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丨導演謝飛:網絡營銷方式,將更深刻地影響電影業

澎湃新聞 發佈 2020-01-09T20:46:06+00:00

在我看來電影形式和內容永遠要統一,包括《地久天長》我也不是特別滿意,如果要寫四十年,那麼只強調計劃生育就太單調了,而且有點過於煽情,這和九十年代的《活著》、《藍風箏》等還是不一樣了。

儘管早已從北京電影學院的教學崗位上退休,但用「退而不休」來形容謝飛導演,可謂恰如其分。

有報導稱導演謝飛,「或許是2019年全國各大電影節和影展最常出現的嘉賓面孔之一」。文章列舉僅2019年在國內,「他參加過北京國際電影節、上海國際電影節、FIRST青年影展、平遙國際影展、海南島國際電影節、民族電影廣州展映等多個電影節展。而在國外,他也參加了許多可能並不太知名的國際電影節展。」

謝飛導演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是在2019歲末,民族電影廣州展映活動期間。至於教職,他告訴記者,自己還有一位匈牙利學生,在讀博士的論文沒有過,其他已沒有掛礙。

展映閉幕當天放映了由謝飛執導,根據張承志同名小說改編的劇情片《黑駿馬》。而在放映前,一段38分鐘的紀錄片《我們的鋼嘎哈拉~<黑駿馬>:二十三年後~》先就把眾人的回憶帶到了蒙古國遼闊蒼茫的草原上……在現場交流環節,謝飛回顧了彼時找到這筆電影投資的不易,「後來我問香港寰亞的老闆(投資人),你怎麼會投錢給這麼一個很沒有戲劇性的蒙古族題材的電影?他說他把《黑駿馬》這個小說拿回去以後,找到了許鞍華,讓許鞍華看看,這小說怎麼樣。第二天,許鞍華就回覆說,這個小說太好了,她看完哭了一夜,『謝飛導演只要那麼點錢(一百萬人民幣),你們為什麼不投?』」

《黑駿馬》海報

彼時的中國電影正處於發展低谷,現而今已然成為全球第二大電影市場。2019年,中國總票房收入高達642.66億元人民幣,創歷史新高,但拍文藝片和文藝片導演的境遇依舊是個話題。對於那些有志向當導演的年輕影人,謝飛給出的建議是,「未來的電影,特別是文藝片,編導合一是一個大的趨勢,如果你想拍有價值的有文化的影片,你自己要有寫劇本的能力。」

長者諄諄,但謝飛對於具體的電影作品則並非都是一味肯定——不同於現而今不少國產電影首映禮上,影片放映後往往要請上一眾同行背書,而大家也往往齊齊表達驚喜,稍後還要在各自的社交平台上延續這份祝福。謝飛事後在豆瓣上給出的影片評論,往往才會真正讓影迷和觀眾覺得「驚喜」。比如在展映交流會上,他就對畢贛的電影《路邊夜餐》表達了不以為然,「長鏡頭40分鐘,可是那個故事說的什麼呀?然後思想是什麼呀?這樣的作品可能會出現短時期的轟動,大家也承認它形式上的創新,有價值,但是它不是一個能夠留得下去的作品。」

如果說電影節上走紅毯,當評委和嘉賓,是對導演謝飛業界地位認可的延續,亦是中國社會「崇老文化」的一個表征。年屆77歲,「玩抖音的豆瓣影評紅人」謝飛,和同輩乃至後輩比他年輕得多的電影人,年紀輕輕就顯出「耳順」之相著實不同。2020年,謝飛第一次補追網劇,在豆瓣上給了《慶餘年》四顆星,並稱「流媒體時代到來了!」而就在發稿前,筆者又接到了一則採訪邀請,情人節檔上映的電影《抵達之謎》,「有沒有興趣採訪影片監製謝飛老師?」

導演謝飛

【對話】

「金雞獎改為一年一評是好事兒」

澎湃新聞:2019年年底,你參加了印度克拉拉邦電影節,能否先談談見聞?

