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木經惟 | 日本情色攝影大師的生命,死亡,與愛

一個好展覽 發佈 2020-01-17T01:49:13+00:00

2015年全球在線藝術品交易和研究平台 Artnet 公布藝術家關鍵字排行榜,荒木經惟位列第三,僅次於英國塗鴉藝術家班克斯以及波普藝術大師安迪·沃霍爾。


如果今晚月亮要出走,花朵要枯萎

詩人的扉頁要再寫些什麼?

寫我永遠在想你

寫天空一整年都看不膩

寫辛夷花長眠在你墓碑前

寫你永遠被歌頌


當人們已經可以接受並欣賞西方藝術里「裸露」的高雅時,東方女性的身體卻始終保持著一種強烈的「神秘而隱私」的姿態。人類遵循本能的男歡女愛在東方文明的保守文化里,被蒙上一層「遮羞布」,人們對床笫之歡談虎色變,「窺探」著各種情色藝術作品,羞恥又小心翼翼地找尋著最原始的感性與慾望。


生於東京的荒木經惟,就在這樣保守的東方文化里長大。



這位驚世駭俗的攝影藝術家,最愛拍女性身體,時常將赤裸裸的慾望、裸體、捆綁充斥在作品裡。連地表裂開的縫隙、路邊嬌艷的花朵,都能透過鏡頭,撲面而來情慾的氣息與赤裸裸的渴求。所以他的作品一出,便震驚了日本乃至世界攝影界,人們對他褒貶不一,有人瘋狂迷戀,有人十分厭惡。


他毫不避諱對女性身體、情色、愛欲的好奇和崇拜,他追求真實,甚至將「男歡女愛」推至世界各個角落。他每一次展覽都人群攢動,人們趨之若鶩,只為看一眼那來自東瀛的情慾藝術。


2015 年全球在線藝術品交易和研究平台 Artnet 公布藝術家關鍵字排行榜,荒木經惟位列第三,僅次於英國塗鴉藝術家班克斯(Banksy)以及波普藝術大師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


在當代攝影界,荒木經惟以一種近乎神話的方式定義著情色藝術,被譽為當代攝影藝術界最具影響力的日本攝影師之一。



很多人知道荒木經惟,很多人也不知道荒木經惟,日本是個神奇的國家,有最保守的思想,和最大膽的色情文化,但荒木經惟比這更神奇,他的那些裸露的作品裡,有一部分,是他此生摯愛的妻子。



1940年,荒木生於平民區一個工薪階層家庭。他出生的地方有一座凈閒寺,城市紅燈區里,沒有家人的妓女死後就被葬在那裡,兒時的荒木常常去那裡玩耍,而這座寺廟則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它被荒木稱為東京的中心地段,連接了慾望,生命和死亡。


「那是一個生與死並肩共存的地方。」——荒木經惟


也許是父親喜愛拍照讓荒木從小對攝影產生了非常濃厚的興趣。1960年,20歲的大學生荒木懷揣著相機四處轉悠,拍下了一組孩子們在街頭玩耍的照片,其中一名少年叫阿幸。



阿幸總是一身髒兮兮的,在一座廢棄水泥房裡玩,一邊跑一邊笑,流了鼻涕就用袖子一擦,鬼臉就是他的面具,天真至極。這組《阿幸》在1964年,為他贏得了日本太陽賞最佳攝影獎——那是日本攝影界最高獎


攝影師荒木經惟,自此誕生。



1963年,荒木自千葉大學工學院攝影印刷工學系畢業,同年進入電通廣告公司。


那時候荒木總喜歡在工作之餘,去到紅燈區拍攝街邊端坐的妓女。也許是從小生長的環境,荒木拍起這些性工作者來十分得心應手,女孩們似乎也很享受他給予的鼓勵和認可,在鏡頭前展露真實且自然的神態——整理得一絲不苟的衣服下,那具熱情、年輕、散發著情慾熱氣的身體,毫不忸怩。


「所有的東西剝去皮,就是真實。」他說。



原本想著會有出版社發行這一系列的女孩圖集,卻幾乎被所有出版社冷漠拒絕。在與出版商周旋做了一些無用會面後,荒木下定決心要成為自由攝影師。


他偷偷用公司的複印機,列印了自己的第一本畫冊:《複印影集》。荒木不愁沒有人看,他把它們送給了自己的朋友、同行,甚至從電話簿上隨意挑選陌生人給他們寄過去。



這種真實、直白的情感袒露被荒木靈活運用於各種作品裡。他用鏡頭蠻橫地侵占著身體的每個角落,將身體這個道具精心布置、擺出自己理想的姿勢,甚至用繩子捆綁出各種漂亮的姿態,放在自己想要它存在的情境裡。


他拍過的、崇拜他的名人很多:比約克、Lady GaGa、水原希子、蒼井優、權志龍、陳坤、湯唯、王力宏...



