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說實話,今生誰還沒有戒過幾回煙?

皇城根下聽蟲鳴 發佈 2020-01-17T18:22:31+00:00

但我祖父、父親、伯父包括叔伯兄長個個煙不離手,那時香菸沒有過濾嘴,他們伸出食指中指來,指尖都是黃褐色,宛如兩根干熏臘肉條一樣。

今生誰還沒有戒過幾回煙?


作者:程文勝

我以前從不吸菸,甚至對菸草深惡痛絕。但我祖父、父親、伯父包括叔伯兄長個個煙不離手,那時香菸沒有過濾嘴,他們伸出食指中指來,指尖都是黃褐色,宛如兩根干熏臘肉條一樣。遇到家庭聚會,一夥菸民吞雲吐霧讓人忍無可忍。有一次放學回家,一推開房門,整個房間裡繚繞著的竟是一層套著一層的青色的煙霧,直把踏進門的我生生嗆了回去。

我曾不止一次讓我母親勸父親戒菸,但父親只有一句話:戒菸?要不要戒飯?

我當兵時,新兵連不允許新戰士吸菸,我們班的戰友也沒有菸民。有一次,一個兵從外面回來,班長立刻叫住他,厲聲問他是不是偷偷吸菸了,兵很委屈說從不吸菸。班長說,撒謊,身上明明有煙味。兵說真沒吸菸,只是剛才去連部送了一趟開水,興許染上裡面的煙味吧。班長半信半疑抓起他的手指放在鼻下嗅,沒嗅出應該有的味道,才放過他。班長說,別想矇事兒,抽菸的對煙味不敏感,自己不覺得身上有味,可不抽菸的隔大老遠就能聞到,抽菸有嘛好,老話說吃喝嫖賭抽,抽就是其中之一,誰都不許抽,都記著了嗎?!有個兵說,抽是指吸毒抽鴉片……班長捲起報紙拍了他一下說,抽那玩意兒就該進局子了,誰還藏有菸捲兒都交我保管啊!


新兵下連後,對吸菸管得不那麼嚴了,老兵中不少人會吸菸,但多是城鎮兵,農村籍的兵才捨不得糟蹋可憐的津帖費。沒過多久,家境好的新兵中也開始有吸菸的了。室內不允許吸菸,訓練工作間隙都就地找個地方解決。吸菸最集中的地方是廁所。連隊廁所蹲坑沒有隔斷,七八個兵蹲成一排叼著菸捲,此起彼伏,蔚為壯觀,不足一個班的火力竟能把廁所的臭氣壓制下來

指導員對吸菸不提倡不反對,念在嘴邊的話是「別像那年趙崇漢沒事找事就行,沒幾個錢卻丟人現眼的,一想起來都替他害臊」。

趙崇漢是前些年退伍的陝西兵——當然,趙崇漢不是他的真名,名不名的其實不重要,就是用「秦始皇」當他的化名,老戰友們也都知道說的是誰——據說,趙崇漢入伍前是地方「問題青年」,他父母管不了他,求爺爺告奶奶想法沒法把他送到部隊,指望部隊紀律嚴格能改掉他身上的毛病。趙崇漢開始表現也尚可,越到後來就越懈怠,常偷偷出去滿足口腹之慾,退伍時,營房外面的小飯館、小食品店都有他賒欠的帳單,主要是菸捲錢。幾個小老闆找不著他的人,就結伴到小營門堵在那裡要帳,把指導員氣得夠嗆,但趙崇漢人已經回原籍了,指導員就替他還了,一共380多元,相當於兩三個月的工資。自此以後,每到老兵退伍,指導員都會讓司務長先扣住退伍費不發,到營區附近幾家商鋪挨家走訪,看有沒有兵的欠款。


我在連隊沒學會吸菸,一方面是從小對煙反感,另一方面學習聲樂要保護好嗓子。從連隊調到機關後,政治部的幹部幾乎都吸菸,幹部科長號稱「一根火柴」,從起床點燃一根煙開始,一根連一根,一天到晚不斷香火,每天一根火柴就夠了。他們吸的時候見到我總會順手扔過一棵來,扔的次數多了,不好拒絕,就點燃了。點的次數多了,不好意思老被動接受,就也買包煙,回扔一棵,一來二去就吸上了。吸雖吸,卻是吸「跑煙」,煙不入肺,只在口腔里迴旋一下就從鼻孔噴出,或吐幾個煙圈解悶。上軍校也如此,幾乎沒有菸癮,不像軍校有位同學,下課時,一口煙能吸掉小半截。中午午休時,他怕在室內吸菸招怨,常拿報紙到廁所邊蹲坑邊吸菸邊看報,在木隔斷里一蹲一小時。夏天常有在廁所沖涼的同學,有一天不知誰開玩笑,將一臉盆水從木隔斷上臨空而下,把他澆得落湯雞一樣。他推門而出滿臉怒氣,可但聽鬨笑滿堂,不知何人所為,此案至今未破。

我真正吸菸上癮,還是軍校畢業分配到單位後。那時文字材料任務重,加班加點是常態。吸菸不助文思,但可歇口氣,能把注意力暫時集中在吸菸上,讓滿腦子糨糊的頭控一控水分。往往吸了幾口煙,文思就來了,掐了煙繼續寫作,到深夜了,一盒煙沒了,而菸癮上來,回頭又從煙缸尋找那些半截子煙續吸。

