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山鄉的味道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1-18T11:15:24+00:00

一看到我,就撤動一下眼角,使勁吧嗒一口菸嘴,吐出一大團煙霧,哈哈一笑說:「沒想到哦,你這個犟娃子肯回山里了啊。到底是進了城的人,腳長金貴了,難得鄉村一趟呵!昨晌午我倆還在說你呢……」


住過的山鄉,是一種味道。耳聞知風過,記憶銘心田。

我離開的鄉村,很少回去。每次執意從縣城走向山里,沒等踏上山鄉進村的路,那味道就撲鼻而來了。這味覺不是城裡早點的包子熱氣、也不是酒館農家樂的飯菜香,更不是可口可樂、方便麵或香蕉蛋奶的味兒,而是雜草蝸漚、囪煙繚繞、牲畜糞便發酵後與泥土混合,從禾苗莊稼稈脈中呼出的一種沉濕味兒。

回到鄉村,大約都是太陽當頂,張大爺和喬大伯就坐在院壩前的大麻柳樹下,吧嗒吧嗒旱菸,溝壑縱橫的額頭,乾枯麻黃的臉,眼眶轉動一對白里透黑的珠子。一看到我,就撤動一下眼角,使勁吧嗒一口菸嘴,吐出一大團煙霧,哈哈一笑說:「沒想到哦,你這個犟娃子肯回山里了啊。到底是進了城的人,腳長金貴了,難得鄉村一趟呵!昨晌午我倆還在說你呢……」我趕緊遞一根帶嘴的香菸,大爺大伯地叫。他倆連忙用手來擋,還在樹下石頭上「蹦蹦」磕菸灰:「你給的煙沒得勁,燒嘴巴還抽不慣,哪有這大煙杆拔起來有滋味兒。」我硬塞給一根,他們看都不看是啥煙,就夾在了耳朵上。

聽到聲音,大娘大嬸也過來了,花布圍腰有些舊,手上捏把韭菜,臉上像刀刻斧斫似的,還有些鍋抹煙子。 「噗嗒噗嗒」一雙大腳板聲響,「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好久沒見的犟娃子哦,稀客稀客,到家歇會兒吧!」她倆手上擇韭菜嘴巴說著話。從小他們都看著我長大,上下幾個院子彼此熟悉,沒那麼多客套,我揚揚手大娘大嬸一聲招呼,她倆手擦擦圍腰子,就回屋去了。

山鄉的院子,每天都很靜。臥在樹下的雞不時地刨刨爪子,蜷爬在門墩邊的狗伸出舌頭,「哼哼」搶食的豬拱著石槽,半迷糊半清醒反芻的牛站立在敞口的圈裡,「鑰匙頭」粉牆黑瓦的院子,在幾棵大樹的縫隙中翹著檐角。山鄉太陽的光譜,帶有一種淳厚的味兒,隨風漫過來的光線,是濕潤的,清亮的。埫里、砭里、埂里那春天的麥子、夏天的苞谷一茬接一茬的青綠,然後一汪接一汪的金黃。坎邊、溝中梁脊上有幾株桃樹、梨樹和柿樹夾雜其間,高高亮出那青的紅的白的粉的裝束,把鄉村的田間地頭打扮得妖嬈別致。

晌午的山鄉,那是一首廚房合奏曲。不管走過哪家,都能聽到吹火筒的噗噗聲,材草燃燒的呼呼聲,鍋鏟碗勺的叮噹聲。尤其是鍋里油燒紅了,屋裡就有「嗞啦」一聲,一股蔥辣嗆香就會從門縫窗眼竄出來,能聽到樹扒里的鳥獸打噴嚏。窮鄉村的習慣,早晚兩頓飯,若是乾的活兒重了或收工晚了,才有夜飯。早飯是炓酸菜伴洋芋坨坨或紅苕攪苞谷糊蔸子,晌午洋芋癟癟或紅苕蒸苞穀米乾飯,一輩接一輩就這樣過的,還只有風調雨順之年,才有這樣好的日子。若是荒年,吃一頓紅苕蒸苞穀米乾飯那簡直是幸福極了。吃不飽、幾天不沾糧地餓飯,那是習以為常的事。那時大人怕來客、怕過年,我們小娃子卻盼來客、盼過年,來客人了或逢年過節就有吃飽一頓飯的奢望。

