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電影《黃海》，是我韓國電影的入坑之作，在看了這部現象級的電影之前，我一直沒有意識到韓國是一個電影業強國，一直保留著「韓國只有預科綜藝」的刻板印象。

2010年《黃海》上映之時，我正在韓國大田留學，此時的韓國正處於韓美聯合軍演，與朝鮮關係極為緊張的階段。

因為大田市本身是美軍駐軍基地，韓國民間的大爺大媽們一直都在街頭巷尾八卦著大田會是重要的軍事目標，雖然是沒什麼根據，但是空氣里依然瀰漫著一絲緊張的氣息。

就在這樣的當口，《黃海》的預告片在商業街的各處大螢幕上鋪天蓋地的宣傳開來。

這部涉及朝鮮族、韓國黑道、偷渡客、兇案追捕多個現實元素的電影，引起了當時韓國民眾的廣泛關注。

而我也是第一次在韓國的電影院看電影，觀影期間影院裡的韓國民眾，不時肅穆沉默，不時低聲嘆息，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我至今還記得坐在前排的韓國時髦捲髮大媽，在電影的最後一幕：主角金久男靜靜得坐在通往黃海的船上，遍體鱗傷之時，一直在抹眼淚的畫面。

這部影片上映十年了，我每年都會重溫，在我心目中，這是韓國電影反應現實的巔峰一作。

回不去的家鄉

影片名為《黃海》，在地理位置上，黃海是西太平洋的邊緣海，處於中國大陸與朝鮮半島之間，從中國各港口做輪渡去韓國只需要一天一夜的時間。

我坐船前往仁川港時，最大的感覺就是，整條船上都是說的都是韓語，每天都有很多人通過輪渡在帶一些商品在黃海的兩頭奔波。

黃海是中國與韓國的內海連接，早些年偷渡前往韓國的主要通道，曾是偷渡客們的死亡之海。

朝鮮族延邊自治區在吉林省的東部，中、俄、朝三國交界處，延吉則是延邊自治區的首府，在整個中國的邊緣。

《黃海》中的延吉，是主角的出身地，為實地拍攝，但是反映的是許多年前的延邊狀況，所以下面的討論也是僅限於影片當中的狀態。

延邊氣候寒冷，冬天氣溫在零下20度以下，潑水成冰是很常見的事。延邊具有地方特色的是作為朝鮮族自治區，街邊的商店、餐館、KTV都是中文與韓語的雙語廣告牌。

滿大街經常放著韓國的流行音樂，同時延邊人也有著中國北方的風俗習慣，愛抽濃烈的長白山，到處都是燒烤攤，口味重到沾著辣醬吃烤肉，喜歡喝啤酒。

同時延邊朝鮮族的朝鮮語也帶有濃烈的地方特色，《黃海》的兩名主角河正宇（金久男）和金允石（綿正鶴）都特別的去學習過當地口音，就是為了更好的融入他們的角色。

從根子上來說，韓國、朝鮮、延邊自治區的朝鮮族屬於同根同源，韓國人對朝鮮族的態度卻一分為二。

因為在二十年前有很多朝鮮族前往韓國打工，大部分為非法居留，也經常引發惡性事件，有一些韓國人很排斥朝鮮族人，務工的朝鮮族人無法融入主流社會。

還有一部人韓國人有著民族情懷，對朝鮮族抱有同情，就像《黃海》中的教授，一眼看出金久男是朝鮮族，還給了他一些錢去桑拿過夜。

所以即使所出同源，朝鮮族去韓國務工的人，依然沒有任何的歸屬感，影片塑造了很多很有真實感的情節。

比如在開頭金久男下班後沉迷打麻將，韓國人是不怎麼玩麻將的，他們通常玩本地化的花牌，而打麻將是中國的民間文化。

但是同樣，影片中也出現了另一個矛盾，在金久男打麻將的時候，對面一個男子罵他為：「高麗棒子」，一下就惹惱了他。

人最需要的就是認同感，金久男不能容忍在自己的家鄉，別人稱他為外鄉人。

金久男的悲劇是典型的朝鮮族式的悲劇：家裡四處湊錢送老婆去韓國打工，老婆打工匯錢給家裡面，像金久男還好，起碼還開計程車賺錢，有很多人當時乾脆不工作，等著寄錢。

而前往韓國打工的人，也有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的，乾脆斷了聯繫，消失在韓國非法打工的人群中。

整個《黃海》的動機便是——回家，而主角最後死在黃海的小船上，雖然開船了，其實根本沒有出海，也再次說明了延吉是他回不去的家鄉。

三隻狗

韓語中的罵人話是很單調的，罵來罵去大多就是一個詞「狗崽子」，雖然不是那麼的有力，但是使用的情況非常的普遍。

在韓國人的眼中，狗便是罵人最惡劣的詞，而《黃海》便是以三隻「狗」為中心構建的故事。

金久男

金久男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野狗，老婆去了韓國打工後突然就沒了音訊，他的家突然就沒了。

在現實里他很孤單，坐在喧鬧夜市中吃著燒烤，看到的是滿大街的情侶與家庭，眼神里都是孤獨。即使結了婚的他依然孑然一身，無人陪伴。

在情感上他很空虛，每天睜眼就是開車賺錢，沒時間陪伴女兒只能送到郊外的母親身邊。為了打發時間去玩麻將，還欠了一屁股債，從此過上了被催債的日子。

這樣的金久男，看似渾渾噩噩度日，誰也無法想像日後他前往韓國居然有那麼強的爆發力，多次在警方的圍捕下突圍。

因為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家園的男人，是最可怕的。

金久男的力量，是一種孤勇，是一種失去一切後的危險氣息。

綿正鶴

如果說金久男是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那麼綿正鶴便是野外互相搏殺，爭搶食物的野狗群的王者。