日本大正年間(1912-1925)產生了一種獨特的小說形式——自我小說,隨後「私小說」一詞成為了日本散文文學的精髓。而私小說的意境,被荒木認為是最接近攝影藝術的一種表現載體,他的攝影也徹底定義了私攝影這樣藝術形式。


荒木執著於表達自己雙目所見雙眼所感,他無所不拍,東京的建築、街道、樹木、天空、行人......


身體、情感、愛欲,這些原本及其私密的元素被荒木一次一次用鏡頭記錄公之於眾。



進入電通後,荒木找到了人生中唯一的摯愛,他的同事,一個電通公認的大美人,與他心靈相通,才華、敏感、甚至有些陰鬱的——青木陽子。


毫不誇張地說,如果沒有陽子,荒木此生最重要的女人,他的故事將不知道該如何續寫。


他是別人眼中的「情慾大師」,但對陽子來說,荒木只是一個被自己到死亡那天,都深深愛著的,平凡的男人。



今天我們知道的私攝影三大源頭,之一就是來自荒木經惟拍攝的和妻子蜜月旅行的「私寫真宣言」影集《感傷之旅》。



「愛、生、死」,是荒木創作最主要的關鍵詞,也是他的個人攝影作品的發展歷程與情感表達。也許是因為太直白坦蕩,那些被貼上「情色」標籤的照片,竟透出一種孩童般天真的吸引。而其中的關鍵人物,就是妻子陽子。


所以才有人說,荒木經惟真正的作品是從拍攝和自己的妻子陽子的新婚之旅開始的。



那是1971年。荒木與陽子結婚後蜜月旅行,同年,他自費出版了以新婚旅行為題材的影集《感傷之旅》。京都、柳川、長崎五天四夜的旅行,他用相機記錄下了大量的私生活場景:出遊、等車、睡覺、甚至性生活。


陽子在愛人的鏡頭下,美麗,盛放,繾綣,纏綿。



影集的封面是荒木和陽子在青館結婚時的結婚照,陽子穿著母親做的白色婚紗,荒木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黑色禮服。



荒木那雙善於發現慾望之美的眼睛,時刻精準捕捉日常生活,幾乎到了偏執的程度。青春期時期,荒木就對女性身體展現出了無比好奇與渴望,婚後的世界時常令他覺得美好,他將夫妻生活最隱秘的部分展現在大家眼前。美好是原因,荒木的色情正是出於他對世界美好事物的愛,尤其對陽子的愛。


比如這張,在柳川坐船的途中,陽子在船上睡著了。畫面中的陽子,嬰兒般熟睡的樣子,仿佛很安心地把自己交給了一個男人。



他的偉大之處或許就在於這:一種義無反顧的狂魔精神,將生活的一切化為攝影。


他拍的仿佛不是陽子,而是透過陽子的神態,他們濃密繾綣的愛情。


或許很多人不理解,年輕漂亮的陽子為什麼會選擇荒木這樣一個矮矮小小,長相不甚討喜的小老頭,但愛情就是這樣毫無道理,陽子對荒木的工作非常的理解和包容,甚至可以說是放縱的深愛。荒木在外面不停拍攝女性肉體,這是他的興趣和事業,她便尊重,愛意沒有減少。


「因為愛情本就不是越用越少的東西」陽子說。


從結婚開始,荒木的作品中就有大量陽子出鏡的照片,無論是私密的二人空間還是在外旅行的記錄,荒木用他偏執的浪漫記錄著妻子的一切。《感傷之旅》從1972年開始,一直拍到陽子去世,整個系列都是圍繞兩人的愛情生活展開。



