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 我的鄉村教師生涯(21)

大眾日報 發佈 2020-01-18T08:14:40+00:00

我大妹妹德蘭,卻一步也沒跨進全日制學校。她腦子其實很好使,記憶力特彆強,說起家裡、村裡過去發生的事情,她把時間記得準確無誤,讓我很是佩服。

二弟讀完小學,又去圈子村讀到初中畢業。我大妹妹德蘭,卻一步也沒跨進全日制學校。她腦子其實很好使,記憶力特彆強,說起家裡、村裡過去發生的事情,她把時間記得準確無誤,讓我很是佩服。她一直在本村干農活,後來嫁到三里外的殷家溝,到另一條山溝里過莊戶日子。好在她的兩個兒子都聰明,先後考上大學,畢業後都找到了滿意的工作。但是,對她沒能上學的事,我們兄妹四個一直記在心上。2013年春天,我父母一齊發病,需要兒女伺候,德蘭伺候了幾天,孫女在濟南出生,她去那裡看護。此後的兩年間,我們兄妹四個輪班,先後把二老送走,誰也沒對德蘭的缺位有半句怨言。

二弟喜歡毛筆字,看到誰家門上貼有對聯,往往站在那裡觀賞,還伸出手指模仿、比劃。我當上民辦教師的第一個春節,三姨一家到我姥娘家過年,三姨父為我家寫了春聯。拿來貼上,發現有一聯是「百花齊放奼紫嫣紅」,用行書寫的。二弟問我:「那是什麼紫,什麼紅?」我端詳了一下,只好實話實說:「我不認得。」二弟譏笑我:「你不認得字,怎麼當老師?」

不認得字的哥哥,卻在這年秋天當了他的老師。二弟除了拚命彌補以前沒學過的知識,還一心想學毛筆字,對我說,人家五年級有大仿課,咱們怎麼沒有?這話戳痛了我的軟肋。按規定,小學生從三年級開始要開大仿課,學習毛筆書法。再者,「文革」中的大批判一浪高過一浪,寫大字報也要用毛筆字,三、四年級大有學習之必要。但我覺得自己寫得不好,就沒敢開這門課。聽二弟這麼說,我想,念小學的時候我上過大仿課,輟學後在家經常練習,開就開吧。

大仿課,要給學生提供描紅用的字帖。讓誰寫呢?我那時特別愛面子,不好意思讓別的老師代勞,就抽空裁出一些十六開的白紙,用毛筆蘸著紅墨水寫了一張又一張。每一張寫十來個字,都用楷書。寫夠三十五張了,我向學生宣布,星期三下午要開大仿課,讓他們買毛筆和墨汁,還要買紙訂一個十六開的本子。

到了這節課,我講了握筆姿勢和運筆方法,就把我寫的字帖發給學生,讓他們照著描。學生們描,我來回巡視,發現哪個學生姿勢不正,或寫得不好,就手把手教,煞有介事誨人不倦。

一堂大仿課上完,學生交上作業。我拿回辦公室一一審閱,看到哪個字寫得好,就在旁邊用紅墨水划上一個圈,以示嘉獎。

下一周再上這課,我總結上堂課的情況,該表揚的表揚,該批評的批評,接著讓他們繼續描紅。意想不到的是,我走下講台巡視,發現有一些學生用的字帖不是我寫的,上面的中楷圓潤、娟秀、挺拔、整齊,比我寫得要好上十倍!就連我的親弟弟,也沒用我寫的字帖!

這是對我的否定與羞辱啊,比喊我的小名還要嚴重啊。我面紅耳赤,心跳加快,不敢再在課堂里來回走動,而是坐在講台上假裝看書。等到下課,學習委員把作業收上來,我抱回辦公室里放著,覺得那是一大摞批判稿,每一張都在批判和控訴我這個老師的假冒偽劣。

這個字帖是誰寫的?我稍加端詳,便猜到了一個人,那是退休校長宋世貴。我見過他寫的字,就是這個樣子。他兒子宋家快,在我教的班裡上三年級。

放學回家,我問二弟:「那字帖,是宋家快叫他大大寫的?」

二弟說:「你寫的字帖不好,有的同學叫宋家快找他大大寫,他大大就寫了。我也叫他寫了一張。」

見我臉色難看,二弟說:「你寫的就是比不上人家。」

我只好點頭稱是。

第二天,我留下宋家快,對他說:「俺老姥爺的字真好。」

宋家快長著一張小白臉,此時卻變得通紅。他咧咧嘴說:「有些同學,非要俺大大給他寫……」

我說:「你叫他多寫,咱們全班都用他的。」

宋家快看看我的臉色,發現了我的誠懇,就點了點頭。幾天後,他拿給我一大摞。

此後,我教的「大仿」課,學生都用宋世貴寫的字帖。我自己也用,有空就從學生作業本里抽出一張,心悅誠服地讀帖,一筆一划地募寫。

(趙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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