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大隱隱於市

讀書活 發佈 2020-01-14T15:07:33+00:00

我的「隱」終究是不了了之了。「隱」的這些日子使我覺察出來:大隱隱於市,不是逃離與告別,而是融入生活,學會生活並努力生活。

文/果雨

我搬至一座海濱小城,揚言要隱一段時間,知了我想法的人,都覺得我是活得太清閒了。

這兒夏日的風比我那遠方故鄉的吹得要早些,夜半醒來,我常滿頭大汗。行至窗前,因擔心蚊蟲趁機入室,我只得隔著玻璃往外瞧去,遠處的樓,亮有一二盞燈。我猜,不是照亮上夜班剛歸家的人,便是如我這般被夏吵醒的人。許多個夜裡,我與那些在黑夜中亮起的燈盞遙遙相望,彼此相互告慰。後來,我知道,那些燈盞里的人,都是才結束一天工作的。這是我剛到這座海濱小城五六天的情景。

我住的樓下即是吵鬧的菜市場,白天,窗門打開,吵我的不是鄉間的鳥鳴,而是人喧。我記起剛來的第一天,住處的空調罷工了,這座陌生城市的帶些海味的夏季風,將我的清晨攪得一塌糊塗,我的周身濕漉漉的,像起了一層油。我對故鄉的清晨,產生了無比的懷念。我感嘆那才是適合人生活的地方啊!尤其逼近夏日的時候,山間的草木,似乎一夜之間就塗上了深綠,那是一大片的滿眼的綠,從雙眸平鋪開來,似要將你周身也染成綠色似的。我母親種的花,開了一茬茬,夏日的小院,迎來了它最美的時刻。就連路過我家小院的姑娘,也如花兒般,香氣四溢的。夏日的氣息是能傳遞的,可怎麼傳不到這座海濱小城來呢?想到這,我甚至決定要立刻動身,回到我的故鄉去。

片刻後,我便作罷了。

我何故離開故鄉要「隱」呢!在一個地方長時間待下去,我的膩味就來了,生活也為此弄得亂糟糟的。這時,此前離開的那個地方,便成了夢,這是我與「地方」周璇的法子。於是,我住進了這座海濱小城的某個菜市場的附近。如今,我竟然這麼快就覺出故鄉的好來了。我不得不對這「隱」的好處,充滿了期待。

聽人說,這座小城的夏還沒來呢!我瞪大雙眼,找人修理壞空調的興致也就降了不少。為了同炎夏對抗,我總起得很早,五六點左右,涼風拂過窗台的植株,再穿過我的發,我穿一身整潔的衣衫,同這兒的人似的,到公園散散步,看老太太們做操。我為沒人認得我,而覺出來天大的自由。我起得還是不夠早,熱氣從天大亮就布滿了街巷。迫不得已,我只得抓緊步子,躲到我的隱處去。

沒有了父母每日悄無聲息備好的早餐,我只能自己尋思吃什麼了,我常從公園繞道至菜市場,並得以瞅見這座小城的煙火味。賣活魚及生禽的攤子與賣菜的隔開了些,但仍能從一把把青翠的菜葉子裡,聞到不遠處飄來的魚腥味。叫賣聲鮮有,倒是問價聲此起彼伏。過道上,還有些老阿姨擺著小攤,有客來時,她們便要裂開嘴笑,說跟著孩子來了大城市,沒事做,就自己種菜了,純天然的,可以放心吃。攤上有時只剩一二把韭菜和紅薯葉,有時候是不多的蕨菜和小筍。看來,純天然的生意,是真不錯。進出菜市場的人,讓每一天,都有了努力生活的樣子。