陽子嗜花如命,家裡大大小小的花裝飾特別多,他們還養了一隻貓名叫奇洛。荒木最早拍的花便是家中的向日葵,每逢七夕,他都會為愛妻獻上一束向日葵以示甜蜜。


他們除了身體契合,更是靈魂伴侶,現實生活你很難找到一個女人,或者是男人,她/他愛你如同愛自己的生命,她/他包容和理解那些驚世駭俗的作品,接受你大膽的想法和熱烈的表達。



而不幸的是,1989年陽子被診斷出癌症,陽子漸漸病重,不得不去醫院,家中的花也因無人照料而日漸枯萎,她也愈發虛弱,荒木每次都會攜花去醫院看望陽子。


直至1990年1月26日陽子去世前一天,荒木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他去了時常買花的花店挑選了一束含苞待放的辛夷花,踉蹌走在去醫院的路上,想到妻子即將離世,荒木茫然地拍下了與花束同影的黑白照片。第二天,陽子去世那天晚上,花盛開得非常大。



就像延續了陽子的生命,生與死的交替,荒木影集裡那個動人的繆斯,消亡在了那個冬天。


至此,他關於陽子的作品「無非應驗了,情慾是一種掙扎,生命是一種即逝。」



這是陽子的靈堂,照片前擺著陽子生前最喜歡的辛夷花。那張照片是荒木最喜歡的照片,他把它當作陽子的遺像。照片中出鏡的是陽子從老家帶來的小貓奇洛,作為家庭成員一起生活著的這隻雌性小貓奇洛。


陽子去世後,荒木最先拍的是陽台上凋謝的花,然後是家中奄奄一息的百合,還有大量陽子的遺物。從那以後,他開始大量拍攝花朵,無數以「花」為主題的作品誕生。


天空也是荒木的主題,陽子因病垂危那段時間,每當荒木走出醫院,抬頭看向天空,看著這世間繁花似錦,人生無常的悲哀湧上心頭,花與天空便成了荒木經惟對於亡妻的深深眷戀。


「開場白是否也就是尾聲呢?」在痛失愛妻的這年冬天,東京下起了大雪。



《尋夢環遊記》里有這樣一句台詞:死亡不是終點,被遺忘才是。


荒木將對陽子的思念化成對花的渴望,他更「瘋魔」了。不斷地拍花,透過鏡頭,仿佛看到陽子去世當天,盛開得非常燦爛的花,他的「繆斯」身體雖然消逝了,但靈魂卻仿佛棲身在每一朵經過他眼前的花上。


自此,荒木情慾的敘事對象從人體蔓延到了花卉。連他最愛的花,都是代表男性的紅掌和代表女性的蘭花。



荒木依然是荒木,他拍的花,也充滿了荒木風格的情色,和他拍攝的女人一樣,既有慾望又有暴力,帶著性和生的渴望、同時散發著死亡的味道,甚至刻意放大某些部分,令它們看上去像女性某個私密部位。


