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片如何出圈?《誤殺》編劇現身說法,專家熱烈討論

編劇幫 發佈 2020-01-15T09:40:55+00:00

源| 編劇幫文丨扛刀少年電影《誤殺》翻拍自印度電影《誤殺瞞天記》,自上映以來,市場表現良好,目前票房已突破10億元,大幅打破懸疑類影片的票房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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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扛刀少年


電影《誤殺》翻拍自印度電影《誤殺瞞天記》,自上映以來,市場表現良好,目前票房已突破10億元,大幅打破懸疑類影片的票房天花板。一部翻拍的犯罪懸疑影片,能在國內市場取得如此規模的票房,叫好又叫座,這引起了業內熱議。

近年來,國內翻拍電影數量眾多,但是鮮有一部能像《誤殺》這樣大賣。翻拍電影該如何做到適應本國情況?編劇應如何在創作中對原有內容做出取捨?

《誤殺》獲得觀眾普遍認可,體現了市場對「燒腦」類型的犯罪懸疑片有著旺盛需求。就這一類型而言,《誤殺》有何創新與顛覆?未來犯罪懸疑片將有著怎樣的發展方向和票房增長點?

從文化角度看,同為儒家文化影響下的日本和韓國,跟中國文化接近,其作品翻拍難度應該較低。但近幾年的事實卻是,源於日韓的翻拍電影,票房普遍不理想,反而是和中國文化有一定距離的印度,向國內輸出了不少既叫好又叫座的電影。如今,連翻拍自印度的電影都得到認可,這對於跨國翻拍又有何啟迪?

帶著這樣的疑問,編劇幫於1月12日舉辦跨行業、跨年齡,以劇作為核心的《誤殺》研討會, 中國電影評論學會常務副會長張衛,劇本醫生樊蘇華,編劇、作家李正虎,編劇、導演周耀武,劇本醫生周詩宇,劇本醫生唐龍,編劇、作家七根胡,《誤殺》編劇之一范凱華,就翻拍電影的改編,犯罪懸疑電影的類型創新以及影視作品的跨文化傳播等話題展開討論。

主創發言:看了泰拳後把它寫進電影

1994年出生的范凱華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參加過電影《誤殺》、網劇《唐人街探案》的劇本創作。他首先回顧了《誤殺》的劇本創作經歷。當時他們被要求在10天之內完成第一稿劇本,時長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印度版《誤殺瞞天記》時長163分鐘,之前用很冗長的時間鋪墊主角一家,第40分鐘才出現核心事件,對中國觀眾顯然太長了,因此編劇團隊把前40分鐘直接砍掉一半。

除了時長,團隊還要重新定義影片內核,或者說超越原片,找到新的東西。印度版討論了階級、階層問題,比如村民的暴動,中國編劇團隊則找到挖墳這個細節,將其擴大。將李維傑的父母設定為死於曾經的一場暴亂,而由挖墳引起的暴亂超過了他原先維護女兒的預期,因此最後他從被動認罪變成主動承擔責任。

「整個做下來之後,保留原劇本的主要是情境和人物關係:一個父親,一個母親;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施暴者,一個受害者;一方是執法者,一方是市民。」范凱華說。

在具體改編時,中方編劇把原片中全家人出去遊玩的時間縮短了一倍——把李維傑不在家、妻女受害、他回到家這一系列時間壓縮到兩天之內。也就是說,李維傑在出去公幹的同一天晚上發生了兇殺案,第二天回來帶著妻子出門,兩天之內就完成了埋屍過程,將整個節奏加快。編劇團隊在泰國落地時很興奮,去看了泰拳。當時他們正好想找一個行為代替片中的聽經,死活找不著,後來有位編劇靈機一動,說泰拳不是很好看嗎?於是《誤殺》中聽經便被打泰拳取代,和殺人段落處理成蒙太奇剪輯,不僅更具觀賞性,節奏也更加鮮明。包括片中有一處碰到爆米花小哥的細節,也是編劇看泰拳時真實發生的經歷。「一方是李維傑看著泰拳廝殺,一方面是他的妻女正在遭受暴力,觀眾在這個視角上能夠體會李維傑知道這個事情之後他所承受的心理壓力,他的內心是什麼情感,讓觀眾更有代入感。」

《誤殺》一開始還引用了希區柯克的電影橋段。原版就是男主人公坐在屋子裡面看電影,觀眾從第三方視角來看可能會覺得冷漠,但改編成利用棺材越獄的故事後,這一具體的畫面讓觀眾印象深刻。拉韞的出場亮相也是,她必須是一個足夠聰明的反派,所以需要用一個小案件來展現她的聰明,包括不擇手段利用假證物逼供。范凱華說,由於不少觀眾已經看過印度版影片,知道謎底了,索性就把這兩個人物都放在前面出場,正因為他們足夠聰明,對抗起來才有意思。

