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字與羅剃頭

恩施新聞網 發佈 2020-01-17T14:37:18+00:00

上世紀50年代,老縣城六角亭的大街小巷,常會看到矮敦粗壯、長著絡腮鬍子,身著對襟短裝,腰上捆著白腰帶的羅剃頭匠。

□ 安麗芳

恩施老城南城門。(記者 黎袁媛 攝)

這是上上一輩人的故事。能見證這故事的是老城六角亭人喊「方喇叭」的方尚全老漢兒。老城家家戶戶的事情沒有方喇叭不知道的,他解放前打更「家家戶戶防火防盜……」。解放後鳴鑼通知「各家各戶登記領票……」是老城有名的「肉喇叭」。

說起恩施老城,不得不提到南門城門外算命的盲人朱八字,老街六角亭的老居民沒有誰不認識他。認識朱八字的,就認識羅剃頭匠。從前老街上都是干哪一行,就喊你哪一行。

上世紀50年代,老縣城六角亭的大街小巷,常會看到矮敦粗壯、長著絡腮鬍子,身著對襟短裝,腰上捆著白腰帶的羅剃頭匠。羅剃頭匠挑著剃頭擔子,擔子的一頭為小火爐,火爐上的銅盆熱氣騰騰地燒著水;擔子的另一頭是一個有兩個抽屜的小柜子,裝著剃頭的刀子、剪子、圍子等工具。

羅剃頭不用吆喝,吆喝的是朱八字的二胡聲。每當街上傳來吱嘎的二胡聲:「梭梭米來,梭梭米來,多拉多米來……」就曉得是朱八字和羅剃頭做生意進城了。於是,大人催促細娃兒:「快去,去羅剃頭那兒把頭剃了!」遞給細娃兒兩毛錢。我先生小時候就是他剃的胎頭。

朱八字高個子,穿長衫,一頭白髮,板寸剪得平整有型,要不是一雙眼珠翻白,還稱得上斯文儒雅。他背上斜挎行囊,左手杵著探路棍子,右手拿著一把黑黢黢的二胡。走路時一隻手搭在羅剃頭的肩上,停下來拉二胡時,羅剃頭就放慢腳步站旁邊等著他。

有吆喝著要剃頭的,羅剃頭忙放下剃頭擔子,一邊哈腰恭敬地招呼著客人,一邊在人家櫃檯下或補鞋匠那裡借個凳子,先安排好朱八字坐定,然後讓客人坐在擔子一頭的小柜子上。客人剛好低頭能夠上擔子另一頭的銅洗臉盆,洗完頭,給客人圍上圍子,從客人屁股下的抽屜里拿出剪子、推子,開始剪頭髮。剪完發,客人若剃鬍子,羅剃頭會讓客人半躺在他弓著的一條大腿上,把客人的頭安放在他的胸口上,為客人刮鬍子。

有人招呼算命,朱八字將二胡擱自己腿邊,解開背上的包裹,攤開算命紙牌,在膝蓋上把那些算命紙牌摸去摸來,摞得整整齊齊,再交叉穿插一遍,讓客人隨便從中抽取一張遞給朱八字。朱八字一邊翻動著白眼球,一邊用手去摸那張紙牌上的字。他仿佛用手可以摸到紙牌上的內容,一邊摸一邊口若懸河,吉凶禍福能說准八九。誰家丟了一頭豬,找朱八字給算算,到東南方,或西北方向找,果然找到。誰家倒了運,他讓人把祖墳上的大樹砍掉,果然次年轉運。朱八字算得准,收錢不貴,所以,始終有人找他算命。

朱八字和羅剃頭兩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個斯文忠厚,一個憨厚老實,兩個人走到哪裡都相互照應。朱八字和羅剃頭仿佛是連肉身,同穿一條褲子,羅剃頭在哪裡,朱八字就在哪裡;朱八字在哪裡,羅剃頭就在哪裡,兩個形影不離。朱八字走在街上雖然沒有被車撞的危險,但上坡下坎儘是凹凸不平的土路。若遇缺德的半大細娃兒惡作劇地讓他去摸惡狗或屎,受這種侮辱,朱八字會很傷心的。有羅剃頭在身邊,朱八字感到出門壯了膽子。