菜場邊上,分布有幾家早餐店,多是饅頭包子,熱氣從蒸籠逃出,遊蕩在街巷裡。十分難得的是,我竟能找著一家專門賣白粥配鹹菜的小館子。這家小館子,在菜場的盡頭,地里位置不算好,但常座無虛席。來的多是老主顧,與老闆娘有說有笑的。我的早餐向來從簡,一碗白粥,一二蝶鹹菜。小館子的老闆娘是湖南人,來此地已有二十多年了,周末,小女兒在店裡幫工,通常館子從早上六點開始營業,下午一點到四點左右休息,晚上接著營業。忙時,常要到凌晨四五點才能結束。女兒常在店裡寫作業,老主顧都認得。三四架風扇吱呀呀地響,老闆娘說,夏天做生意累,但想到女兒要讀書,就不累了。不下館子的日子裡,我自己熬些白粥,有時米放多了,能吃上一整天,既不能讓人貪食,又不至於讓肚子承受餓極,這是粥的好。

很快,這座海濱小城的夏就開始發力了,我熱得像一隻吐舌頭的狗狗。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叫來了空調師傅。師傅大約快五十了,是個結巴,一句話要說上老半天。他見室內要換鞋可又沒有他能穿的,拎了工具箱,站在門口。我說踏進來沒關係的,他擠擠額上的皺紋,曬成巧克力色的臉,艱難地補了一絲笑。他的鞋頭沾了土質,昨夜雨才下過,夏日的雨,總不聽話。他將鞋脫在室外,左腳的大拇指和右腳的小指頭,從灰黑色的襪子洞裡,跑出來見世面,一股腳臭味尾隨而至。

我住的地方在7樓,師傅得爬出陽台查看室外機的情況。他將安全繩套在身上,從欄杆翻出去,一會兒,他又翻進陽台。「外頭……有有……些滑,我那鞋……是……是專門……的。」他說,我準備去給他拿鞋。他叫住我,說鞋臭,他自己來。

我有恐高,一度不敢去看又翻出去的師傅。今日太陽不烈,就是悶,師傅說:一會兒……要……要下雨的。我祈禱,安裝好後,雨再下。不久,師傅給空調加了雪種。我終於從悶里感受了屬於室內的第一股空調風。師傅的巧克力臉,這下全綻開了,像故鄉小攤上買到的小糖人。師傅說:早……早就該……修了。我說:是,下次一定早早修。我轉而感謝師傅:高空作業太不容易了,我都不敢看的。師傅笑著說:習慣了,這裡……最……最高的樓,我都……去……去安裝了。要生活嘞,不能怕的。最後這一句,師傅說的一點也不結巴。

空調能用了,我的夏日就過得容易了。我在這座海濱小城是有些朋友的,但我的初衷是「隱」,便斷了要跟他們聯繫的念頭。我擔心,與友約了,交際就來了,就沒得「隱」了。獨處的滋味,正是從這時候慢慢品出來的。我從夢裡醒來時,能盯著房東新刷不久的白牆看上老半天,我那些過去的日子,包括我的故鄉,一遍遍從我腦子過濾。接著是菜市場賣菜的老阿姨,小館子煮粥的老闆娘,修空調的結巴師傅……我起身將地的灰塵擦拭,點一根檀香,那香是好友從印度帶回的。我開始看書,練字,聽音樂,一早晨或是一下午,就這樣,悄無聲息過去。人一獨處,便容易產生兩個極端,或是高度自律,或是頹靡放肆。我在這座小城所見的眾生相,使我品出了生活的滋味,讓我懂得在無限大的自由里,遵從「自律」。人一獨處,嘴便極少有機會張開了,外界的險與惡,在這裡隔得遠遠的。而父母的愛,從不在獨處里缺失,他們能在屬於你的一整天裡,將關心或早或晚從故鄉捎來給你……

沒過多久,我與菜市場附近的老阿姨們熟識了,我與小館子的老闆娘也熟識了,這個城市的新朋友,在我的世界裡生長了,同時,我也無比想念故鄉,想念我的親人。我的「隱」終究是不了了之了。

「隱」的這些日子使我覺察出來:大隱隱於市,不是逃離與告別,而是融入生活,學會生活並努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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