謝飛:我參加印度南部克拉拉邦的克拉拉國際電影節,這個電影節已經辦了24屆,是印度國內幾個較大的電影節之一,也是辦得最好的一個。克拉拉邦受教育程度在全印度是最高的,識字率達到了90%,印度很多地方識字率也就百分之二三十。我在2014年時去當過一次電影節評委,這是第二次去,很驚訝於電影節的觀眾之多,還有他們對於藝術電影的理解度之高。今次電影節放了200多部電影,2019年全球的佳片幾乎都包羅在內,而且票價很便宜,通票票價相當於100塊人民幣左右。奉俊昊的《寄生蟲》放映前,場外排起了長隊,甚至有人因為搶不到票而大打出手。

澎湃新聞:近些年來全國各地西寧、平遙、西安、三亞,湧現了很多影展、電影節,我注意到你近些年也多有出席,請談談見聞和感受。

謝飛:國際上看,電影節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興起,到六七十年代達到高潮,就是作為對商業院線的一個補充,那時候只有拷貝一種反映形式,藝術電影、小眾的實驗電影可能進不了院線,就拿著拷貝到電影節上放,這樣那些在文化藝術上有價值的影片才得以嶄露頭角。電影節就是要放文藝片和民族特色的影片,商業片用不著在電影節上放。在我成長的時期,經常有一些各個國家的電影周來華放映,讓我得以接觸到印度電影、阿爾及利亞電影、埃及電影等。

電影節的本質是一種文化交流,它是非盈利的,是為了真正的電影愛好者而辦的。我們現在把電影節當成一件新鮮事兒,以前不讓搞,現在哪兒都想搞,但一定要明白,電影節不是為了給官員創造政績,搞自我宣傳的。就我這些年的所見所聞,國外多數電影節都是民辦的,有些電影節辦得特別好,對所在城市的旅遊業帶來非常好的影響,政府就會撥一些文化資金來支持,但沒有全部由國家出資去辦電影節的。中國現在幾大電影節,省市政府都花了大錢,這個錢花得值不值?是不是把電影節作為一個面子工程去搞了?這些都是要反思的。我以為,電影節還是要以民辦為主,靠舉辦質量贏得社會聲譽和業界影響力。另一個,我注意到國際上幾大知名電影節的藝術總監都是相當穩定的,他們熱愛電影更了解電影,選片經驗也十分豐富,這都是我們要學習的。

我擔任過一屆西安絲綢之路電影節的評委,非常不高興,放了幾百部影片的電影院基本都是空著的,我覺得這是在花冤枉錢,很多人做了那麼多準備工作,到頭來沒人看電影。海南島國際電影節第一屆也有這個現象,2019年稍好一點。第一屆因為安排了9部京劇電影,當時觀眾也是寥寥無幾,有年輕觀眾進場看《霸王別姬》(2014年,滕俊傑執導,尚長榮等主演),沒一會兒跑出來要求退票,說不是張國榮演的。其實海南有很多北京和東北來的退休老人,如果能把這些人能夠召集起來看京劇電影,怎麼能說沒有觀眾呢?所以放電影一定要認真去組織觀眾,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做一些表面功夫。

澎湃新聞:作為曾經的中國電影家協會副主席,對於2019年第28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宣布之後中國電影最高獎、金雞獎將每年一評有何看法?

謝飛:我當副主席的時候,不知道哪個領導覺得評獎太多,把金雞獎評獎改成兩年一次,由此百花獎也要跟著改。影協很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舉辦金雞百花電影節,採取到各個城市輪流辦的形式。後來我們就想了個主意,一年金雞,一年百花交替,這樣年年都有電影節。但這樣一來,評的電影便是兩年間的,評獎本身就成了炒冷飯,所以兩個節都越來越不成功。

就這個事兒,我打報告給中宣部,說明並沒有具體文件,說必須要兩年一辦。如果不改變,變成一年一評,金雞百花電影節的權威性就沒法保證,正是因為這十幾年金雞百花獎改成了兩年一次,內地很多優秀影片都被香港的金像獎和台灣的金馬獎搶了先,這樣等於說我們主動把話語權讓給了人家。現在改為一年一評是好事兒,是科學的。

第28屆金雞百花電影節海報

「未來網絡營銷方式會更深刻地影響到電影行業」

澎湃新聞:在講到電影節的時候,你總會提出商業院線作為參照,對於當下主流院線的放映影片,比如馬丁·斯科塞斯不久前炮轟漫威,你有何看法?