六角亭的老居民都熟知這兩個人,老城的大人細娃兒,誰都找他們剃過頭,算過命。他們的存在相當於老城六角亭的亭子一樣,看不看都在那裡。真正知道朱八字和羅剃頭家裡底細的,唯有六角亭的老宅拆遷前剩下不多的如方喇叭之類的六角亭老街坊了。

據說,朱八字解放前是地主家的少爺,長得一表人材。二十歲時,他與南門外門當戶對的譚菊香結為夫妻。譚菊香年輕時皮膚白嫩,說嫩到一指頭能彈出血,所以被人喊諢名「水晶石」。他們結婚時整個施南府鬧熱了,男西裝革履,女旗袍婚紗,給新娘牽婚紗的金童玉女就有8個,朱八字是當時老城唯一乘坐縣長的吉普車迎娶新娘的新郎。

新婚後日子好景不長,這一對新人仿佛剎那的輝煌之後便永遠陷入了無盡的黑暗。解放後朱八字家境破落,患青光眼無錢醫治雙目失明。幸好他讀過「子曰」,能靠算命為生。賢惠的譚菊香被艱難困苦磨練成一個吃苦、勤勞、能幹、通情達理的女人,願意不離不棄地照顧丈夫。男的在外面靠算命賺錢,女的在家勤勞節儉度日。

一天,菊香照樣做好飯菜等待天晚回家的丈夫。哪知飯菜熱了又冷,冷了又熱,直到天黑了許久,仍不見丈夫回來,這種情況從未有過。牽腸掛肚的菊香再也等不住了,一個人摸黑出去,大十街、小十街、林家巷、割肝坡、大檐溝……東南西北幾個城門都找遍,仍不見丈夫的蹤影。次日白天又出去找,還是沒見到丈夫。著急!菊香不吃不喝,無助地一個人在家哭……

第三天傍晚有人敲門,菊香忙不迭地開了門,天啦!見丈夫被人攙扶著一瘸一拐地進房來,來不及問緣由,便和來人一起把丈夫弄上床,清洗傷口,餵湯餵藥。

原來,朱八字被人騙到鄉下,不僅身上的錢被搶光,還遭暴徒一頓打。之後,他被扔在荒郊,直到被路過的羅剃頭搭救。羅剃頭同情朱八字的遭遇,掏錢安排朱八字住店一宿,次日又護送他回家。菊香感激不盡,當即跪下給恩人磕頭。「嫂子千萬別客氣,都是手藝人,掙個錢不容易,兄弟我幫幫忙算啥子嘛!」朱八字夫婦百般挽留羅剃頭在家歇息兩天再走。

羅剃頭是四川龍聚壩人,三十七八還是個單身,一副剃頭擔子就是他的全部家當,走南闖北四海為家。羅剃頭大包大攬說:「今後大哥跟我一起出門,我走到哪裡就把大哥帶到哪裡,大哥眼睛不方便,兄弟我就當他的拐杖要得不?」

從此後,哪裡有羅剃頭,哪裡就有朱八字。出門走路朱八字總是一隻手搭在羅剃頭肩上。日子長了,朱八字夫婦死活要接納羅剃頭到家裡住下,特地為羅剃頭騰出半間房。從此,朱八字和羅剃頭一大早一起出門,天擦黑一同歸家。菊香再不用擔心丈夫在外遇上危險。

朱八字和羅剃頭在外奔波,回到家菊香給他們端上熱湯熱飯,晚上泡熱水腳,一天勞累奔波,晚上回家皆得到補償。菊香給他們倆縫縫補補,漿洗晾曬。安排得十分妥帖。菊香持家精打細算,夏儲冬菜,秋備春糧。撲壇、酸水、鹹菜,罈罈罐罐擺滿牆角。兩個男人親如兄弟,情同手足。朱八字的滿頭白髮被羅剃頭收拾得利落漂亮,幾乎成了羅剃頭的招牌。朱八字夫婦曾多次勸羅剃頭找一個女人成家。

「嫂子把錢給你攢著的呢!」譚菊香說。

「我單身慣了,這把年紀還找啥子找哦!若你們不嫌就跟著過唄!」

朱八字夫婦說多了反而怕羅剃頭多心,以為有攆他走的意思。

兩個男人只顧在外掙錢,賺的錢全數交給菊香安排。若逢家裡打牙祭,幾塊肥肉你推我讓地都夾給對方。若將這一家子比作一個小國,那麼,女王一定是譚菊香,兩個男人甘願臣服於善良、勤勞的女王膝下。一家三口雖日子清貧,倒也其樂融融。

