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有一段鬥法高唐州的故事，甚是精彩。這是施耐庵在前七十回書中，入雲龍公孫勝的唯一一次施展高超法術，以「五雷天罡正法」破解了高唐州知府高廉的道法，一舉打破州府，斬殺了高俅這個叔伯兄弟。

縱觀全書，公孫勝也用過幾次法術，幫助梁山破敵。比如，芒碭山降服樊瑞，曾頭市做法助盧俊義活捉史文恭。但是，使用「五雷天罡正法」卻只有高唐州這一次。即便是宋江讓公孫勝傳授樊瑞這個高超法術，但樊瑞也一次都沒有用過。為什麼偏偏在高唐州要使用這個道家最高法術呢？是不是因為高廉的道法高超，必定要用更高的法術去克制呢？恐怕不全是。

公孫勝之所以在高唐州使用「五雷天心正法」，是因為要救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這個人就是滄州道上的大財主，小旋風柴進。

柴進到底是什麼來頭，值得道家如此用心，不惜搬出「鎮道之寶」去救這樣一個人呢？這得從柴進這個人的身世講起。

小旋風柴進為何盤踞滄州道

梁山好漢很有幾個被刺文雙頰，發配充軍的好漢，最早被充軍的是豹子頭林沖，然後是武松、楊志、宋江、雷橫、朱仝、盧俊義。《宋刑統》規定了五等刑罰，包括笞刑、杖刑、徒刑、流刑、死刑，根據犯罪情節分別適用刑罰，也可以合併追加處罰。《水滸傳》好漢所犯之罪都是重罪，基本上被處流刑，而且，脊杖若干，同時追加了杖刑。

既是流配，便要充軍千里以上，到遠惡軍州做苦役，或充當戍邊軍卒。北宋實行軍政何合一的管理體制，州府便是「軍州」，宋江、武松、朱仝等刺配之地雖然與林沖不同，沒有大軍草料場之類的軍事單位，但也叫充軍。

《水滸傳》中，共寫了這樣幾個充軍的地方：滄州、大名府、孟州、江州、濟州、沙門島，其中，滄州總共有林沖、朱仝兩人在此充軍，也應當是讀者心中印象最深的配軍流配之地。施耐庵兩次寫道梁山好漢刺配滄州，原因就是這裡盤踞著一個重要人物，小旋風柴進。

書中交代，柴進在滄州道上有一座莊園，柴大官人基本上就居住在這裡。但是，柴進真正的家卻在高唐州，滄州道上的莊園不過是柴大官人寄居之所，或者行墅別院。為何是這樣的呢？施耐庵分明寫的柴大官人的家就在滄州道上啊。這個問題留待下文再講。

卻說柴進在滄州道上，招待天下來客，尤其是專一接濟資助過往配軍。那麼，《水滸傳》中好幾個流配的好漢，為何孟州道上，大名府道上等等沒有這樣一個柴大官人？換句話說，柴進為何要在滄州道上門招天下之客，尤其是要重點資助配軍呢？

從林沖的故事中可以得知，這裡有一座大軍草料場。因而，刺配滄州的罪犯，很多都是可以充作軍卒的。諸如林沖這類的軍官，大概也經常被流配到這裡，看守大軍草料場。所以，柴進對林沖格外看重，想方設法的要多給他銀子。

柴進這麼幹，大有收買籠絡軍事人才的嫌疑，其謀反之志昭然若揭。

如果說收買林沖還不足以佐證柴進從高唐州來到滄州道，有謀反的嫌疑。那麼，對待武松的態度，便又可作為柴進蓄意謀反的證據。

書中說，武松因為失手打死了清河縣的一個「本處機密」，便逃到了柴大官人莊上。按說，武松是一條深有武功的好漢，柴進應當厚待他才是。但是，武松在柴進莊上飽受冷眼，害了瘧疾也沒人過問，獨自一人在廊下向火取暖。以柴進的話說，武松如此不受待見，完全是因為武二郎脾氣暴躁，喝酒打人鬧事。

其實，武松不受待見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不夠資格享受林沖這般待遇。書中說，武松在柴進莊上住了一年，得知「本處機密」當時只是暈死過去了。既然人沒死，武松便不會成為配軍，最多就是個徒刑。比較輕的徒刑是可以拿銅錢贖罪的，這也是《宋刑統》的規定，武大郎便經常入衙門聽候，沒一個月凈辦，大概就是用銅錢替武松贖罪去了。

