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7MAX停飛停產,CEO引咎辭職,波音從此跌落神壇

ai財經社 發佈 2020-01-02T01:40:56+00:00

這是平安夜的前一天,距離印尼獅航JT610航班空難事件已有13個月,距離衣索比亞航空ET302墜毀約有9個月。


撰文 / 王燦

編輯 / 嵇國華


平安夜未眠


2019年12月23日,丹尼斯·米倫伯格(Dennis Muilenburg)被告知可以回家過聖誕,他被解僱了。

這是平安夜的前一天,距離印尼獅航JT610航班空難事件已有13個月,距離衣索比亞航空ET302墜毀約有9個月。

但平安未能降臨這兩架波音737 MAX 8。事故發生後,對737 MAX的停飛、審查、停產等風波隨即蔓延開來。直至獅航空難事發一年後,米倫伯格才首次出席國會聽證會,向遇難者家屬致歉,承認波音在737 MAX的設計上有錯。

在持續遭遇信任危機後,這位在波音工作34年的CEO引咎辭職。波音藉此謝罪,以求動盪的業務關係歸於穩定,「在公司致力於修復與監管機構、客戶和所有其他利益相關者的關係之際,有必要更換領導層,以恢復大眾對公司向前發展的信心。」

辭職消息始出,二級市場首先作出反饋:波音股價上漲2.91%,報337.55美元,盤中漲幅曾達3.8%,創六周以來最大單日漲幅。

但波音要想真正提振公眾、客戶和供應商們的信心,炒掉一個CEO或許還不夠。

多位航空業從業人士向AI財經社表示,兩次空難過後,面對外界安全質疑,波音應該選擇立即停產737 MAX。但波音對復飛充滿「謎之自信」,這給供應商和客戶傳遞了看似積極實則錯誤的信號。

實際上,在整個停飛過程中,波音一直在生產新飛機。波音將每月52架的產能保持到了2019年4月,後減至每月42架,直至12月,波音才宣布自2020年1月開始「暫時停止737飛機的生產」。此時距離各國陸續宣布停飛737 MAX已有9個月。

根據波音對外發布的聲明,約有400架飛機已完成生產並處於儲存狀態。這些龐然大物占滿了波音公司的停機坪和停車場:若繼續生產,庫存飛機將無處停放。



即使停產,庫存飛機也在繼續花波音的錢。波音正在為自己對待737 MAX事件的「遲緩和麻木」,承受來自供應商和客戶的壓力。

據摩根大通的分析預計,為保留勞動力與生產能力,停產之後,波音每月的現金消耗仍將「穩定超過10億美元」。

中國航空工業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楊敏向AI財經社表示,除了庫存飛機日常的維護保養費用、內部管理費用及人工成本外,為保留生產能力,防止供應商流失甚至倒閉,波音必須自掏腰包維持開銷。以737MAX機身主體製造商——斯普利特航空系統公司(Spirit AeroSystems)為例,這家公司約80%的收入來自波音,養活了超過13500名員工。

這也是波音此前無法輕易停掉生產線的緣故。一位曾負責航空業務拓展工作的受訪者補充道,如果生產線斷掉,部分供應商可能會尋找新客戶,進一步削弱波音的製造能力。

威靈頓信託公司首席經濟學家Luke Tilley認為,737 MAX停產或將導致美國2020年第一季度的GDP下降0.5個百分點。另有業內專家預計,波音將為停飛及後續問題花費至少140億美元。

波音對外發布的聲明也驗證了這點,「(暫時停產)對維持生產系統和供應鏈長期健康帶來的影響最小」,未來將優先進行已完成生產並處於儲存狀態的飛機的交付工作。

但停飛、停產讓現有庫存的交付和待產訂單的未來變得無法預料。

如按停飛前的市場行情計算,一台737 MAX 7的售價為9600萬美元,這400架飛機的訂單總額為384億美元。但由於遲遲無法復飛,目前很難估算這批飛機的實際價值。

除此之外,波音現有的737 MAX儲備訂單也不是小數目。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9年11月底,737 MAX累計獲得4932架的訂單,已經交付387架,還有4545架待交付。

已交付的飛機無法起飛、簽下的訂單無法啟動生產,同客戶厘定責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某不願具名的飛機租賃行業從業人士向AI財經社表示,停飛時間超出大家的想像,甚至超出業內的應急處理經驗範圍。

「波音是頂級公司,誰都沒法預料737 MAX的結局,有些情況在合同里都不一定寫得清」,上述人士稱。飛機租賃行業是典型的賣方市場,波音、空客等飛機製造商巨頭掌握著議價主動權。「他們很強勢」,此前不是所有租賃公司都有機會買到737 MAX。

