想，屋內孩子的哭聲就讓她慌忙轉身進屋。

而在影片的最後，當她在丈夫的理解與心理醫生的幫助下，通過寫作來完成了內心的救贖，再一次站上陽台的時候，她的臉上是放鬆而久違的微笑。

一首一尾，自問自答，形成某種自圓其說的呼應。

或許這是電影給觀眾的一個交代，又或許，這是電影最終給了一個觀眾所希望的交代。

只是電影落幕，現實中無數的72年、82年、92年生的「金智英」們，仍舊在粘稠的生活里用一顆堅定的尋找著自己的出路。

這部備受爭議的女性主義電影，到頭來所關切的不僅僅是金智英，是每一個將 「女性」這個性別隨身攜帶的你和我，是每一個與女性相愛與生活的親人與朋友，是每一個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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