我父親一直不知道我吸菸,那年我妻子預產期到了,已退休的父母從老家趕來準備帶小寶貝。與我妻子同時入院的產婦都順利產子,唯我那小寶貝待在娘肚子裡不願出來見世面。醫院嚴令母嬰同室,不允許家屬陪護,急得我團團轉。第三天夜裡從醫院回家,見我焦躁不安,父親突然遞給我一支煙,我一下愣了,父親自己吸菸但對我們要求嚴格,小時候曾將我偷偷吸菸的大哥打得昏倒過去。我正猶豫不知是接還是不接時,父親說,壓力大了,吸支煙緩緩。我接過煙,竟不知說什麼好,只感到滿心都是溫暖。

那一夜,我和父親你來我往居然將兩包煙吸得一根不剩。天亮時,醫院傳來喜訊,我那可愛的小寶貝終於喜降人間,母子平安。


孩子出生後,為孩子健康著想,我開始計劃戒菸,像國家經濟改革一樣,第一步是減員增效,由每天兩包改為一包、半包,一年之後,實施第二步,清庫存去產能,把所有的煙全寄回老家交老父親處理,兜里不裝錢,以免臨時起意買煙。第三步拒腐蝕永不沾,同事見我戒菸,有脫離煙槍群眾的企圖,常假裝隨意地遞一棵過來引誘,我一律拒吸。學會吸菸容易,可真戒菸就難了。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菸,我已經戒了三千次了。

我雖沒戒三千次,反反覆復也戒了好幾次,最長的將近半年。直到我的小寶貝上學了,用學校學得的吸菸有害的知識教育我,我才徹底與菸草告別。

那天,小孩放學後,把家裡的打火機和平常準備招待客人的煙,全部收集在紙盒裡,用像皮筋纏住,等我下班回家,當著我的面把它扔在垃圾筒里,孩子說:吸菸會得病的,別吸好不好?您教育我學習要持之以恆,您戒菸就不能持之一恆嗎?看著孩子淚光閃閃的可憐樣,我立刻服了,一戒就是好幾年。

有一年我去西安,接站的老戰友聞聽我戒菸了,很驚訝,他說你能戒了煙?一個人如果煙都能戒,還有什麼事幹不成的?太可怕了!時近中年,戰友拉我去吃午飯,說有家羊肉泡很地道,順便讓我傳授戒菸心得。

西安小吃不錯,就是名叫得有些怪,比如肉夾饃,倒底是誰夾誰?讓人困惑。上車後,戰友一路介紹西安景點,似乎處處都有文化。進市區的時候,前面發生刮蹭事故,戰友就指揮司機穿小巷,不經意之間,我忽然看到街邊有「趙崇漢羊肉泡」的招牌,心想難道是指導員說的趙崇漢?趕緊讓司機停車。


那是一家不大的餐館,牆上裝飾了好多六七十年代的歷史畫片和實物,讓人頗有穿越感。我四處打量,發現營業執照上竟真是那個熟悉的名字:趙崇漢。我立刻對追過來的戰友說就在這裡吃午飯。

戰友見我堅持,就找了一個靠窗的餐桌安頓。點菜的時候,我向服務員打聽,問老闆是不是退伍軍人?服務員說不清楚。我忽然十分想見見這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人,就讓服務員去叫他,說遠方的老戰友看他來了。

服務員就給老闆打電話。 我們酒酣耳熱之時,服務員領著一個穿夾克衫的五十多歲的男子過來。男子掏出名片陪著小心問是不是菜品不合味口?我拉了張椅子請他坐下,問他是不是當過兵?是不是在山城當兵?是不是在東山坡李指導員手下當過兵?……我最後說,我也是那個山坡上的兵哩!

趙崇漢的眼睛立刻瞪圓了,立刻讓服務員添一副碗筷,立刻讓服務員拿一瓶陳年西鳳酒。 說了會兒話,我老覺得有點對不上話茬,忍了半天,最終也沒向他說出指導員幫他還欠帳的事。我推說已吃好了,不能喝了,下午還有要事。

趙崇漢趕緊起身出去,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手提袋,說有兩條煙要請我帶給指導員。我說我和指導員已十幾年沒見了,不知道他現在何處?

趙崇漢的臉上寫滿失望,他嘆口氣說,年輕時誰都會辦些糊塗事,年紀大了回想起來也都會後悔。說著他從手提袋拿出一條香菸拆開,取出一包很熟練的撕開包裝紙,掏出三根菸捲遞過來,我戰友接了一根,我沒接,我說我戒了。

趙崇漢可憐兮兮地說,我也早戒了,為東山坡的連隊、為指導員,咱倆今天破個戒,行嗎? 看著固執遞煙的趙崇漢,我無法拒絕。

我接過煙,拿在鼻子下嗅了嗅,一種久違的味道直入肺腑,讓我忽然有想流淚的衝動

和趙崇漢擁抱告別上車,我很不舍地看了看飯館招牌,忽然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兒,再仔細一看,驚覺趙崇漢中間的「崇」字竟是「祟"字。

我們熱熱鬧鬧地說了半天話,又是老戰友長又是老班長短的,又是東山坡又是指導員的,居然風牛馬不相及,居然此趙祟漢非彼趙崇漢。 我手裡捏著燃了半截的菸捲,一時竟不知如何處理它。

(攝影:羅文生)

作者簡介:程文勝,詩人、作家。祖籍湖北隨州,現居北京。出版作品多部,曾獲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長徵文藝獎等,作品收入各文選集、改編為電影、選入全國各地高考語文輔導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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