武松不是配軍，也沒有從清河縣傳來海捕文書，這樣的人還是「良民」，柴進也很難收買。所以，雖然一身好本事，待遇卻遠遠不及林沖。林沖是惡了高太尉的配軍，柴進這樣厚待林沖，便是明顯的與官府作對。

柴大官人真的想謀反嗎？

柴大官人盤踞滄州道，大肆資助收買犯了重罪的流配之人，確實是為謀反做準備。在莊園周邊，柴進廣而告之，放出話去，讓酒店之類的招客之地幫他收留過往配軍，真可謂明目張胆了。

話說林衝到了滄州牢城，因為有柴進五十兩銀子墊底，便行賄管營差撥，謀得了看守大軍草料場的輕鬆差事。沒想到，這個差事卻讓林沖走投無路。遠在汴京的高俅沒有放過林沖，派了陸謙、富安兩人前來刺殺。這兩人與管營差撥一接頭，便定出了火燒草料場的詭計，試圖燒死林沖。即便林沖不死，大軍草料場被燒，也是難逃死罪。

林教頭被逼無奈，殺死了三個放火焚燒草料場的賊子，反轉身又投奔了柴進。

柴大官人雖然有反心卻沒賊膽，聽說林衝殺了人，也不敢強行收留，便把他推給了水泊梁山。當時，柴進是這樣對林沖介紹梁山情況的：

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裡紮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做雲里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羅，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裡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

梁山寨主王倫、杜遷都曾經去過柴進莊園，接受過柴進的資助。杜遷、王倫先後上了梁山，柴進繼續給予贊助。但是，柴進卻說「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緘來。」宋萬沒去過柴進家，這兩人之間原本沒有交情，因為柴進繼續贊助梁山造反，自然也就與宋萬「交厚」了。

柴進還說，王倫經常收留犯下彌天大罪之人，想必也多是柴進從自家莊園裡舉薦上山的。武松沒有犯下彌天大罪，肯定不願意上梁山。資格不夠還喝酒鬧事耍大爺脾氣，因而，也就不受待見了。林沖這回犯下彌天大罪，柴進便將他送去梁山「避難」。說是避難，倒不如說是為自己蓄養武裝勢力。

《水滸傳》中，莊園財主蓄養甲士，建立武裝者很有幾家，最為著名的便是祝家莊與曾頭市。其他如晁蓋、史進、孔明、孔亮，都有遇戰能戰，上山落草的私家武裝力量。這是北宋熙寧以來軍事體製造成的結果，當然，也因襲了北宋初期的堡寨制度。堡寨之家兵是朝廷國防力量的一部分，是為「鄉兵」，平常負責維護地方治安，邊境堡寨還有協助戍邊的責任。戰時則抽做廂軍，再由廂軍簡拔精壯者充實禁軍，屬於北宋國防力量的「預備隊」。

奇怪的是，柴進卻不養甲士，沒有自己的私家武裝，莊上的莊客僅是陪同柴大官人打獵消遣而已。小旋風所為，就是不願意替朝廷出力，暗中收買死士，資助造反。實際上，柴進的私人武裝部隊，就是王倫時期的梁山八百嘍囉兵。嘯聚山寨的草寇，朝廷自然是無法徵調的。

王倫做寨主，基本上不招惹官府，也不大弄攔路搶劫的強盜勾當，甚至，連石碣村的漁民都能與之分庭抗禮。吳用說三阮撞籌時，阮氏兄弟都不拿正眼看他們，認為王倫、杜遷、宋萬、朱貴這四人「不打緊」。王倫他們不靠打劫發財，也不靠水泊中的大魚養活，柴進的資助才是他們的造反經費的主要來源。七八百嘍囉的軍餉，柴大官人確實是財力雄厚。

柴進資助造反，實則是在王倫，以及犯下彌天大罪配軍身上寄託了自己的反志，謀反之心難以掩蓋。

那麼，柴進為何能夠明目張胆的資助配軍和草寇，為何又蓄謀造反呢？

趙匡胤真的敕賜給柴家誓書鉄券嗎？

林沖從野豬林逃得性命，上了滄州官道。在一家酒店中，林沖打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中，誰敢欺負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裡：「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

店家的這番話，道明了柴進盤踞滄州道明目張胆的收留、資助來往流配人員的原由。柴進之所以敢於專一招接往來好漢，優待配軍，就是仗著家中藏著趙匡胤敕賜的誓書鉄券。

所謂「誓書鉄券」，相當於「免死金牌」之類的特權證件。古代皇帝為賞賜功臣，頒發一塊金屬牌子，上面刻著主人的功勳，犯罪可以得到豁免等字樣，並且約定犯罪性質和範圍，只要在規定的範圍內犯罪，便可得到豁免或者刑罰的減免。

