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女作家遲子建散文:光明在低頭的一瞬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1-02T02:01:02+00:00

我非常喜歡但丁在《神曲》的《天堂篇》中的幾句詩,它們像星星一樣閃耀在結尾《最後的幻象》中:無比寬宏的天恩啊,由於你——我才膽敢長久仰望那永恆的光明, 直到我的眼力在那上面耗盡!


俄羅斯的教堂,與街頭隨處可見的人物雕像一樣多。雕像多是這個民族歷史中各個階層的偉大人物。大理石、青銅、石膏雕刻著的無一不是人物肉身的姿態,其音容笑貌,在各色材質中如花朵一樣綻放。至於這軀殼裡的靈魂去了哪裡,只有上帝知道了。

莫斯科與聖彼得堡那幾座著名的東正教堂,並沒有給我留下太美好的印象,因為它們太富麗堂皇了。五彩壁龕中供奉的聖像無一不是鍍金的,聖經故事的壁畫絢麗得讓人眼暈,支撐教堂的柱子也是描金鉤銀,充滿奢華之氣。宗教是樸素的,我總覺得教堂的氛圍與宗教精神有點相悖。 、

即使這樣,我還是在教堂中領略到了俗世中難以感受到的清涼與聖潔之氣。比如安靜地在聖洗盆前排著長隊等待施洗的人,在布道台上神情凝重地清唱讚美詩的教士。但是這些感動與我在一座小教堂中遇見掃燭油的老婦人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莫斯科的東南方向,有一座被森林和草原環繞的小城——弗拉基米爾,城邊有一座教堂,裡面有俄羅斯大畫師安德烈·魯勃廖夫的壁畫作品。我看過關於這位畫師的傳記電影,所以相逢他的壁畫,有一種驚喜的感覺。教堂里參觀的人並不多,我仰著脖子,看安德烈·魯勃廖夫留在拱頂的畫作。同樣是畫基督,他的用色是單純的,赭黃占據了大部分空間,仿佛又老又舊的夕照在瀰漫。人物的形態如刀削般直立,其莊嚴感一覽無餘,是宗教類壁畫中的翹楚。我在心底慨嘆:畢竟是大畫師啊,敢於用單一的色彩、簡約的線條來描繪人物。

透過這些畫作,我看到了安德烈·魯勃廖夫故鄉的泥土、樹木、河流、風雨雷電和那一縷縷炊煙,沒有它們的滋養,是不可能有這種深沉樸素的藝術的。

就在我收回目光,滿懷感慨低下頭來的一瞬,我被另一幅畫面所打動了:有一位裹著頭巾的老婦人,正在安靜地打掃著凝結在祭壇下面的燭油!

她起碼有六十歲了,她掃燭油時腰是佝僂的,直身的時候腰仍然是佝僂的,足見她承受了歲月的滄桑和重負。她身穿灰藍色的長袍,戴藍色的暗花頭巾,一手握著把小鐵鏟,一手提著笤帚,腳邊放著盛燭油的撮子,一絲不苟地打掃著燭油。她像是一個虔誠的教徒,面色白皙,眼窩深陷,臉頰有兩道深深的半月形皺紋,微微抿著嘴,表情沉靜。教堂里偶爾有遊客經過,她決不張望一眼,而是耐心細緻地鏟著燭油,待它們聚集到一定程度後,用笤帚掃到鐵鏟里,倒在撮子中。她做這活兒的時候是那麼虔誠,手中的工具沒有發出一聲刺耳的響聲,她大概是怕驚擾了上帝吧——雖然說幾個世紀以來,上帝不斷聽到刀戈相擊的聲音,聽到槍炮聲中貧民的哀號。

我悄悄地站在老婦人的側面,看著祭壇,看著祭壇下的她。以她的年齡,還在教堂里做著清掃的事務,其家境大約是貧寒的。上帝只有一個,朝拜者卻有無數,所以祭壇上蠟炬無數。它們播撒光明的時候,也在流淚。從祭壇上蜂飛蝶舞般飛濺下來的燭淚,最終凝結在一起,匯成一片,牛乳般潤澤,琥珀般透明,宛如天使折斷了的翅膀。老婦人打掃著的,既是人類祈禱的心聲,也是上帝安撫塵世中受苦人的甘露。

如果我是個畫家就好了,我會以油畫,展現在教堂中看到的這一幕令人震撼的情景。畫的上部是安德烈·魯勃廖夫的壁畫,中部是祭壇和蠟燭,下部就是這個掃燭油的老婦人。如果列賓在世就好了。這個善於描繪底層人苦難的偉大畫家,會把這個主題表達得深沉博大,畫面一定充滿了辛酸而又喜悅的氣氛。 這樣一個掃燭油的老婦人,使弗拉基米爾之行變得有了意義。她的形象不被世人知曉,也永遠不會像莫斯科街頭佇立的那些名人雕像一樣,被人紀念著,拜謁著。但她的形象卻深深地鐫刻在了我心中!鐫刻在心中的雕像,該是不會輕易消失的吧?

我非常喜歡但丁在《神曲》的《天堂篇》中的幾句詩,它們像星星一樣閃耀在結尾《最後的幻象》中: 無比寬宏的天恩啊,由於你——

我才膽敢長久仰望那永恆的光明, 直到我的眼力在那上面耗盡!

那個掃燭油的老婦人,也許看到了這永恆的光明,所以她的勞作是安然的。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種永恆的光明:

光明的獲得不是在仰望的時刻,而是於低頭的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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