代表著生和繁殖的花,有著比人類更短暫的輪迴。




那些直白的人體造就了荒木經惟的「名聲」,但把再日常不過的「花」拍出獨有氣質才是真正成就荒木成為大師的「底氣」。


那是一種源於愛的底氣。



1990年1月27日,陽子棺槨里放滿了她愛的鮮花,荒木拍下了花朵簇擁下的陽子。


同年,他出版了《感傷之旅冬之旅》,將這張拍攝了亡妻遺體的照片公布,撼動了當時的攝影界。



「我的攝影生涯,是從與陽子相遇時開始的。」

——荒木經惟


「人到最後都會走向天空與花朵。我也在衰老。在走向那個天空與花朵的境地。天空是一整年也看不膩的,花我會一直拍到枯萎為止。」


那是一種強烈且固執的思念,比愛更濃烈。花是載體,陽子的靈魂永遠棲身在此。


生命可逝,但愛永恆存在。


//


荒木寫給陽子的信


你走後的每一天

我都在想你

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



「物哀」「幽玄」 「侘寂」,是日本美學的靈魂。尤其「物哀」,對世間的萬物存懷敬畏之心,同樣也在人生起起伏伏中緬懷著萬物易逝,那逝去的一剎那是偉大而壯麗。


「花人生」是荒木拍「花」的開端,源於對陽子的懷念,也成為了荒木訴說內心故事的柔軟載體。


1993年,寫真集《Erotos》,即是Eros(生、性、此岸)和Tanatos(死、彼岸)兩詞的拼寫。


就像花所象徵的生與死,生與死間的幸與不幸,使荒木成為了攝影家,更使荒木與陽子的愛成為了愛情傳奇。



《傷感之旅》影集記錄的明明是荒木與陽子蜜月期間的日常片段和旅程中的所見,可是與蜜月相對的,影集的名字卻被冠上了「傷感」之名。


多年後,當荒木回憶當時的情景說:「感覺好象要穿越冥河一樣,我們的蜜月是一次死亡之旅。」


「時間失去了,這是傷感之旅。」


人在得到的那一瞬間的幸福感會立刻到達到頂點,可從那一刻開始,每一秒都在走下坡路。



這樣充滿感傷的意境,在他的作品中無處不在。荒木熱衷於拍攝生命充滿歡愉的體驗,同時又極富時限意味,暗示短暫劇烈的歡愉過後,美好終將逝去,花朵終將枯萎,人終將死去。


無論是嬌艷的鮮花,還是年輕緊緻的美好軀體,都逃不脫死亡的宿命。


愛、生、死,是荒木作品永恆的主題。


2010年,陪伴了荒木22年如同他女兒般的愛貓奇洛也離他而去,他也拍攝下了在花中永遠睡去的奇洛。畫面中充滿著日本人壓抑與釋放之間的張力。並有著一種介於生死、也充滿著生死之間的美。


但,死又何嘗不是一種「生」?


他出於拍攝需要將鮮花剪下,這是死;而將死去的花拍成照片展示給觀眾,則恰恰寓意著另一種永生,生與死的氣息不斷交替,成了荒木攝影作品中獨特的美。



1990年陽子去世後,荒木把她生前大量的遺照列印出來,做了好幾次展出。在陽子去世一周年祭時,他穿著愛人的紅色大衣,高舉著愛人的照片,拍下了這張令人心碎的照片。



荒木是令人羨慕的,如此直白且偏執地表達心中情感,畢竟大多數人是沒有恆久的熱愛的。他好像很天真,事實上,溫柔或暴力的人的肉慾本就可以是單純而天真的。


「色情」也好,「情色」也罷,都是慾望的表達——這不是為誰洗白,而是人類只有真實面對自己的慾望,才能坦然面對生命、死亡,與愛。


「當你活過了那三次死亡(父母妻),你就能成為一個攝影師。然後,當你摯愛的女兒也死去了,你就能成為一位詩人。」


「性愛與死不是兩個對極,而是在性愛當中包含了死。無論如何,『死』是必要的。因此,我的照片一定會有『死』的氣息。」

——荒木經惟


喜歡荒木的人很多,被譽為日本光影神話的森山大道曾說荒木是他唯一最喜歡的攝影師、北野武說荒木比自己更極端,更瘋狂。


討厭他的人也很多,物化女性、侮辱女性、作品中充滿著低俗的色情......


有人說,或許在亞洲,在世界,再也找不到像荒木那樣令人驚愕的攝影藝術家了。


可回看荒木的一生,總與陽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沒有深愛著他的陽子,他也不會成為一個藝術家。


今年80歲的荒木經惟,因為身體原因已經無法離開東京了,但他依然創作大量刺激又飽含啟示的攝影作品。這些作品被帶離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人們隔著大洋深深的海水,看見了這個詩人,用鏡頭寫下的,對生命、死亡、與愛情永恆的頌歌。


時間倒退,1993年日本著名演員、導演竹中直人,在一家書店中找到了一本荒木與陽子共同撰寫的隨錄《東京日和》,竹中說:「我幾乎是站著,並且一口氣將它讀完的,合上書的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我曾經多麼討厭荒木,討厭他的作品,但是在這本書里,他只不過是一個褪去情色外衣,一個個子矮小,髮型奇怪,卻又十分溫柔細膩,深愛著妻子的普通男人啊。」


後來就有了那部電影,《東京日和》。


這愛的輓歌如果不比死冷,那肯定比死烈。



只有按下快門那一瞬間,這世界真實存在,人類真實存在,慾望真實存在,花真實存在,天空真實存在,陽子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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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子,向日葵開的最好的那一天,東京的太陽也正暖。我們到了柳川,像結婚時來的那次一樣,那家旅館的小院仍然是乾淨的綠色。而我們住過的房間也沒有變過。」


註:部分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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