關於影片的主題,編劇團隊一開始也出現過搖擺。剛開始考慮過能不能把父女情感做得更紮實一點,父親願意為了女兒做這一切,但後來覺得這樣處理對於整個故事體量來說顯得有點小,或者太刻意。范凱華一開始甚至寫了一段李維傑自首後,女兒理解父親了,找到了父親作案的手法,猜測到藏屍地點,但是不知道具體位置,最後一個推土機把警察局推倒了。這個版本也投錢拍了,最後沒用。

編劇李鵬(《誤殺》編劇之一)在創作過程中找到了羊的意象,他精準地把階層問題落在羊身上。李維傑保護家人的行動在觀眾心裡肯定是對的,但因此引發了更大的罪惡,產生的暴動是一種新的罪惡,並不是善的。對於拉韞和她丈夫來說,他們兩人在這時也成為遭到誤殺的人。對於「誤殺」的理解,編劇團隊也從不同層面來反覆斟酌,掌握好分寸。

印度版更強調正義,而中國版更強調救贖。范凱華覺得,如果電影能引發觀眾引發產生這樣的思考,就比原先單純追求在片尾給出一個答案可能更好。「在探索的過程中,我們一直思考,中國版要拍一個什麼樣的故事,早就已經忘卻了印度版作為犯罪題材的精妙,我們把犯罪細節壓縮了,把這些行為背後的意義拉伸開了。」

關於本土化這一話題,范凱華表示,他的母校中央戲劇學院創始人之一歐陽予倩曾說,民族化就是要在舞台上看到中國人,說的是中國話,表現的是中國人民的情感、中國人民的生活,讓人一看就感覺親切,不管是歷史戲還是現代戲。這次創作經歷讓他更加理解了這一觀點。「舉一個極端一點的反例,比如美國人或者英國人翻拍《茶館》,他不是把茶館改成酒吧就能拍的,如果他要表達的題材不屬於他們自己,拍出來一定會失敗。我們在模仿的時候,如果一直盯著原片,想要捕捉原片的精髓,達到原片的精妙,往往會導致我們走上一條走不通的路。這次翻拍《誤殺》就是找到了很好的框架、很好的規定情景、很好的題材、很好的人物等,剩下的故事是需要我們填充的。」

兼顧觀眾:一二線看救贖,三四線看強情節

劇本醫生樊蘇華從故事模板、片長、完成度等方面闡述了《誤殺》成功的關鍵因素。首先,他認為故事模板很重要,如果模板沒有經過驗證、沒有證實,貿然拿過來直接落地可能會有問題。從片長上看,上世紀1970年代以後觀眾就不喜歡太長的電影了,60年代還有3個小時以上的《阿拉伯的勞倫斯》,放映中間還要樂隊演奏休息一下。現在生活節奏加快,大家已經沒有時間接受這麼長的電影。《誤殺》時長112分鐘,影院非常歡迎這類時長較短、周轉率高的影片。而且這部電影趕上非常好的時間窗口,三個禮拜都沒有強片。

其次,《誤殺》改編版本的故事壓力設計,簡單、直接、有效。「誤殺」是核心事件。在法律框架下,違法要承擔法律責任,只要一把這件事抬出來,觀眾就會認為男主家庭遇到問題了,而且不容易輕易解決。還有特異性的設計,被誤殺的那個人是警察局局長的兒子,而且是獨子。兩個所謂「對的東西」在一塊碰撞,力量就更大了。

從故事完成度上,樊蘇華認為《誤殺》採用了三幕結構。第一幕是進入故事後,全家人幾進幾出警察局,男主憑藉自己的能力,警察拿李維傑沒辦法,把他們放出來;第二幕是警察局長靠能力直接翻盤,最後利用小女兒讓一家人上警車,這兩段解決了整個故事的代入感。但故事到了第三幕,還有兩處「意想不到」讓樊蘇華大感精彩。第一個是,「兩幕半」結構處理怪圈出現,第二幕死局之後,無可拖延,只能進入對決,直接開啟高潮戲「開棺」;第二個意想不到是,之前的重大伏筆,居然完美實現絕境逆轉,令三幕正價值高潮戲猝不及防地爆燃,男主出乎意料幹掉了對手,實現了瞞天過海法外製裁正義者的完勝。