一般來說,不同的租賃公司與飛機製造商約定的預付款比例在40%-50%左右。類似737 MAX這類情況,租賃公司可以選擇暫停分期付款,或是取消訂單,但拿回預付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製造商已經把錢投進了供應商的生產線里。

已同租賃公司簽訂737 MAX租約的航空公司也面臨尷尬處境。這些飛機無法起飛,收不回運營成本,但航司仍要交租金。一位前航空公司工作人員向AI財經社表示,部分航空公司正在嘗試同租賃公司協商,希望對方能暫時免除租金。但在資金壓力的連鎖反應之下,「租賃公司也受不了的。」

那些將寶壓在737 MAX上的中小型航空公司更加無所適從。僅靠空客的產量無法滿足窄體客機市場的需求,如737 MAX長時間不能復飛,這些航空公司將面臨運力壓力。進入2019年,擁有全波音機隊的廈門航空展開評估引進空客飛機的內部立項,並獲得南航的批覆。10月15日,廈門航空董事長趙東更是應邀赴法國土魯斯參觀空客總部,合作之意,呼之欲出。

部分客戶不願諒解這家巨頭公司。停產消息發布後,多家航空公司、飛機租賃公司先後發表聲明準備起訴波音。土耳其航空公司認為737 MAX存在太多「不確定性」;而租賃公司Timaero Ireland指控波音違反包括22架737 MAX在內的訂單合同,並索賠1.85億美元。

目前,復飛時間已成為左右波音、航空公司、租賃公司、供應鏈上製造商等各方作出決策的自變量。承壓之外,大家都在等待737 MAX能否復飛的最終結果。

生於憂患,卒於麻木


737 MAX的誕生,並不像它的停產決策那樣耗時漫長。相反,進入千禧年,波音在研發上選擇了低風險和高性價比,這讓帝國逐漸趨於保守,再加上老對手空客的新機型衝擊,很快催生出737 MAX這一創新不足、隱患有餘的扭曲產品。

20世紀80年代,波音採用了「主製造商—供應商」模式,打造全球供應鏈戰略,同供應商結成「風險共擔夥伴」,更多的設計研發風險轉由上游供應商承擔。全球供應鏈無疑讓波音吃到了降低成本的甜頭。但在20世紀90年代時,波音就曾因自大、保守而被批評。


彼時,波音推出第三代的737機型,即737 NG系列(包括波音737-600,737-700、737-800和737-900)。737 NG系列迅速占領了市場,其訂單數、交付量和在役數等關鍵指標,都是波音在產窄體機設計里最受歡迎的,這幫助波音鞏固了飛機製造業霸主地位。

被業內人士詬病的是,737系列誕生於20世紀60年代,其基本型已有超30年歷史,卻被波音一再「榨乾」。雖然保證了研發性價比,也被認為是波音不願意承擔更多風險的表現。737 NG系列採用CFM發動機,第一代的737-600在兩艙布局下僅能運載108名乘客,飛機的製造效率和運營成本還可以繼續提升。

時間進入2010年。波音本有更大的野心,有傳言稱波音計劃研發新一代小型飛機(NSA)以替換737系列,進一步搶占新型窄體客機市場。

但空客A320neo的推出讓波音頓時由領先轉為「挨打」。

A320neo搭載的LEAP-1A發動機的涵道比達到驚人的11,配合鯊鰭小翼的設計與複合材料的應用,可降低15%燃油消耗和二氧化碳排放。以往,一般客機發動機的涵道比只有5-6。原中國航空工業第一集團公司科技部部長張聚恩向AI財經社解釋道,飛機在油耗相當的情況下,涵道比越大,能夠獲得更大的推力,從而提升燃油效率。

A320neo的面世恰逢其時。統計數據顯示,從2001年到2011年的10年間,航空燃油的價格平均增長了4倍,燃油成本已占到航空公司運營總成本的50%以上。

伴隨著技術領先的是效益領先。A320neo取得了巨大的銷售成功,在發布後的兩年內獲得了超過2000架訂單,是當時歷史上銷量最快的商用飛機。面對空客的快速崛起,波音選擇擱置NSA研製計劃,董事會批准了737 MAX項目,轉而繼續擠壓737系列這頭「現金奶牛」。