記得有一年,家裡養的母雞「咕咕,咕咕」下了一個蛋,母親趕緊從灶火里起身,順手撒一把谷糠做獎賞,那隻母雞立刻噤聲,伸展著翅膀直著頭就斜奔過來,「咄咄」啄食。母親則小心翼翼地摸出尚有餘溫的雞蛋朝太陽瞅一會兒,拿回屋,放進瓦罐里,等趕集的日子上街換油鹽錢。又一天,母雞剛「咕咕」一聲,弟弟就飛跑去收雞蛋,也想在陽光下瞅瞅,還沒舉起來,蛋就滑掉在地上,蛋殼碎了露出一潭亮黃亮黃的蛋泡。弟弟嚇哭了,母親跑出來,先摸摸弟弟的腦袋,然後用鍋鏟子把殼面上的蛋汁鏟進碗裡,晌午,就多了一道韭菜炒雞蛋,香氣鑽心鑽肺,我們幾姊妹總算解了一點饞。

山鄉那些日子,一年到頭的菜譜是大青菜、南瓜湯、浸蘿蔔、洋芋片、炓酸菜。飯譜是洋芋果果、紅苕坨坨、苞谷糊篼子,偶爾一頓「洋面」,能把我們脖子扯長,瞪瞅著母親筷子挑的麵條,生怕少了自己的。山里人自嘲的順口溜:「苞穀米當燕窩,白米沒見過」。院子裡吃飯,端出來順風一聞,就知道他家今天吃的啥。老人們就總念叨:「啥時候能天天吃上白米細面就好了,這輩子怕是沒指望了……」所以每次放學回家,不用聞就是到那股味兒。我有時悄悄嘀咕一句:「天天就吃這?」母親聽到了,瞪我一眼說:「這都沒得吃的了,還想吃啥呀?念好你的書,今後去吃公家的飯啊!」

「洋面」,是「洋火(火柴)」、「洋油(煤油)」,在那個年月一起的稀罕叫法。那時磨面機、壓面機,公社方圓幾十里才有一台,用柴油機帶動,所以壓面費也貴。山裏海拔高,種麥子光照不足,不僅成熟晚,產量還極低,生產隊就種的少。每戶分得一點小麥,會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起來,關鍵時候才推磨成面,背到公社壓麵廠去壓,麵條是掛曬乾的也叫「掛麵」,稀少又是機器做成的就叫「洋面」。這「洋面」,只有過年時才能享有那麼一兩次,姑舅家親戚來了才可以吃上一頓,還要家庭條件好的才有這口福。條件差的,當時就連皮推磨成麥麵糊肚子吃了。

我熟悉的山鄉,四季風來味異。逢春,那滿坡山桃野櫻,開出緋紅緋紅花團;沿溝順河田野上,黃燦燦的油菜花,像雲彩一樣罩著院子和農家;蝴蝶蜜蜂嚶嚶嗡嗡地熱鬧著山野,空氣中漂浮著潮濕的、淡淡的芬芳味兒。夏天,小麥蕎麥,隨風波動那金黃耀眼的日頭,南瓜擺滿院邊坎邊溝邊,濃郁的菽甜味兒,把鄉村弄得香噴噴的。秋天,苞谷發殼、黃豆結角、紅苕擠滿窩,是成熟的季節,天藍雲白,田野里一槽槽、一埂埂的黃葉,引得鳥群一會兒從這片地里竄起,又在那一片地里旋落地覓食。張家煮新鮮的苞谷漿巴,李家推新鮮的連渣酪子,王家蒸新鮮的紅苕坨子,從門前一過,那味兒就直鑽鼻窟窿,滲進你的五臟六腑。冬天,風寒雪蓋,冰凍蟲僵,百草息聲,不管誰家烤稈稈酒或燉豬蹄子,這香氣就順風順溜地沁人心扉,饞得你直流清口水……

山鄉跟隨時代,一年比一年變化大。白米細面已是鄉親們的家常便飯,五穀雜糧變為城市人的追求奢望。山還是那山、梁還是那梁,家禽牲畜自然調養,牲畜糞便在池中發酵,轉化成沼氣燃料,既省了花銷,還澆灌出綠色健康的佳肴。

我在山鄉成長,雖走出了山鄉,生命的深處,卻永久地刻在心裡。山路再模糊也不會迷失;離鄉再遠,闊別再久,那味道深深地沁進了骨髓,刻在了心間。我的心我的魂,無時不刻地飛翔在那,養育我成長的山鄉家園!

如今我的鄉村:年景雖好人不惰,天高時運五穀獲;山清水長隨處看,歡聲笑語落滿坡。

(作者:陳緒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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