《水滸傳》中說，柴進祖上是後周皇帝周世宗，因為柴家在「陳橋讓位」，趙匡胤便優待柴家，敕賜了一塊誓書鉄券。

施耐庵寫柴進，大有歷史背景，仿佛跟真事一樣。那麼，柴進家有沒有誓書鉄券呢？

「李逵打死殷天錫，柴進失陷高唐州」這回書中，柴進與叔叔柴皇城都曾提到了誓書鉄券，還說要拿著這個東西上京告御狀，懲治高廉的小舅子殷天錫。可見，柴進家是有這樣一塊特權招牌的。但是，施耐庵寫得很奇巧，書中就是沒有讓誓書鉄券亮相。因而，《水滸傳》中沒能見到這塊神秘的免死金牌。

是不是施耐庵虛張聲勢，柴進家原本就沒有這麼個寶貝呢？不是。施耐庵這樣寫，恰恰反映了歷史的真實，柴進家的誓書鉄券確實是秘而不宣的北宋機密。

陸遊在《避暑漫抄》中有這樣一條記載，講的是：宋太祖篡了後周天下，於建隆三年（公元962）密鐫一碑，立於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這件事情在《宋史》中查不到，是一件北宋王朝的隱秘。

陸遊在書中詳細講到了趙匡胤誓碑的情況，說這塊誓碑共有三行誓詞：

一雲「柴氏孫子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中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雲，「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一雲「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雖然，有人質疑《避暑漫抄》涉嫌作偽，並非陸遊所為。但是，其中記載的事情卻是真實可信的。施耐庵以誓碑為原型，給小旋風柴進「頒發」了一塊誓書鉄券。既然是有來歷的物件，施耐庵為何又寫得若隱若現，似有卻無呢？

王夫之在《宋論》中也講過這件事，不僅證實了誓碑的存在，也為施耐庵如此表述誓書鉄券做了很好的註腳：

太祖勒石，鎖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讀。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孫；二、不殺士大夫；三、不加農田之賦。嗚呼！若此三者，不謂之盛德也不能。

雖然王夫之所講的誓碑內容與陸遊有所區別，但是，「保全柴氏子孫」這條卻能夠印證陸遊的說法：北宋確實存在這樣一塊誓碑。這塊誓碑深藏在皇宮大內的夾室中，以黃金帷幔遮蓋，北宋新皇帝登基，便帶著一個不能識文斷字的太監進入帷幔之中，跪而誦讀碑文。

如此神秘，當然除了北宋九代皇帝外，誰也沒能見到這塊誓碑了。據說，直到靖康之難時，才被金人揭開了這塊誓碑的秘密。這就是柴進那塊誓書鉄券之所以顯得若有如無的原因，施耐庵寫書非常尊重歷史事實。

宋太祖為何要立這塊誓碑？

這其實也是柴進為何要謀反的原因。

按照陸遊以及王夫之所言，趙匡胤所立誓碑第一條就是優待柴家。事實上，柴家也在北宋時期得到了相應的關照，比如，重和元年（公元1110年）時，宋徽宗就下詔「復立恭帝後以為宣義郎，監周陵廟，世世為國三恪。」而在此前，「周柴氏後已封崇義公」，也說明在宋徽宗前面的皇帝，封賞了柴世訓的後人。

既然趙宋皇帝如此優待柴家，為何施耐庵要寫柴家蓄意謀反呢？這個話題，便要從《水滸傳》的開篇講起了。

楔子：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開篇就講了一小段五代的故事。因為五代時期諸路軍閥各擁一方，小皇朝不斷更迭，「播亂五十秋」而至天下大亂。此時，趙匡胤出世了。施耐庵是這樣寫宋太祖誕生時的情況的：

後來感得天道循環，向甲馬營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來，這朝聖人出世，紅光滿天，異香經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靂大仙下降。

施耐庵的這段話，幾乎照搬了《宋史·太祖本紀》，只是把這朝天子寫成了「霹靂大仙」。何謂「霹靂大仙」？

道家認為，宇宙間最巨大的力量就是雷霆，因而，道家上界最有威力的部門就是雷部。趙匡胤來自雷部，而公孫勝擊敗高廉，用的就是雷部「核武器」五雷天罡正法。所以，公孫勝的師父也是與雷部大有關聯之人，而且，掌握著雷部的重武器，級別相當的高。那麼，同是雷部出身，施耐庵為何要讓公孫勝去「轟炸」趙宋王朝的知府呢？這件事情，還是與柴進為何謀反有關。