謝飛:現在全球商業電影市場都被好萊塢領導了,中國院線現在的主流受眾是20歲到30歲的城市青少年,歐美則是14歲上下的青少年。前陣子,馬丁·斯科塞斯炮轟「漫威電影不是電影,是主題公園」,其實也揭示了這一現狀,這些孩子都是看漫畫、玩電腦遊戲的長大的,他們對於這些改編電影本來就不陌生,這些電影也在迎合他們。一些年歲大的導演,老派的導演,拍相對嚴肅的歷史片,傳記電影,史匹柏的《林肯》也沒有什麼票房,斯科塞斯想拍《愛爾蘭人》找不到投資,最後由奈飛(Netflix)投資,並且走線上放映的渠道。在我看來未來網絡營銷方式會更深刻地影響到電影行業。當電視普及後,就分走了一些原先的電影觀眾,通過電視播放或者錄像帶租賃,不一定要到電影節去看了。現在有了網絡,實體經濟包括各種展會,包括電影節也開始走下坡路,電影院也開始走下坡路。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未來電影業發展的趨勢是怎樣的?

謝飛:美國人的娛樂產業之所以如此繁榮,就是人家看到一些新的市場苗頭,馬上就能通過談判、合作,進而發展出來一套完備的商業模式。比如HBO在電視上放新電影,通過協議讓剛上映一周的電影可以出現在電視頻道里,你相應要怎麼付費,這都可以談。再者,奈飛起家時是上世紀90年代一家在線影片租賃商,他們當時的政策是全美任何地方的人可以通過網上預訂電影的DVD,奈飛免費把這些影片寄到府上,30天內看完再免費寄回來。算下來費用很低,起碼低於你購買盜版DVD的費用,更不要說後者還存在法律制裁和道德成本。

中國現在的電影管理者,和我們電影人應該注意到,以網絡營銷為主的流媒體,多元化的電影市場是大勢所趨。你想要建立這樣的市場,就必須禁止掉盜版。過去我們看盜版DVD,現在我們在網上看盜版的影視視頻。政府應該首先要下決心改變這個現象,如此才能建立起相應的收費方法。好萊塢之所以能夠做到70%的盈利,是在影院放映之外。我們現在90%的電影收入就靠影院那幾天、十幾天的放映票房收入。而我們剛把某部電影賣給了某個播放平台,馬上其他網站就都有了,而且大家竟然都見怪不怪?!

澎湃新聞:很多人會說中國觀眾觀看盜版電影,這是有歷史原因的,改觀不在朝夕。

謝飛:我不這麼認為。上世紀80年代,中國人看電影都是買票的,混進電影院抓出來也是要被處罰的。問題出在1990年代國家進入到市場經濟,別的領域私人資本都可以進入,但電影就是不行。90年代初北京很多商廈,比如賽特、燕莎都提出過,想在商廈內蓋多廳影院,結果不被批准,一下子耽誤了十多年。而這個時期禮堂式的電影院又大都經營不善,有的賣了家具,有的乾脆關門大吉,問題的關鍵是人們已經不習慣在幾百人甚至上千人的禮堂看電影了。這樣的狀況下,先是放港台片的錄像廳遍地開花,接著又趕上VCD、DVD的普及,盜版叢生才讓中國人染上不花錢看電影的習慣,而且還不受到譴責。現在有一種情懷或者說招徠,比如遇到周星馳、賈樟柯的電影要上映了,網上一片「我欠他一張電影票」(笑)。因為賈樟柯作品直到《三峽好人》才被獲准公映,他之前的片子大家都是看的盜版。

1980年,中國人進影院觀影是 293億人次,等於全國十億人,一人每年買了29次電影票! 到現在這個數據已經大幅下降,全國一年也就1/10的人進過電影院,說我們是電影大國沒錯,但不是真正的電影強國。十四五億人的票房,還沒有超過三億人的北美,這不是一種勝利。所以一定要研究出我們現在的真實狀況,儘早改革。全世界現在都在重視網絡,除了奈飛,包括蘋果+、迪士尼+等等都在搶占網絡電影的播放市場。

澎湃新聞:2019年,一面是中國電影市場比2018年更早票房總額突破600億人民幣的利好消息,另一面則是網上輿論一片所謂的「影視寒冬」,你怎麼看?