《誤殺》還多次反用類型規律,比如「完美犯罪」和「超級推理能力」的反用。所謂反用,是指完成正義動機的人利用「完美犯罪」概念,中國諜戰劇已有出色先例,《潛伏》中余則成和《暗算》中錢之江都運用過這個規律,博得了滿堂彩。至於反派的超級破案能力,也是在道德天平下的反用。這種顛倒的人物能力模版,讓故事對抗觸目驚心、火花四濺。

在懸疑元素上,監製陳思誠非常克制,沒有把懸疑放到最大,影片的戲劇前提只是為了保護家人,對抗強大的法律體系。在樊蘇華看來,此前的西班牙影片《看不見的客人》雖然從懸疑角度非常抓人,但有些過分,最後結尾才揭穿主人公就是假裝律師的母親,導致影片在接受度上具有一定天花板。


此外,樊蘇華評價,《誤殺》的餘韻和結局戲很多。一般電影高潮戲之後,兩三場戲就收尾了,不宜有太多的拖延,但《誤殺》在高潮戲之後,餘韻和結局戲部分顯然比一般電影多很多,比如展現拉韞喪子後的悲痛,是希望觀眾在道德評價上能夠平衡一些。

編劇李正虎評價,《誤殺》最大程度上兼顧了不同地域、不同觀影水平的觀眾。「一線城市能看到救贖、完美犯罪,三四線能看到強情節,甚至泰拳。」

隨後,他主要從節奏角度談到了自己的觀影感受。「節奏快,沒廢話。上來兩場戲就告訴你李維傑是資深影迷,閱片無數,所以他後面的情節都合理化。第二場戲是拉韞,告訴你這是反派,高智商,不擇手段,位高權重。而現在有的電影介紹10分鐘,人物還是不清晰。」

突破類型天花板:故事核是火,情緒是油

近年來,國產懸疑片出現很多翻拍外國影片的現象,比如《走到盡頭》《破局》《捉迷藏》《大·人物》,但大部分以失敗告終。導演周耀武認為,《誤殺》之所以能成功,最重要的就是建立了文化上的認同。

首先,中國人講家庭,講親情,有家國情懷,家是我們文化基因中非常重要的東西。《誤殺》能得到觀眾的認同,就是因為它對家庭情感的挖掘比原作好很多。父親一直在強調要保護家人,不讓他們受傷,影片核心一直在放大這個東西。

其次,監製陳思誠之前拍了《唐人街探案》系列,讓觀眾建立了生活氛圍的認同。「我們知道泰國有一個華人社區,中國人在那裡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很熟悉那個情境。把《誤殺》放在華人社區里,天然沒有隔閡,如果沒有《唐人街探案》打基礎,恐怕觀眾還是會覺得這個電影跟中國人沒有關係。這一點特別重要,讓這部影片能夠立得住。」

第三,影片還抓住了社會熱點,這也是近幾年《戰狼2》《我不是藥神》等爆款影片的共通之處。《誤殺》里,李維傑一家是社會底層,警察局長拉韞屬於特權階層,最後李維傑戰勝了警察局長,這種底層與權貴的矛盾對撞,讓觀眾覺得很爽。

周詩宇認為,好的故事應該是故事簡單、人物複雜,《誤殺》就是這樣。而目前太多國產片放棄了人物的構建,一味用事件推動,或者走情緒過大的路子,比如《少年的你》《狗十三》。第二,電影中一定要有普世情感和主題表達,《誤殺》不是單純的懸疑推理片,它不是在講一個陰謀,而是在探討特定社會背景下。一個父親和女兒之間的關係,或者說是一個家庭之間的關係。「這不管是在中國還是世界範圍內都是普世情感,能夠讓不同國度、文化和種族的人體會,在劇作上實現了精準表達。」第三,影片主創從原版故事中挑選了很好的內核,在呈現上又遠遠超過原片。除了節奏上大刀闊斧的精簡,拉韞這一人物的構建在印度版中是沒有,但翻拍塑造了她的個性,她和兒子、丈夫的關係,做得非常好。

按照周詩宇對類型片的劃分,他認為《誤殺》並不是一部懸疑推理片,因為影片從一開始在案件上就沒有謎團,觀眾都知道兇手是誰。他認為影片類型更傾向於「金羊毛」,講述旅途當中成長的可能性。編劇在第一幕對印度版做了改動,原版里主人公一家很幸福,跟妻子、女兒的關係特別和諧,改動後李維傑和女兒之間有隔閡,這個改動非常棒。從金羊毛的角度,情節點構建了一條道路,那就是李維傑拯救家人,同時在此過程中懂得了和家庭的關係。因此他覺得影片在父女關係這一線索上還有一定成長空間,可以在第一幕將父女隔閡做一個更好的延展,片中交夏令營學費不是特別典型。「這部電影李維傑的對手最適合做的是女兒。對手不一定是壞人,對手是給主人公製造衝突,並且持續影響主人公的人物。第三幕沒有一對一的對決,主角和女兒之間的關係還是過多靠內心獨白,靠父親被抓後的感受,很難形成高潮,電影在找對手是誰這個問題上稍微有些偏移。」