施耐庵在「楔子」中繼續寫道：「（趙匡胤）英雄勇猛，智量寬洪，自古帝王都不及這朝天子，一條杆棒等身齊，打四百座軍州都姓趙！」

從這句話理解，似乎趙匡胤是憑藉自己的本事打出的江山，與柴進無關似的。是不是施耐庵不懂歷史，寫錯了呢？

施公繼續寫道：那時西嶽華山有個陳摶處士，聽得路上客人傳說： 「如今東京柴世宗讓位與趙檢點登基。」施耐庵絕對是精通這段歷史的，奇怪的是，卻又寫成了「柴世宗讓位與趙匡胤」，明顯的違背了歷史真實啊？

同樣的歷史錯誤，在林衝到達柴進的那個村子時，店家的話中又出現過一次，說是「柴世宗自陳橋讓位」

歷史記載表明，柴世宗根本就沒有讓位，而是趙匡胤欺負柴榮的兒子柴世訓（恭帝），手握重兵，在陳橋謀劃「黃袍加身」，篡奪了後周皇位。

施耐庵這樣寫，完全是按照趙宋皇帝們編好的謊言，揭露北宋得國不正。

趙匡胤篡位後，又害死柴榮兒子恭帝柴世訓的嫌疑，所以，施耐庵故意屏蔽掉後周末帝，把陳橋讓位說成是柴榮本人幹的。這樣，北宋的謊言豈不是不戳自破了嗎？

祖上皇位被篡，趙家還編造謊言欺瞞天下，施耐庵如梁山好漢那樣，替柴進抱打不平。所以，柴進盤踞滄州道，專門干與朝廷相對的事情，也就不難理解了。

但是，柴進卻保持著慎重的態度，不敢親自上梁山扯反旗，直接對抗趙家皇朝。這其中，有「小旋風」不敢刮「黑旋風」的緣故，更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柴進為何要蓄謀反志而又不敢公開造反呢？

趙匡胤偽造了《推背圖》？

此處，得提一提一本非常著名的預言書《推背圖》。這部預言書被傳說得十分神准，袁天罡、李淳風簡直就是通天徹地的神仙，預知了幾千年的事情。其實，這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偽書，始作俑者，大概就是趙匡胤。

據說，趙匡胤之所以發動陳橋兵變，是因為有一天柴榮從招文袋中看到了《推背圖》，書上寫著這樣一行字：「點檢做天子」。於是，就把自己的結義兄弟趙匡胤提拔為殿前都點檢。那意思是說，既然天命如此，那就肥水不濃外人田吧，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自己的好兄弟做皇帝吧。

這大概就是《水滸傳》所說的，柴世宗讓位的事情了。這個傳說也太假了，但凡童謠、讖緯之類的東西，最為歷代皇帝所忌諱，不僅要嚴厲查禁，還有將「應事」之主趕盡殺絕。柴世宗一代英主，不會幹這樣的傻事吧。

《推背圖》第十四象，講的就是五代十國終結的事情，其圖像畫的是一捆枯柴，枯柴中有一枝顯得很有生機。配合讖、頌，不僅「預言」了五代結束，還譏笑後周柴世宗「枯木逢春只一瞬」，明顯就是趙匡胤在說話。

枯柴加上一枝十分榮盛的枝葉，隱含的就是「柴榮」。

那麼，「柴榮」真的應該姓「柴」嗎？絕對不是，柴榮應當姓郭！

後周天下是郭威所創立。郭威，小名郭雀兒，身材高大，很有勇力，屢立軍功，在五代後漢官至鄴都留守、樞密使。公元950年，後漢隱帝劉承佑與親信李業密謀，派人前往鄴都殺郭威。於是，郭威於公元951年發動兵變，取代了後漢建立後周王朝。郭威膝下無子，便收柴榮為義子。臨終之時，便把皇位傳給了柴榮，是為周世宗。

當時，柴榮一定已經將姓氏改從郭威姓郭，柴榮早就應當是「郭榮」了。否則，郭威也不會把後周天下傳給外姓，這樣做，當然還保持後周天下依然姓郭。

但是，歷史記載中，郭榮卻反轉為柴榮。這一處明顯的硬傷，實際上就是趙匡胤一手炮製，並且以讖緯說事，說「柴榮」早就是天數所定。趙匡胤這樣干，無非就是說柴榮也是得國不正，姓柴的怎麼能繼承姓郭人的天下？姓柴的能坐江山，姓趙的為何不行？

