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0後作家那裡,文學如何面對歷史?

新京報 發佈 2020-01-14T03:51:44+00:00

只不過,李普福六房女人的故事終究是難以「引以為豪壯」的,它甚至還藏了些許難言之隱在裡面:縱然已經有這麼多妻妾,李普福仍然沒有男性子嗣可以繼承香火,以至於回鄉後第一件事,就是琢磨著再娶第七房姨太太,看看能否生個兒子出來。

撰文 | 李壯

《苔》,作者:周愷,版本:楚塵文化·中信出版集團 2019年5月

01

妻室與子嗣 從隱喻談起

李普福娶有六房妻妾。這當然會使我們聯想到《白鹿原》那個著名的開頭:「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只不過,李普福六房女人的故事終究是難以「引以為豪壯」的,它甚至還藏了些許難言之隱在裡面:縱然已經有這麼多妻妾,李普福仍然沒有男性子嗣可以繼承香火(從小說後文還可得知,回鄉時的李普福已經失去了實質上的性能力),以至於回鄉後第一件事,就是琢磨著再娶第七房姨太太,看看能否生個兒子出來。

當然,李普福沒有男性子嗣,這件事情對《苔》的故事來說既重要也不重要。不重要是因為,這顆看似了不得的、在經典故事套路里足夠牽出千條線索萬般衝突的「雷」,在楔子部分就被一位過繼過來的男嬰雲淡風輕地拆除了引信和雷管,從此之後再沒有掀起什麼實質性的情節波瀾。

重要則是因為,一個不具有血統關係的繼承人,在《苔》這樣圍繞舊式家族展開故事的小說中出現,顯然具有鮮明的隱喻意義。對李家而言,它意味著一個強大家族在血統層面上的消亡與落幕;而放眼於整個故事我們會發現,子嗣斷絕、血統改換的設置,其實同小說中那段清末歷史,存在著內在的同構性——王朝沒落、亂世將臨、古老的封建制度即將成為歷史、異質性的時代新生事物正不斷湧入並掀起波瀾。周愷所書寫的,實際是歷史的落幕、歷史的消亡、歷史的輓歌與再生,寫的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這一點,跟《白鹿原》倒是的確相似。

02

歷史敘事 在紙頁翻過之前

透過李家由盛而衰的故事,周愷在小說中折射出清末一系列重大的歷史事件,如長江沿線商口開埠、甲午戰爭、義和團運動、廢除科舉、清廷預備立憲、革命黨人早期暴動等。周愷在小說卷一第一章的開頭,便借劉基業之口明晃晃亮出一句話來:世道要變了。《苔》的故事,依託於這將變的世道建構起來,翻過身來,也極幽微、極生動地折射和記錄了世道變化的過程。

今天的讀者對於這段歷史的重大意義自然是了解的。清朝的最後幾十年,是封建王朝秩序由病到死的歷史,是現代民族國家孕育破繭的歷史,坐標體系擴大一些,則是中國最初被納入全球化體系的歷史。在中學時代的歷史教科書上,它往往是一章的終了,幾句話幾幅插圖,帶過民不聊生和積重難返,並不需過多流連贅述,因為一頁翻過去,便是辛亥革命,那是有關現代中國的新的一章。

《苔》再現了蜀中百年前的地方風情和民間野趣,所涉人物包括袍哥、山匪等。圖為龍泉驛的鄉場首領,估計是一個袍哥。照片由美國《生活》雜誌攝影記者C·麥丹斯於1941年在龍泉驛拍攝。資料來源:格蒂研究所

歷史的邏輯,永遠是向著未來、向著跨越、向著必然。時候到了,紙頁翻動的一響,必將是清脆利落、勢不可擋。然而文學,卻往往傾心於世事變遷中更複雜曖昧的部分。《苔》這部小說,講的是歷史、卻又是別樣的歷史:它是時代大風雲、歷史大輪廓下散落生長的眾生表情,是風雷驟起、地覆天翻之前不可思議的平和甚至迷醉,是行船即將駛入歷史三峽以先,那些看似與平日無異、實又意味深長的川江號子:

「推船人本是,苦中苦,風裡雨里,走碼頭……那纖藤盛得起,千斤重擔;那篙杆盛得起,萬水千山。兇險莫過牛中灘,偏要把這灘來過,使把勁喲,扯起走喲……」

歷史教科書上一頁翻過之前,周愷在小說里,把這段日子細細地翻了510頁。《苔》這部小說所書寫的,其實是那早為世人熟知的重大歷史時刻,在漫長的預感中激起的綿密、幽深、融化在民間生活縫隙里、幾乎已難於辨識的氣味與響動。往小處說,這是我喜愛《苔》的地方。往大處說,這其實也正是文學面對歷史的時候,自身的價值與尊嚴所在。

