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說赫貝特的詩是東歐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

喵發財咪 發佈 2020-01-15T09:38:22+00:00

說到東歐文學,一般人都會覺得是東歐國家的文學,著名的小說《好兵帥克》就是其中的代表作。隨著蘇聯解體,華沙條約組織解散,捷克和斯洛伐克分離,南斯拉夫各共和國相繼獨立,東歐的概念也在不斷刷新,直到今天,波蘭、捷克、匈牙利等國家甚至不再願意承認自己是東歐國家。

說到東歐文學,一般人都會覺得是東歐國家的文學,著名的小說《好兵帥克》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在中國,「東歐」和「東歐文學」這一概念早已深入人心。伴隨著《多瑙河之波》《第八個銅像》《瓦爾特保衛塞拉耶佛》這些經典的老電影,東歐文學深深植入上世紀50年代前後一代中國人的記憶深處。

但東歐都包括哪些國家呢?隨著蘇聯解體,華沙條約組織解散,捷克和斯洛伐克分離,南斯拉夫各共和國相繼獨立,東歐的概念也在不斷刷新,直到今天,波蘭、捷克、匈牙利等國家甚至不再願意承認自己是東歐國家。

可是波蘭偉大詩人赫貝特,卻始終自稱是東歐文學家,他創作了大量的詩歌和散文隨筆,被收錄在「藍色東歐」系列作品中,內容既涉及了歐洲古典文明,也充滿了對二戰災難的精神反思。



曲折歷史背景下的天才詩人

早在上世紀60年代後期,赫貝特的作品就在西方文學界引起廣泛的關注。

1924年10月,茲比格涅夫·赫貝特出生於波蘭東部名城利沃夫。說起利沃夫這個地方,現在已經不屬於波蘭,在二戰結束之前的雅爾達會議決定,把當時還屬於波蘭的利沃夫劃歸了烏克蘭。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利沃夫成了赫貝特思念一生的故鄉。

赫貝特具有英國血統,當年,赫貝特的祖父從英國輾轉來到波蘭,最後定居利沃夫。他的父親在銀行任職,參加過波蘭的獨立運動。納粹德國入侵波蘭時,赫貝特在地下學校讀完了中學,年輕的他還參加過一些地下抵抗活動。

二戰結束後,赫貝特前往克拉科夫讀大學,取得了經濟學與法律的碩士學位。後來,波蘭著名哲學家亨利克•艾爾岑伯格收他為學生,傳授他哲學,因為亨利克•艾爾岑伯格的獨立精神,被赫貝特奉為「精神導師」。2002年,波蘭出版了他們師生之間的往來書信,從中可以看出,年輕的赫貝特自卑而羞怯,他不能確定自己將來究竟要以哲學還是寫詩為生。

赫貝特最早的時候發表作品都是用筆名,他並沒有以寫作作為自己的正式職業,而是處在社會底層,從事著營業員、計時工、圖書館管理員等各種低收入工作。在入不敷出的時候,他甚至賣血來維持生計。

「我在底層。我不屈服。」秉承著這樣的信念,赫貝特開始跟當時波蘭許多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一樣,拿起筆開始寫作。


1953年,史達林去世,之後,波蘭的文化氛圍漸漸寬鬆了起來。作家們的作品和名字開始出現在《當代》雜誌上,赫貝特就是其中的佼佼者。1956年之後,他相繼出版了詩集《光弦》《赫爾墨斯• 狗和星星》《客體研究》以及他最著名的隨筆集《花園裡的野蠻人》。這些作品甫一問世,很快就引起轟動,迅速被翻譯成歐洲主要語言,在歐洲各國發行,繼而在國外斬獲各大文學獎項,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

1965年10月,赫貝特第一次走出國門,前往奧地利領獎。三年後,他帶著新婚妻子到美國進行學術訪問,並認識了諾貝爾獲獎詩人米沃什,隨著兩人合作的加深,赫貝特乾脆在美國住了下來,並在洛杉磯國立大學擔任客座教授。

有趣的是,赫貝特的知名度也是歸功於米沃什,正是米沃什翻把原本以「小語種」波蘭語寫作的赫貝特詩歌翻譯成英文出版,才使得赫貝特有了如此高的知名度。這二位傑出的詩人也由此結成了終生的友誼。

1971年回國後,赫貝特開始介入政治活動,導致他的作品被禁止出版。從此,他的作品漸漸在東歐文壇消失匿跡,但是他的詩作在世界文壇上依然閃耀著智慧之光。



很難被定義的詩作

1974年,赫貝特發表了大型組詩《科吉托先生》,將他的詩歌創作推向了一個高峰。「科吉托」一詞取自笛卡兒的名言「Cogito, ergosum」(我思故我在),意為「我思」。

