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山日報
欄目：文棚
說做某事「高興得如同過大年」，這話，沒經歷過那個貧窮年代的人，難以真正體會。那年代，只到過年才有肉吃，新衣穿。正月十五之內不開市。年前，一定要把過年必備的物質，尤其是準備招待來拜年的客人的東西備足，這些就是年貨。鄰居一家又一家早買回來酒肉，衣服之類，就催得我問媽媽，何時去買年貨。媽媽說，錢還沒有準備夠，種的糧食僅夠吃，賣點紅麻、紅花草籽、荸薺之類，收入甚少，忙碌一年，能給小孩買件新衣服就已不易了。
整山村沉進在氤氳的春節前氣息里，父親給別人家製作的家具，大都還沒有收到餘款。快到年關，父親一直在東奔西走的收錢，有的說等羊賣了給，有的說等荸薺賣了給，但是大多沒有及時兌現。因為布料要送到縫紉鋪縫製，到年關趕貨，就不收了。我心急如焚，媽媽說，今年運氣好，賣出去的貨不少，只要收回錢多，就買成品衣。「成品衣？」那時錢和布票不足以撐起給大人做新衣服的夢。小孩的衣服，大都是用棉布，大人純手工製作，也開心，畢竟是新的。條件好的買衣布料去縫紉鋪里做，這些需要布票才行。有些縫紉鋪，新年前也會買一些的卡或晴綸，這些料貴，不需布票，做成衣服，給有錢人買。我家挖到金元寶啦？能實現這個夢？雖考入鎮中心中學，不少同學早就穿上了像樣的衣服鞋子，但我一直離不開媽媽做的布鞋。「若收回來不多呢？」「那過年就不買包餃子的肉。」媽媽只不過是哄我的吧？
時間一不小心把我推到了臘月二十九門口，明天就是最後一個集市，當地叫窮人集。所有的賣家都在明天以低賤的價格打發掉所剩無幾的存貨。只有窮人才這麼晚去沾這個光，買年貨。父母合計明天買什麼，讓我記在紙上：菸酒、豬油、粉條、大白菜、紅糖、糖果……
第2天天剛亮，我就隨著父親沿著崎嶇山路進發，陰天的寒風吹得父親挑著的兩個空籮筐，像個醉漢東倒西歪，我用雙手緊緊捂著凍痛的耳朵，生怕被寒風吹掉。走了四五里，到了蔓延到路邊的集市了。人潮湧動，難以入內。我牽著籮筐，隨父親扎了進去。籮筐的東西越來越沉，父親突然看到在寒風中哆嗦的鄰居民叔，站在街邊賣家裡僅有的一隻公雞，聽說是賣了準備去買門神像。過年門神像必不可省的，只有家裡死了人的才不貼門神像，以免遭門神阻攔靈魂回家。
民叔答應幫我們看護籮筐。父親從破上衣兜里扣出那張紙，上面留下一個個洞。原來父親每買一樣東西，就把名字扣下來。只留下四個字，很醒目——紅糖、褂子。「褂子？」明顯不是我寫的。他說昨夜和媽商量了好久，下決心給我買一件成品衣。在鄉鎮上學，老穿土布，怕別人笑話。我一聽感覺天突然放晴了。集市僅有兩家縫紉鋪才賣成品衣。一家已經賣完，我們來到餘下一鋪。賣家說，只剩下這一件，很合適。我一看是中山裝，藍的卡的，和我語文老師穿的差不多。往身一試，明顯不大合身，也覺得風光來襲。
爸爸說大了，賣家忙說不大，小孩長得快，這的卡耐穿。我也急忙附和，生怕平生的第一件成品衣成夢，討價半天，12元成交，一筆巨款啊，雞蛋才六分錢一個呢。
又被人潮湧到我們的籮筐處。不見了民叔，我們喊了好久仍不見，年貨絲毫未少。回到家裡，聽說民叔怕冷，一賣掉雞，買了門神像就回了。父親有點兒生氣，我說這就是民叔的「空城計」。媽媽和民叔理論，他說：「丟東西了嗎？大過年的，誰會偷年貨？」
那成品衣，的確讓我精神不少。我視若珍寶，很少穿，也期待長了個子好好風光一下。那年秋天，我考入縣城重點中學。不久一天夜裡，集體宿舍進賊，我與那珍寶絕別了。農村大街上，年貨無人偷，城裡宿舍東西卻遭盜了，這就是城鄉差別嗎？這給從農村剛來城市的淳樸少年，上了一課。
我一直不敢告訴父母。後來被媽媽識破了，她好喪心，也只是罵小偷，沒責怪我。她說「全家過年包餃子的肉都省了，都替賊省了，你真是有點兒命薄，下次還要穿上這樣的衣服，只有等你好好上學，考上大學，用自己的工資買了。你兄弟都上學，家裡收入少，家裡哪有條件買這樣好的衣服了。」
雖如此說，次年春節，家裡還是想法給我買了更合身高檔的上衣。
大學畢業幾十年的今天，看到家裡快遞來的成堆的年貨，當年買年貨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
那一件合心不合身的成品衣，一直在我記憶里揮之不去，嶄新如初。當年那樣自私的我，被賊懲罰，不也應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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