謝飛:全中國賣得最好的電影,也只有1/10的中國人花錢去看了,還沒有做到像韓國那樣會有1/5的人去看。《我和我的祖國》有30億票房,大概也就是一億人次進影院看了電影,為什麼只有不到1/14的人去看這樣好的電影?原因就是沒有其他的渠道,其他的渠道裡面全是盜版。我再給你算筆帳,2019年大概通過了800部電影,涉及1000億左右的投資,票房即便過了600億,合30%多也就200多億返回給製片人,也就說整體上1000億投資,結果只回了200億,沒有別的渠道可以讓投資方賺錢。像《哪吒》這樣的電影有幾十億的票房,如果按照市場經濟,網絡買版權的話應該花幾億去買,現在只有5000萬元,就是因為盜版太猖狂收不上錢,如果我們能夠建立起一個法治的,杜絕盜版的環境,國產片能賺更多的錢,同時也能讓更多中國人看到(電影)。

《黑駿馬》劇照

澎湃新聞:民族電影廣州展映期間,你帶來了1995年上映的作品《黑駿馬》。其實改革開放後,你和鄭洞天等聯合執導的《嚮導》(1979),就是一部講述新疆維吾爾族人民捍衛祖國尊嚴的故事,是否可以說你對民族題材電影情有獨鍾?

謝飛:我是第四代電影導演中拍民族題材最多的,原因就是碰上了,不是我刻意為之。《湘女蕭蕭》也是半漢半苗,原著小說作家沈從文也有苗族血統。我對少數民族很有感情,他們的民族色彩很絢麗,民族服裝很漂亮,世代居住所在也很美麗,這些都很適合電影表達。我在西藏拍過一個主旋律電影,叫《世界屋脊的太陽》,講羊八井地熱發電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到西藏,去了以後就覺得太漂亮了,決定要再拍一個「純西藏」電影,也就是後來的《益西卓瑪》。倉央嘉措有60多首歌流傳下來,我從中挑了兩首做過電影的插曲。歌手譚晶通過唱《在那東山頂上》一曲而紅,我也非常高興能通過這首歌讓全國觀眾認識了幾百年前的倉央嘉措,他的一生閃現了人性的光彩。

《益西卓瑪》劇照

澎湃新聞:2019年,你的學生滕叢叢執導《送我上青雲》獲得不錯反響,如何看待國產女性主義電影?

謝飛:女性主題,男女平等是一個社會大話題,西方一直在探討,中國也有過這個思潮和運動,我過往的電影女性主角居多,其實在拍攝的時候,無論是男主人公還是女主人公,都是去解剖一個複雜而真實的人性,提倡真善美的人性。

《本命年》海報

澎湃新聞:2020年是你執導、姜文主演的電影《本命年》公映30周年,是否會有一些紀念活動?

謝飛:電影《本命年》來自作家劉恆的小說《黑的雪》。我把電影故事放在了1988年,龍年,也可以理解為中華民族的本命年。小說本身帶有宿命的觀點,劉恆就認為任何的時代都會有人選擇走惡的道路,有人選擇走善的道路,李慧泉因為打架被勞改,出獄後想走善的道路都很難。電影也帶出了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後,中國人的道德困惑和迷茫,結局其實是開放的。1990年上映後,這麼多年了,很多觀眾還記得這部片子,我也很感動。現在也有編輯在做準備,找到了我的工作檯本、創作回憶和當時的各種評論,包括劉恆的原始劇本,想要在2020年紀念一下《本命年》30年。

澎湃新聞:2019年有哪些電影令你印象深刻?能否稍作回顧點評?

謝飛:大家可以看我在豆瓣上的評論,一般我給到四到五顆星的片子都是我比較認可的。韓國電影《寄生蟲》我給了五顆星,《南方車站的聚會》我打了三顆星,胡歌的角色還是太單薄,觀眾看不出他如何成為黑幫大哥,偶然打死警察還有沒有別的血債?總之給觀眾的人物信息太少了。在我看來電影形式和內容永遠要統一,包括《地久天長》我也不是特別滿意,如果要寫四十年,那麼只強調計劃生育就太單調了,而且有點過於煽情,這和九十年代的《活著》、《藍風箏》等還是不一樣了。

我有一個特別有才華的學生申奧拍了《受益人》,他請我去看,看完以後我壓了兩周,只能在豆瓣上給它打三顆星。主要是從編劇角度,電影故事裡的殺妻騙保在現實中很難出現,劇作合情合理的分寸感不對。滕叢叢的《送我上青雲》,起碼大齡女記者的煩惱和痛苦還是令人信服的。作為一個編劇或者導演,在影片頭10分鐘無法讓觀眾相信這個故事或者人物,是失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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