「科吉托先生」是的確是個愛思考的人,他對一切抱有懷疑態度,遇到不平的事兒總是忍不住嘲諷,他老派而孤獨,時常矛盾,但這並不妨礙他擁有獨特的價值觀。

在這部作品中,每首詩都像是一個傳記片段,寫的都是科吉托先生的思考。比如,科吉托先生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和腿,腦袋裡充斥著另類的想法;他讀報紙,給自己釋夢;他考慮要不要回到故鄉;他去看望生病的朋友;他猜測地獄的樣子,思索世界上究竟有沒有純粹的思想,等等。通過科吉托先生的所思所想,表達了赫貝特想要闡述的觀點:「寫作必須教人清醒:讓人醒著。 」

赫貝特是含蓄的,他在創作詩歌時,喜歡引用希臘神話、羅馬神話、聖經等內容,並在這個基礎上賦予自己獨到的觀點,為其增添新的寓意。著名詩人巴朗恰克曾這樣評價他:赫貝特總能在兩種對立的價值之間保持一種平衡,只要他不讓它們衝撞,不暴露自己的裁判身份,並且永不宣布哪一方獲勝。比如當他說「沒有人喜歡道德家」,事實上,他並不是反道德論者,而是在暗示某些道德價值的失落。



換句話說,赫貝特總在暗暗揭示一些無法克服的矛盾,然後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去直面矛盾。比如他在《科吉托先生反思苦難》一詩里表達的:

飲盡苦澀的草藥精華

但不包括沉渣

要小心地給未來留下幾大口

接受苦難

同時也將它孤立於體內

如果可能

從苦難的材料中

創造一個人或別的什麼

同它嬉戲

當然嬉戲

熱情地跟它開玩笑

就像同一個病孩子

最後哄哄它

以一些可笑的把戲

一個蒼白的微笑

赫貝特用簡潔的語言,寫出這些毫不濫俗的詩句,他的語言高度凝練,表達的東西卻意味深長。這些句子是具象的,仔細品讀甚至會覺得能夠觸摸到真實。

多少年來,評論家們一直試圖給赫貝特的作品定位,用「新古典主義」「歷史的反諷詩人」「逃離烏托邦」等等稱號為他加冕。但是,赫貝特的作品幾乎在頑強抵抗著這些定位。



常年生活在國外,卻時刻與國家共命運

波蘭著名作家亞當·扎加耶夫斯基曾寫道:「在赫貝特的詩里,我聽到反諷,幽默,和很少惠顧二十世紀文學的人文主義者的靜思,但是,其中也有絕望和哀傷。」

正是這些絕望和哀傷,讓赫貝特詩歌里蘊藏著20世紀的苦難。赫貝特對於一個時代的殘酷有著超乎尋常清醒的意識,但他並未因此喪失抒情或幽默。這裡有一個偉大藝術家深沉的秘密。

赫貝特常年在國外生活,他的足跡幾乎遍及整個西歐,特別是法國、義大利、希臘。他深深著迷於地中海文明,自從1956年第一次走出國門,他就越來越長久地呆在國外。他是用這種「在路上」的狀態,來完成對文學的朝聖。

在異國他鄉,赫貝特帶著寫生簿,流連於各個博物館和美術館,在一幅畫、一尊雕塑前一站就是一整天。他在這些藝術品身上找到寫作靈感,把所有積蓄都花在了這上面。當時,波蘭貨幣在國外的匯率很低,赫貝特省之又省,能坐公汽就不坐火車。

就這樣,赫貝特寫下了大量關於法國、希臘、義大利、荷蘭的歷史和藝術的隨筆散文,分別集結為《花園裡的野蠻人》《帶馬嚼子的靜物畫》《海上迷宮》等。這些文章具有極其明顯的抒情特徵,能夠輕易地激發讀者進一步認識和探究的興趣。其中,《花園裡的野蠻人》是對自己的自嘲,抒發了他自己置身古代歐洲的藝術場景時內心的驚嘆,仿佛一個野蠻人來到了文明的花園。