七根胡曾經寫過懸疑作品,按照她的經驗,寫懸疑故事時,案件本身、場景、道具、台詞等元素都非常關鍵,《誤殺》中加入男主角祈禱、懺悔的佛塔,對於男主角形象和人物情感的鋪墊都非常有幫助。

從影片結局看,印度版父親最後贏了,從警察局——也就是埋屍現場一步一步往外走,體現了一種較量的意味。中國版結局李維傑去自首前,鋪墊了一處他給女兒試卷簽字的情節,他發現女兒開始用塗改液修改分數、開始說謊了,所以從教育的角度而言他要去自首。這一點處理得很好,通過大量埋下的細節一步一步完成了父親這一人物的塑造。

從復仇方式看,七根胡認為,李維傑通過蒙太奇手法混淆時間,雖然從實際操作層面可能較難實現,但從戲劇創意看完全能成立,這樣的處理在影視創作中也是完全被允許的。「比如《看不見的客人》,最不成立的是就是受害者的母親偽裝成律師,現實生活中用易容手段復仇你會覺得很扯,但電影最後一幕母親走到對面樓里,慢慢摘下頭套,那一刻會覺得特別震撼。還有韓國電影《老男孩》,囚禁男主角十年、通過催眠讓男主角和自己女兒相愛等情節都有點扯,但創意很精彩。」

為什麼純粹的懸疑片會有票房天花板?編劇唐龍提出,一般純懸疑片看下來能收穫智商上的爽感,但會覺得有點累,因為大腦負責理性和感性的半球是分開的,觀影過程中觀眾需要記住伏筆和線索,甚至一起思考犯案手法,當大量使用理性時,就不太調動情緒。而《誤殺》一開始觀眾就能明白大體是怎麼回事,它的懸念不完全是落在犯案手法上,而是主人公要怎麼辦。「用蒙太奇手法洗脫罪名、保護家人,這個概念很酷,但如果只玩這個,它就只有三四億的票房空間。但電影中的正反對抗用了一個超級普世的動機,就是我女兒被性侵,我要保護她、保護我的家人。這種作為一個父親、丈夫對家人的愛有一種天然的便利和代入感,觀眾看的時候就會覺得特別順。」

普通的犯罪懸疑片,主角和反派之間的動機就是懸念,在整個案件中沒有情感因素,比如同期上映的《利刃出鞘》,還有《神探狄仁傑》《名偵探柯南》都是這樣。但《誤殺》是要保護被性侵的女兒,當故事建立在這樣一個親情對抗上面的時候就破圈了。唐龍直言,《誤殺》就是在原本四五億票房的類型片上加情感分。「《流浪地球》如果沒有父親犧牲的那場戲,可能票房就28億;《哪吒》也是,父親為了救兒子用換命符,兒子又反過來保護父母。《誤殺》先有那把火,有了類型的故事核,後面母子和父女的情緒往上一澆油,那把野火就燃起來了。最後再添一把柴火,就是弱者干翻強者、底層干翻權貴的解氣感。」唐龍總結,情緒是票房的催化劑,《少年的你》《前任3》從拍攝質感和類型片上看都有一些質疑,但票房很好,就是因為有情緒的釋放。

「《誤殺》有一個世界級的故事核,可以拿去給好萊塢翻拍的。打個比方,它的骨頭是世界的,肌肉是中國的,比如父女之間看試卷、交學費,這些狀態很中國化,父親說話的方式是中國人的。皮膚是泰國的。」

《誤殺》劇作研討會持續了3個多小時,影片主創、編劇、專家、行業代表從創作回顧、類型片探索、翻拍改編等多角度暢抒己見。研討會主持人、中國電影評論學會常務副會長張衛感慨,新一代年輕編劇對類型片的理解和研究比上一代電影人要高出很多,這是電影升級在人才上的體現。

研討會發起人、編劇幫創始人杜紅軍介紹,《誤殺》是編劇幫「劇作研討會」的第二期。組織這樣的「劇作研討會」,召集編劇、導演、製片人、劇本醫生及影評人等各種身份的創作者,就是為了從不同維度碰撞出火花,總結一些經驗和教訓。無論是劇本階段還是商業化後的復盤階段,都可為後來者提供一份有益的參考。


責編 | Nel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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