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寅
元祐六年（1091）三月，蘇軾離杭。當時浙西諸州正逢大水災，蘇軾特意繞道湖州、蘇州等地查看。百姓飽受災害之苦，而為官的卻不能有所作為，這在蘇軾是最為痛苦的。他給朝廷上杞子，報告災情，求發官糧以救災，並言：「豈敢為已去之官，遺患後人，更不任責。」這話意思很明白。沒過多久，朝廷答詔，所謂「兄弟同升，朝廷盛事。」便是不准蘇軾推辭。蘇軾不甘心，再上第二道辭狀，並轉往南都（今河南商丘）賴著不走，以示決心。恩師張方平退居南都，蘇軾先後六次來謁，而這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遙想弱冠之年，一家三父子初訪恩師，邇來已近四十個年頭。回望漫漫官途，更不知還將去往何處，蘇軾心中，不免感慨。
第二道辭狀，連著第三道都被朝廷否決了。似乎蘇軾越是說的嘔心剜肺，高太后越不放過他。沒辦法，元祐末年的「黨爭」，把朝廷攪得一塌糊塗。其時呂大防和劉摯分攝朝政，呂胖子樂於做庸官，左嘻嘻右哈哈，被架空了反倒高興，帽子還在就成。劉摯本是神宗朝時奮力反對王安石的猛士，蘇軾對其亦頗為讚賞，然而一旦走上權力高位，仍不免回到排除異己，結黨營私的老路上去，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所謂「元祐更化」，高太后與司馬光「賢人治世」的初衷，最終都毀在這一檔子破事兒里。
五月，蘇軾抵汴京。他不住官舍，也不進弟弟所在的「東府」，只在興國寺找間屋子住下，表示不願留在京城。「卻思三十年前味，未飯鍾時已飯茶。」三十年前，蘇洵帶著兩個孩子初進京城，便住在這兒。翌日到官門報導，劉摯的打手賈易同時升格為侍御史，也很明白，要開始對蘇軾揮拳頭了。小人窮追猛打，蘇軾左躲右閃，不耐煩了也回揍一拳。他將賈易的陰謀通了出來，並言：「朝廷以安靜為福，人臣以和睦為忠，若喜怒愛憎，互相攻擊，則其初為朋黨之患，而其末乃治亂之機，甚可懼也！」
道理講明白了，蘇軾「血懇」一郡，以求免此禍害。高太后也挺生氣：堂堂太皇太后，連一個蘇軾都保不住不成？仍舊不放他走。高太后苦留蘇軾，希望他能制衡劉摯的朔黨。其時朔黨勢力太大，幾乎遍布各個要害部門，好在蘇轍奮力阻擋，避免其席捲朝野，單靠個呂胖子是成不了事的。蘇軾何許人物？當年八品小官狠斗身居宰相的王安石，此時官四品，更為高太后掌上明珠，不除還得了？這幫子小人，除非蘇軾斷了氣，不然是不會甘休的。
蘇軾念著浙西百姓，再上杞子，求朝廷撥救災款。高太后下旨：「賜米百萬石，錢二十萬緡。」而賈易與另一個打手楊畏聯手彈劾：「蘇軾所報浙西災傷不實，乞行考驗。」兩邊僵持不下，蘇軾煩透了這種破事，百姓尚在水火中，更沒時間鬥來鬥去。他讓部下去找御史中丞趙君錫，「欲其一言，以救兩浙億萬生齒。」姓趙的應了，太后旨意得以施行。但這傢伙也是個兩面派，前些年狂拍蘇軾馬屁，此時見蘇軾還朝，或可有大作為。沒過幾天，這廝腦袋一偏，覺著劉摯更靠譜，轉口又開始咬蘇軾。按宋朝律例執政官不可與言官「交通言語」，蘇軾救民心切，落下了口實。
隨後就是一攬子陳詞濫調，大抵和烏台詩案相似，不消細說。賈易、趙君錫連章彈劾蘇軾，劉摯在背後撐著。呂大防從一頭豬搖身變成猴精，他保了蘇軾免遭牢獄之災，又將蘇軾與賈易各打五十大板。一舉削弱兩股勢力，對他當然有好處。高太后實在沒辦法，一肚子火撒向賈易：「責降不能太優！」劉摯見太后這般顏色，只得把賈易賣了，而後數月，賈易又把劉摯賣了，這種事永遠沒個完…….
八月，蘇軾出知潁州軍州事。此次進京，前後不到三個月。離開的好，離得越遠越好。
這樣偉大的生命，怎可陷入爛泥般的爭權奪利中去。高太后含淚寫下訓辭，有「不為朕留」四個字，蘇軾「危涕自零」，感動得雙淚長流。高太后加封蘇軾為龍圖閣學士，賜對衣、金腰帶、銀鞍轡馬。這二人，一為主，一為仆，卻顯出超越地位的關愛與友情。然而封建王朝的歷史慣性，不是幾個人就能撼動的，在它趨於崩潰的時候，總會呈現出各種各樣的扭曲。
我欲自汝陰，徑上潼江章。想見冰盤中，石密與柿霜。
憐子遇明主，憂患已再嘗。報國何時畢，我心久已降。
臨行，蘇軾來到東府，同弟弟告別。風雨三十年，手足之情連著同起同伏的命途。蘇軾此時56歲，依舊樂觀，覺著還有希望，自潁州之後或可還鄉，嘗嘗家鄉的蜂蜜與柿餅。然而弟弟身居要職，不能求去，還將在這紛擾的汴京城待到何年何月呢？
看畫題詩雙鶴鬢，歸田送老一羊裘。
明年兼與士龍去，萬頃滄波沒兩鷗。
就如兩隻海鷗，沒入茫茫大海里，便是這麼簡單的願望，也難以實現。無情的命運時時刻刻摧打著他，摧打出一個屹立不倒的巨人。
元祐六年八月二十日，蘇軾抵潁州。這裡是恩師歐陽修的魂歸之所，蘇軾寫下祭文：
白髮蒼顏，復見潁人，潁人思公，曰此門生，雖無以報，不辱其門。
潁州事疏，和杭州一樣，也有個西湖。當地人告訴蘇軾：「內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郡事。」秦觀的弟弟秦覯因此作詩言：「欲將公事湖中了，見說官閒事亦無。」蘇軾很寬慰，他樂於無事，但也不會因此而做個庸官。之後的兩三年中，蘇軾先後在潁州、揚州、定州任職，各處皆政績斐然。他永遠是那個百姓的守護者。然而，這三個州，也是蘇軾為官最後一段明路。那個萬惡的大魔頭，不久就要現身了。
作者簡介：
劉寅，現為眉山市作協會員，眉山日報社編輯，有多篇新聞、散文、紀實文學作品獲四川新聞獎、副刊類一等獎、眉山市東坡文藝獎等。《探秘蘇東坡》為作者首部紀傳體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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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東坡文化網記者 劉寅
編輯：蔣萍
審核：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