到了80年代,波蘭局勢動盪,生活在國外的赫貝特毅然決定回國。此時,他已經年近60,被各種疾病折磨,然而他毫不在意,回到華沙後,他頻繁地參加集會和活動,他的詩作被音樂家譜曲,在地下活動時廣為傳唱。1981年12月12日,波蘭進入戰時狀態,目睹烏煙瘴氣的局勢,赫貝特心如刀絞,他發表了《來自圍城的報告》,詩作經地下刊物傳播,成為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來自圍城的報告》原本是他在柏林創作的作品,但他故意把創作時間改為1982年,這是赫貝特婉轉地向外界傳達自己置身其間的情勢和心聲。幾年後,評論家巴朗恰克這樣稱讚道:這是一首可以站在赫貝特所有作品之上的詩,因為它代表了赫貝特全部作品裡貫穿始終的那種聲音:清醒而急迫。

在《來自圍城的報告》的結尾赫貝特這樣寫道:

現在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

支持妥協者已經贏得對於拚死抵抗一方的微弱優勢

常見的情緒轉移,我們的命運依然懸而未決

墓地在擴大,抵抗者的數字在縮小

抵抗仍在繼續並將堅持到最後

即便城市陷落我們只有一人倖存

他也將在他的體內背負整個城市踏上流亡之路

他將是這個城市

我們看著飢餓的臉火焰的臉死亡的臉

以及它們中最壞的——背信棄義的臉

而唯有我們的夢沒有受到羞辱

赫貝特的這首詩讀起來慷慨激昂,字裡行間透露著他的憤懣與控訴。也許這就是為什麼赫貝特甚至比米沃什贏得了更多的尊敬和熱愛的原因:赫貝特,在與祖國同甘共苦的歲月里,選擇與國家和人民站在一起。



偉大的詩人,英雄的暮年

赫貝特保持著足夠敏銳的現實感,他為波蘭的命運感到焦急和痛苦。他振臂高呼:對於一個民族,價值匱乏是致命的。

在1992年,赫貝特結束了在巴黎為期六年的並不如意的生活,回國出版了詩集《羅維戈》。在評論家眼裡,這部作品標誌著他的詩歌寫作開始走向衰弱。赫貝特老了,可是在這部集子中,卻出現了比以往更為明亮和歡快的東西。

赫貝特夫婦是在1986年冬天抵達巴黎的。他的傳記資料記載:自「解凍"時期開始,他就要不斷地離開波蘭再返回,如此反覆。從前,他是厭惡華沙那種小規模的極權主義的粗俗和醜陋。現在,他要抵抗那些各種公眾意見不斷帶來的壓力,它們迫使他戴上「民族詩人」的面具。而在國外,他是孤獨而自由的藝術家,可以退進自己最喜歡的職業、繪畫、博物館或當地的教堂。然而,最後他還是會開始想念波蘭。

赫貝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他患上了嚴重的哮喘病,雪上加霜的是,他的物質條件也越來越差,在他需要緊急看醫生的時候,租住地電話卻被停機,他的妻子只好到鄰居家借用電話。這個在自己國家深受愛戴、在美國、德國、瑞典、義大利都備受關注的著名詩人,在巴黎的生活卻捉襟見肘。這是因為,他的作品與巴黎人的審美格格不入,甚至在他出版新作時,只得到了一篇評論,內容竟是:這部作品很不正常。

被絕望和疾病驅使,赫貝特決定要起訴他的出版商,他甚至聘請了律師,準備控告出版社造假、侵占,後來不了了之。事實上,他真實的怨氣在於,他是一個勤奮工作,認真寫作的詩人,他渴望穩定的生活,然而卻越過越窮。

用一位評論家的話說,他是一個大師,而他生活得幾乎一貧如洗。在某種意義上,赫貝特在巴黎的孤獨,是現代世界裡詩歌處境的一個象徵。

1998年7月28日,赫貝特與哮喘和孤獨抗爭多年後,在華沙去世。

作為一個成功地為民族精神困境下定義的詩人,他的作品擁有一種最強烈的道德感和真正抒懷的激情。他所獲得世界性的聲譽,正與日俱增,他是一個偉大的詩人。

在赫貝特去世10周年的時候,波蘭議會為紀念這位偉大的詩人,將2008年確定為「茲比格涅夫•赫貝特年」。在作為議會決議的文件中,有這樣致敬的文字:

在遭遇價值危機和痛苦疑慮的時代,他始終一貫地堅持原則:在藝術上一一堅持美、層次和寫作技巧的標準;在生活一一堅持明確區分善惡的道德法則。他為人勇敢、無所畏懼又獨立不羈。他在自己的詩歌中表達了對自由的珍愛,對個人尊嚴以及對這種尊嚴所產生的道德力量的信仰。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