趙匡胤這樣講，還有一條理由，說自己是柴榮的結拜兄弟，那也自然是郭威的義子了。同是異姓義子，當然也有資格繼承後周皇位了。但是，趙匡胤打下四百座軍州都姓趙，他才不願意繼續打後周的旗號呢？所以，便把郭榮改做柴榮，大家都與後周沒關係，我老趙不是篡位，是合法得國。

這一處歷史硬傷，歷代史學家都輕易的放過了。但是，施耐庵沒有放過，以陳摶老祖所言「柴世宗陳橋讓位」，以及柴進的故事來揭露這一段歷史秘聞。

順帶說一句，《宋史》中最早提到了《推背圖》，應當是趙匡胤為了宣揚自己的得國正道，假借唐代李淳風、袁天罡炮製了這樣一部預言書。後來，歷代都對這部偽書進行修改增補，直到民國時期。所以，民國以前的「預言」很準，之後就不知所云了。對此，苦心破解《推背圖》的朋友，大概可以收手了。

回到趙匡胤所立的那塊誓碑。這塊誓碑其實並非全是為了優待周世宗的後人，而是把「郭榮」鎖死為「柴榮」，以告誡子孫咱們得國正當，不關柴家的事。這哪裡是優待「郭家」，本質上是剝奪了柴家的皇族身份，不承認他們是後周合法的繼承者。

如此，《水滸傳》的作者不服，《水滸傳》的柴大官人更不服。

高唐州，高唐夢，柴進的小旋風颳不起來

上文講到，柴進的家應當是在高唐州，因為心中不服，來到流配人員過往頻繁的滄州道，專門收買具備軍事實力的配軍為他所用。而且，暗中資助梁山草寇，心存反志。那麼，為什麼說柴進的家本應在高唐州呢？且讓我們回到《水滸傳》，從文本中解讀一個真實的柴大官人。

卻說柴進與梁山串通，收留了劈殺小衙內回不得梁山的黑旋風李逵。小旋風遇到黑旋風，不造反也得造反了。因而，柴進很快就攤上了大事。

這天，柴進接到了一封來自高唐州的急信，便慌忙準備起身趕往那裡。李逵一見，便問柴進，如何這般匆忙。柴進說道：

我有個叔叔柴皇城，現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錫那廝，來要占花園，慪了一口氣，臥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遺囑的言語分付，特來喚我。想叔叔無兒無女，必須親身去走一遭。

柴進的話，講得很蹊蹺，他的叔叔竟然叫「皇城」？這個名字明顯是隱寫柴家原本就是皇室，柴進這一代人依然在構織自己的「皇城」夢想。

而且，這座皇城還有一座非常漂亮的花園，連起來讀，就是「皇城花園」。

柴進帶著李逵，來到了高唐州柴皇城家，聽了柴皇城的一番訴說，李逵跳將起來要鬧事。柴進勸道：「這裡是禁城之內，如何比得你小寨里橫行？」

什麼是「禁城」？皇城花園當然就是禁城了。柴皇城說得非常明白，「我家是金枝玉葉」。然而，趙匡胤早就恢復了柴家本姓，與郭氏後周劃清了界線，誰還認你家是「金枝玉葉」？

表面上，高唐州的皇城花園是柴進叔叔所居，不是柴進的家。但是，柴進手中才繼承了誓書鉄券，是後周皇室的正脈，當然也是「皇城」的主人了。

柴進見了柴皇城，又與嬸嬸說了一番寬慰的話。書中交代，柴進的這個嬸嬸並非皇城的正牌主婦，而是「繼室」。為何偏寫作正室呢？寫成正室同樣不影響故事情節啊。

施耐庵這樣寫，大約有兩層含義。一則，說明柴皇城無後，這一脈要斷掉，隱喻後周天下就此完結，柴氏要從郭氏恢複本姓。第二，說明柴進即將成為這裡的主人，猶如當年後周太祖郭威那樣，將皇城交給了郭榮。因而，還是在說柴進的家就在高唐州。

那麼，高唐州在那兒呢？北宋時期，沒有高唐州，元代才設置這個州府。這是不是又是施耐庵搞錯了？根本不是。但凡疑似施耐庵寫錯的地方，一定要認真考證一番，其中大有寓意。

施耐庵借用元代地名，引用的卻是「高唐夢」這個典故。宋玉《高唐賦》中有這樣一段話：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台，望高之觀，其上獨有雲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雲者也。」王曰：「何謂朝雲？」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