03

如苔眾生 紙上復活的舊樂山

文學寫歷史,說到底,是通過寫歷史中的人來實現的。周愷的這部小說也是如此。《苔》的腰封上印有「歷史如風,眾生如苔」的字眼,這八個字自然是貼切的。

就這部小說而言,我非常喜歡「苔」的意象。苔的細密、潮濕、卑微和柔韌,都像極了歷史風雨洗禮下的芸芸眾生。苔的意象跟巴蜀大地也是貼合的。北方乾燥,青苔不容易養起來。但苔在常年濕潤的巴蜀地區就生長得旺盛飽滿。還記得2018年,我去四川遂寧領取一個文學獎項,中途順路去看了陳子昂當年寄住過的書院遺址。書院旁有古寺,保留了半廢棄的原生狀態,院裡石凳上隨意架著一塊石碑,霧熏雨淋,字跡早已漫漶不可辨認,唯有青苔在碑面生長恣肆如微觀雨林,看著令人欣喜。問旁邊枯坐著的看門老人,老人門牙豁缺,吐出來的四川方言也跟著豁缺,仔細聽了半天,只知道石碑是古寺腳下起出來的,其他的便聽不懂了。我仔細觀看那碑,碑面上有幾道深而長的裂縫,興許是容易蓄水和落腳的緣故,裂縫裡面和周邊的青苔,生長得分外密集且有層次感。

今天,周愷的這部小說,又讓我憶起了那道碑和碑上的裂縫。《苔》裡面也有這樣的裂縫,或者說,有自己清晰的、得以讓如苔眾生和如苔世事攀援亮相的情節結構脈絡。李普福沒有男性子嗣,最終的解決方案,是從農戶家裡要來一個。於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從襁褓里分開,一人成了李氏家族的繼承人,一人留在農家,賣苦力掙生活長大。郵票大的嘉定(樂山),方寸大的白廟場,兩兄弟緊緊相鄰著成長起來,兩條命運軌跡時而交會時而分離,種種故事、各色人等,就在這交會分離的更替間被牽扯出來。兩兄弟的命運軌跡,其實就像石碑上那涵養青苔的裂縫,也搭建起小說內部的結構骨架。

骨架是清楚的,但小說具體的展開,卻不乏種種精彩的旁逸斜出。周愷曾經談到,為了寫《苔》這部小說,自己曾經研讀了數量驚人的關於清末樂山的歷史資料。在實際的閱讀中,我也的確能夠感覺到,這部小說在內部雜糅了大量民俗文化內容,甚至顯示出某種地方志的意味來。吃喝嫖賭煙館酒肆這類尋常意義上的舊時代市井生活內容自不必說,其他更偏門的內容諸如絲綢生產、長江水運等等,在小說里的呈現都是相當具體、細節豐富的。尤其是涉及袍哥文化的部分,民間社會的運行邏輯、規矩說法、甚至江湖黑話,在周愷筆下都獲得了惟妙惟肖的刻畫描寫。這些部分,可以說是在紙上部分地復活了舊樂山的文化肌體,在充實了故事細節的同時,也極大地拓展了小說內在的寬度、廣度及維度。

04

青年寫作的突圍嘗試

從1990到1890

周愷,1990年生於四川樂山。2012年在《天南》發表小說處女作《陰陽人甲乙卷》,2013年獲香港第五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

現在,離開小說本身,讓我們把目光聚焦在作者周愷身上。《苔》這樣一種取材歷史背景、對焦民間生活、帶有民俗和地方志色彩的小說寫法,在中國當代文學的整體版圖裡,並不算稀奇。然而,當我們意識到作者周愷是一位出生於1990年的青年作家,這部小說似乎又能從這並非獨有的書寫方式中,牽起一些不一樣的話頭。

近些年來,年輕作家的迅速崛起,在文學界引起了許多討論。這些討論自然以肯定和鼓勵為主要基調,但許多帶有鮮明問題意識的反思乃至質疑,也同樣具有價值。例如,許多人覺得,我們今天的青年作家過分依賴個人經歷與個體生命體驗,總體性視野的缺失,背後是思想能力的薄弱和精神格局的狹窄,這難免會制約這批作家未來寫作的可能性與寬闊度。

與此相關的另一種質疑便是「同質化」:在一個秩序較為完善、規則穩定清晰的社會中,青年作家的個體間差異正在縮小,彼此類似的生活經歷、文化資源、認知方式和思維慣性,某種程度上也會磨損其筆下作品的個性和獨特性,以至於在習焉不察中形成了代際寫作的同質化圍困。

在此意義上,周愷的《苔》似乎嘗試了一條突圍的可能路徑。這位出生於1990年的作家,把自己拋向了一個發生在1890年的、看起來相當遙遠又相當真實的故事,也把自己拋向了一個極富現實意義的話題:青年寫作者如何在離開個體經驗和情感體驗依託的情況下,在更寬闊的水域中展開生活世界的信息整合與無中生有的故事創造?在這個層面上講,《苔》這樣的小說出自60後作家之手還是出自90後作家之手,其意義是很不一樣的。

作者:李壯

編輯:余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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