綿正鶴初見金久男時，也看不出有特別的地方，只覺得全身透露這一種從容，不像金久男在牌桌上想贏怕輸，得失心頗重。

綿正鶴更多的是無所謂，即使他一直在贏。

在此期間他也在觀察金久男，在金久男身上他發現了一種野狗的氣息，作為同類，他可以敏銳的聞到這種氣息，可以為他所用。

影片並沒有詳細交代綿正鶴的故事，但是在狗場面見金久男時，他身邊圍著幾隻獵犬，放高利貸的小混混對他也只能畢恭畢敬，一身軍閥的氣質。

可想而知，綿正鶴貫穿始終的自信和從容，是身經百戰帶來的。金久男在他眼中只是一個未長大的小「狗崽子」，到達韓國後遇到的金社長，只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寵物狗，沒有絲毫的戰鬥力。

這是部十年前的電影，到今天綿正鶴的戰鬥力都被廣為流傳，他被稱為韓國電影中的「戰神」。綿正鶴的強悍，不是靠主角光環、不符合邏輯的劇情，而是靠人物的塑造。

在延吉這片貧瘠又原始的土地上，綿正鶴的強悍一點都不突兀，這塊地頭已經出了金久男這樣的突破警方多次大型圍捕的強人，那麼綿正鶴的以一當百，也就順理成章。

影片最形象的一幕便是綿正鶴領著一幫朝鮮族的手下在屋子裡吃燉骨頭，每個人都肆無忌憚的撕咬著骨頭上的肉，大快朵頤，像極了一群分食吃的野狗。

而綿正鶴正是這群野狗中的王者，隔著銀幕都可以聞到他身上出生入死後，留下的彪悍氣味。

金社長

作為影片中韓國黑幫的代表人物，金社長這個角色可謂是處處憋屈。

上面說了金社長是在現代化已開發國家豢養的寵物狗，也許金社長在韓國威風八面，但是兩個朝鮮族人金久男與綿正鶴的出現成為了他的噩夢。

金社長麾下的手下們，看似凶神惡煞，也早就在文明社會中磨去了尖牙利爪，成為了家養的獵犬。

為了把金久男找出來，金社長一聲令下，把韓國所有的朝鮮族黑幫都抓起來拷問，在這位高高在上的黑幫頭領眼中，朝鮮族黑幫根本不被他放在眼裡，視他們的生命為草芥。

要說金久男給他帶來的是驚訝，那麼綿正鶴的出現，則是給他好好上了一課。

先是信心滿滿派去追殺綿正鶴的手下被輕鬆拿下，對方還膽大包天的當場拿起電話跟他談條件，討價還價。

一向橫行無忌的金社長，被弄得手足無措，接下來綿正鶴乾脆直接到韓國來找他了。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他，派去了大量殺手，居然還讓綿正鶴跑了。

這對一直活在溫室中的金社長，是完全顛覆認知的事情。金社長以及他的手下，在富足安逸的生活中待久了，完全忘記了「狗的世界」本來是多麼殘酷。

綿正鶴對於金社長一干人等，無異於野狗進了羊群，何況這還是一隻「狗王」。

狗咬狗

雖然金社長在影片中從頭到尾都灰頭土臉，但是作為影片的結構來說，金社長才是故事的中心。

《黃海》講的是一個三角交錯的故事，金社長要殺他的合作夥伴金教授，收買了金教授的司機；而金教授的夫人也勾結了銀行職員要殺金教授，所以找來了綿正鶴。

綿正鶴選中了金久男去做這件事，在影片的前半段，「金教授」是故事核心，但是因為兩方人馬的陰差陽錯，事情發生了變化。

金社長下了一著昏棋，好好的去惹遠在延吉的綿正鶴，最終引發了三方的「狗咬狗」。

影片的後半段，便是狗咬狗的搏殺，在這場搏殺里似乎看起來是很蹊蹺和意外的，似乎本來可以避免，但是這件事從一開始便無法避免。

金久男要還債，要回家，他的廝殺與逃亡為一直都是為了家，所以抵死搏命，冒著被擊斃的危險拚命逃亡。

綿正鶴一向都以狩獵為生，靠著獵殺金久男這樣的小「狗崽子」過活，他一直都是捕獵者，而金社長居然敢派人「捕獵」他，所以他一定要搶回捕獵權，並且拿到最好的「骨頭」。

金社長是整個事件的發起者，他對金教授滿懷著憤恨，對他而言，這是一種屈辱；而綿正鶴與金久男的出現，更加重了這種屈辱。

所以一直到最後，金社長雖然戰力不濟，但從沒有想過要向綿正鶴低頭。

三方的野狗，都抱著無法逃避的理由搏殺，一直到最後三方都消亡。

這就是賭上尊嚴與家園的廝殺，無路可退，無處可避。

結語

《黃海》這部電影整體的基調都是黑暗與壓抑的，這與整個韓國電影圈的特點有關，韓國電影，是在黑暗中看向光明。

該導演的另一部大火作品《追擊者》，還有《熔爐》、《素媛》、《殺人回憶》等等，無一不是用誇張、黑暗的尖銳手法反應現實。

雖然韓國人嘴上總是說著自己是「大韓民族」，實則對於民族問題，一直都是他們心中的痛。

而對於處於中間地帶的朝鮮族移民，也為他們長久以來的矛盾與痛楚打開了一個通道，去進行觀察與反思。

影片的開放式結尾，也正是給人留下思考的空間。

暴力之時火花四濺，柔情之處久久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