他們從不招誰惹誰,深居南門外城鄉之間的一條曲里拐彎的深深小巷。雖然微小到蟲子樣把自己卷進葉子裡隱藏起來,但還是被外人把話說得難聽。

「不要臉的女人,找了兩個老公!」

「兩個老公共一個老婆!」

小城流言傳得沸沸揚揚。

這在舊社會,一個男人三妻四妾倒不稀奇,可一個女人兩個男人卻沒有先例,就成了是非。

無論外面滿城風雨,他們只當沒聽見。他們只要能安安穩穩地活著,過自己的日子就夠了。譚菊香知道出門會被口水淹死,再也不出門。大街小巷除了能看見朱八字和羅剃頭,仿佛他們背後的這個女人根本不存在,誰也再沒有見過。

朱八字的老婆三十八九歲時居然生了一個兒子。他們為了兒子好養,給兒子取了個小名「朱叫花兒」(方言:叫花子的意思)。添了後人,給朱家帶來了希望。晚年得子,從此有了將來,所以朱八字給兒子取大名「朱將來」。這一家四口過著自己的日子,任憑外面說長道短。

上世紀50年代中期,破除封建迷信,朱八字出身地主家庭,又搞封建迷信,被政府取締了算命職業。居委會將其遊街,讓朱八字當眾破解這些年算命的騙人手段。朱八字再不敢算命,被居委會主任安排到地窖光著腳踩摻了泥的稀煤,摸索著一天做幾百個煤球,常年手腳開裂,手像鋸子齒,黑煤嵌進紅肉里。晚上回去,譚菊香心疼得直哭,用熱水給他泡,抹凡士林。如此勞累辛苦一月僅獲得幾塊錢的生活費。自從成立了合作理髮店,羅剃頭在城裡也少了生意,不得不挑著剃頭擔子穿鄉走戶。

1950年5月新中國頒布了第一部婚姻法,規定了一夫一妻制合法婚姻。宣傳執行到鄂西山區已是上世紀50年代末期。街政府工作同志要方喇叭三番五次地找上朱八字的門,通知他們到街政府登記,否則違法坐牢。

四口之家,必須退出一個。羅剃頭說讓他搬出去,理由是:「大哥眼睛不濟,又上了年紀嘛,我走南闖北一個人也不怕!」

可朱八字夫婦死活不肯。朱八字的理由是:「我瞎著眼,不但做不了什麼,反成為家裡累贅,算是多餘的一個人,若讓羅弟離開家,我擔不起這個家庭擔子,還是留下羅弟照顧你們母子更合適!」

羅剃頭對朱八字說:「絕對不行!你本來眼睛不濟事,身體也不好,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單獨生活呢!」

轉了無數個圈,像一個完美漂亮的手鐲,從哪裡劃斷都可惜。他們更像生長在異土的三葉草,無論酸性和鹼性土壤均能適應,能抗寒耐熱,再生能力強,喜溫暖、向陽光。三個微弱的身體緊緊依偎在一起,方能抵禦風寒。他們根長在一起,葉並成一體,成為不可分割的三片一葉。植物學記載:在三葉草中偶然出現的特殊變異體有四片葉子寓意為「幸運草」。那麼,兒子的出生便是他們的「幸運草」。

最後還是決定,讓羅剃頭暫時離開家,在鄉下找個房子做給別人看,不時偷偷進城回家團聚。自此後,老街上再也看不到羅剃頭和朱八字了。

時間一長,誰也淡忘了南城門外的這一家子。老城人誰都熟悉的朱八字和羅剃頭,早已像六角亭的亭子一樣,不知在什麼時候已悄然消失了。老城的後生們早已不認識這些舊社會過來的老人,更不了解他們以前的「罪惡」。唯一知道他們底細的,僅剩七十多歲的老街坊方喇叭。當方喇叭向年輕人介紹這一家四口的來歷,再一次揭開了他們從舊社會帶過來的老「傷疤」。

朱八字年老體弱,經不住折騰,不久便離開了人世。上世紀70年代末,七十多歲的羅剃頭和譚菊香,人生第一次領取了合法的結婚證書,成為堂堂正正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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