高唐夢原指男歡女愛之事，施耐庵則把這則典故引申為帝王之夢。《水滸傳》中的高唐州有「皇城花園」，乃禁城之地。而這個時候，已經是北宋宣和年間，郭氏去國已經非常遙遠了。但是，柴進不甘心失去郭氏正統，便在這裡構織皇帝之夢。高唐州，高唐夢，也隱喻柴進的皇室血緣。古人沒有DNA技術，男歡女愛往往象徵著血緣關係。

正是因為「高唐夢」這個典故，施耐庵告訴讀者，柴進的「皇城花園」只能是做夢而已，僅憑收留些配軍流徒，蓄養王倫這些連打家劫舍都幹不了的毛賊，怎能颳起讓北宋皇朝動搖的旋風？因而，施耐庵把他對應「天貴星」，綽號小旋風。意思就是柴進只能做個沒落貴族，因為沉浸在皇帝夢中，偶爾刮一陣小小的旋風而已，他不敢真正的造反。上了梁山後，柴進便毫無作為，與李應一道管管錢糧罷了。

誰堪破了柴進的皇帝夢？

與「皇城」作對，要奪取禁城花園的人，是高唐州知府高廉的小舅子。這樣的人也敢欺負後周皇室後裔，說明柴家早已被北宋鎖死在了誓碑上，實際上已經被剝奪了皇室身份。但是，細讀文本，卻發現，欺負柴家的並非是殷天錫。

柴皇城的繼室對柴進說：「（高廉）帶將一個妻舅殷天錫來，人盡稱他做殷直閣。那廝年紀卻小，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勢，在此間橫行害人。」

高廉是高俅的叔伯兄弟，來高唐州赴任，帶了個惡少殷天錫來。這殷天錫其實很不簡單，人稱「殷直閣」。什麼是直閣？

北宋時稱供職龍圖閣、祕閣等機構的官員為「直閣」。宋真宗景德元年「置龍圖閣待制」，直閣正式成為官名。而且，大中祥符年間，宋真宗信奉道教。據南宋宋吳曾 《能改齋漫錄·事始·直閣名官》：「 真宗大中祥符末，元嘗講易泰卦，賜五品服，除直龍圖閣。直閣名官，蓋始於此。」這個官名甚至還與《水滸傳》隱寫的宋徽宗「崇道抑佛」有關。

殷天錫實則「因天襲」，有著北宋皇帝的符碼。因而，施耐庵以這樣的人物，大鬧柴家，毆打柴皇城，要霸占禁城花園。柴皇城咽不下這口氣，竟然在殷天錫二次取鬧時，一命嗚呼。

施耐庵這樣寫是不是太寫實了？趙氏奪走了郭家天下，恭帝雖然逃得一命，沒被趙匡胤當殿弄死，但在20歲時就死掉了。

小旋風不敢真正造反，而是指望以誓書鉄券來維護自己的「皇城」高唐夢。「因天襲」早就剝奪了柴氏的皇室正脈資格，豈能容忍在趙氏皇朝再存在一座禁城花園？柴進的高唐夢就此破滅，而黑旋風則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了「因天襲」。

黑旋風颳起了大風，小旋風無奈，從枯井中出來後，上了梁山，身不由己的造反了。

《水滸傳》還有一處寫到與「井」有關的故事，就是宋江在九天玄女廟見到的「二龍戲水」場景。這是北宋滅亡後，宋徽宗、宋欽宗在五國城「坐井觀天」的隱喻。柴進落井出井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皇帝夢醒，柴進免了「坐井觀天」之苦。

再回到本文導語，公孫勝以雷部最高法術破了高唐州，救出柴進，其實，還有另外一層隱喻。作為雷部的霹靂大仙，趙匡胤其實是很關照柴氏一門的，施耐庵也承認宋太祖有結束五代紛爭，迎來太平盛世之功。雷部出手相救周世宗後人，是施耐庵試圖還原歷史，同時，也是給予趙匡胤公正的評價。

一個時代的終結，必定有其內在原因。施耐庵寫柴進荒誕不經的高唐夢，同樣是在探析北宋王朝的覆滅軌跡。包括公孫勝的法術，也是在這樣虛幻的環境中，發揮了無比的威力。時光流逝到元末明初，站在施耐庵的角度，北宋王朝何嘗又不是一場高唐美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