於是,737 系列的紅利被波音吃了十年又十年。一個成本、設計和安全性複雜交織的故事,被包裹在波音這個重績效、重股價的「大象」內。

從NSA轉向737 MAX的理由和波音內部治理的高管激勵機制不無相關:在波音高管的績效考核標準中,有兩點尤其值得注意,「成功提高多個民用飛機項目的投產率」、「波音民用飛機集團開發項目的風險有所減小」。

「幫助股東實現利益」的強制性利益趨同,讓高管的決策必須以股價為先,卻放棄了飛機製造業最重要的法則之一:要想發展,就必須研發更新、更好的飛機。

研製一架新飛機,即使是經驗豐富如波音,取得適航許可仍需要至少5年的時間。若是錯過了同A320 NEO競爭的窗口期,百億美金的投入能否換來窄體客機市場的足夠回報,波音不願冒這個風險。

反觀737 MAX,技術更新簡單粗暴;部分零部件可以同原737機型上的部件套用;「不需要」額外增加機組培訓成本。

波音的目的很簡單:採用比737 NG系列更大的發動機,獲得更高的燃油效率;零件無縫對接,成本更低;降低航空公司的總運營成本,幫助波音在最短時間內同A320 NEO競爭。

但隱患自此埋下。波音737系列的平台已經老舊,737 MAX改型時,老平台與新發動機不相容的問題被放大。引入MCAS軟體是不得已而為之,卻超出了原始設計的安全極限。

張聚恩告訴AI財經社,MCAS軟體的設計不合理之處在於,自動系統可以由來自單一迎角傳感器的輸出而激活;且在啟動後,同駕駛員爭奪飛機的控制權,最終使得飛機向下俯衝,造成空難。

可一款改型有隱患、軟體有缺陷的機型何以飛上天空?波音的內部審核和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FAA)的安全審查為何同時失效?

回到米倫伯格仍在掌權的2019年4月29日,美國芝加哥,一個雨天。

這天是波音股東年度大會,會議被來自場內的質疑聲和場外的抗議聲包圍著:部分股東認為,波音急於將737 MAX投產,動搖了公司的根本;場外,遇難者家屬高舉「波音的傲慢殺戮」等標牌。

但這位CEO兼董事會主席並不服氣,「737 MAX的開發經過了周密、規範的計劃,並沒有趕時間。」對於被質疑的MCAS系統,他認為,飛機的操作權在飛行員手中;在設計MCAS時,波音公司找不到任何技術失誤或漏洞,系統的設計符合安全標準。

同樣在4月,波音對外宣布MCAS軟體升級工作即將結束,預計將在未來幾周之內獲得許可,米倫伯格通過社交媒體發布了親自試飛的視頻。


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3月,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FAA)代理局長埃爾維爾表示,FAA曾長期將波音飛機安全審查的責任交給波音自己完成,「始終保證了出廠機型的安全」。埃爾維爾稱,安全審查若全部由FAA獨立完成,監管機構每年將需要增加1萬名工作人員和18億美元經費。

事情變得明晰起來。FAA本應是對新機型的最後一道安全屏障,卻變成大公司的「傀儡」,同波音在安全審查環節產生利益勾結。

隨著公眾質疑FAA和波音在適航許可上的「合作關係」是否合規,FBI也介入對737 MAX認證過程的刑事調查,停飛時間被不斷延長:737 MAX的復飛時間從6月推至8月,後又推至11月。根據波音發表的最新聲明,認證已被推遲到2020年,恢復運營和全球培訓審批的時間點和條件有不確定性。

此外,波音全球供應鏈體系下的轉包模式也因此受到質疑,風險共擔的模式的確讓供應商分擔了部分成本和風險,但部分供應商並不具有獨立管控風險的能力。據彭博社報導,印度公司HCL的工程師參與了部分737 MAX的軟體開發。而這些年輕的工程師們算不得「經驗豐富」。

12月11日,FAA在眾議院聽證會上發表評估報告稱,如不改變設計,737 MAX或許是幾十年來事故風險最高的機型;如監管機構不干預,未來30至35年內,預計將發生15起災難性事故。

被認為在737 MAX認證程序過程中「開後門」的FAA開始認真起來,表示將獨立審查更改後的飛行控制系統;來自加拿大、歐洲、巴西的聯合評估委員會將評估飛行員培訓流程;FAA局長史蒂夫·迪克森表示,在737 MAX所需的技術審核完成後,他將首先試駕檢驗,否則不會簽署復飛申請。

但公眾能否恢復對737 MAX的信心仍是未知數。在商業利益與公眾利益的天平上,傲慢的波音顯然站錯了位。

「大象」走向未來

737 MAX事件對波音的影響遠超眾人預期,除了嚴重衝擊業績,甚至有可能掐住了整個窄體客機市場的咽喉。

2020年1月,波音將披露停產對波音財報造成的影響。就目前來看,除了前文所述的,庫存737 MAX需要保養維護費用;損失至少還來自於以下方面:包括波音需給遇難者家屬和航空公司(埃航、獅航)的賠償,來自其他航司和租賃公司的索賠費用等。

此前曾有媒體報導,每個遇難者家庭預計將獲得數百萬美元不等的賠償。來自客戶的索賠費用尚無官方數據可供核算;但如前文所述,客戶等待的時間變長,大家對波音的信心也將消減,不確定性隨之增加。即使豪氣如波音,這也是不小的風險。

雖然還有767、777、787等機型幫助波音穩固地位,但根據波音2018年財報,窄體客機737系列所貢獻的交付數和已確認訂單數,均大於其他機型。從商用飛機業務線來看,2018年,波音商用飛機的營收為607億美元,占總營收的60.02%。

受空難事件影響,2019年,波音商用飛機的收入情況不容樂觀。2019年前三季度,波音商用飛機營收為248億美元,占總營收的42%,虧損38億美元。而1月至11月,波音飛機交付量尚不及去年同期的一半。

中原航空租賃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郭愈強向AI財經社表示,短時間內很難判斷停飛停產對737 MAX系列飛機的殘值管理會有怎樣的影響。

不過,商用飛機僅是波音四條主業務線中的一條,國防業務或許還能幫扶一把:波音的國防業務在2019年前三季度凈利潤25.7億美元,較去年同比增長200%,彌補了商用飛機的業績虧損情況。

儘管大而不倒,但波音要想儘快在其篤信的窄體客機市場恢復元氣並不容易。波音曾作出預測:至2037年,窄體客機預計將占全球機隊組成的74%,全球市場窄體客機交付數將達到31360架;作為廉航商業模式的支柱,窄體客機代表了未來的市場需求,仍屬於增量市場。


737 MAX系列算是波音爭奪窄體客機市場的一枚棋子。雖然落子太快,但在中長途(大於3000海里)窄體客機航線的細分市場內,737 MAX被波音寄予厚望,在開始交付的第一年,便吃下了當年超過70%的市場份額。可更早推出的A320neo系列優勢明顯,在窄體客機市場占有近6成的份額。

未來,窄體客機市場仍是藍海;而中國或許是波音最為垂涎的一塊蛋糕。

根據波音發布的《商業市場展望2018-2037》的報告中,中國市場的體量為1.19萬億美金。由於日益增長的城市化進程,截至2037年,中國航空公司客運量將占全球客運量的近20%。

其中,窄體客機占機隊的組成為71%,約有6100架。由於窄體客機在規模和範圍上的靈活性,這類機型有利於中國及其周邊地區的點對點市場快速增長。

但如果波音目前要想競爭,必須先處理好超過4000架的737 MAX庫存和儲備訂單才行。

人們在期待波音的決策。Agency Partners的分析師認為,737 MAX此次的聲譽危機令其很難在市場中競爭過空客,這將加快波音推出下一代客機的速度。

類似「壯士斷腕」的可能性被分析師們廣泛討論:考慮到737 MAX或許無法復飛的最壞情況,研發新基本型,以進一步爭取中短程飛機市場,需要儘快被波音提上日程。

2017年,波音在巴黎航展上公布了新中型客機(NMA)的研製計劃。公開信息顯示,NMA項目的研發體量在數十億美金,計劃在2025年投入市場。

米倫伯格曾對媒體透露,NMA的定位在737 MAX和787之間,或許是一款雙通道飛機。Avitas諮詢公司的航空經濟學家亞當·皮拉爾斯基認為,NMA研製計劃或能對沖737 Max事件帶來的風險。

但在選擇等待737 MAX復飛,或是全力攻克新機型上,業內人士卻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已經走到這一步,波音肯定是要保MAX的,這是波音、航空公司、供應商等都希望看到的」;「果決些,儘早開發新機」。在新機型面前,商業性和研發成本再次「吵了起來」。

面對不確定的未來,唯一可知的是,波音需要低下頭顱,錨定方向,加快腳步。


參考資料:

《最高的戰爭:波音與空客的全球競爭內幕》,約翰·紐豪斯

《波音100年》,拉斯•班納姆

《飛機金融:波動行業投資成本的管理戰略》,Bijan Vasigh, Reza Taleghani, Darryl Jenkins

《波音737Max飛機空難綜述》,張聚恩,楊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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