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我們眼下的痛點和焦點,《紅樓夢》里都有

人民文學出版社 發佈 2020-01-18T02:47:08+00:00

小時候看《紅樓夢》,總把第一回跳過去,實在看不懂。我們有時也會變成王熙鳳或是王夫人,把下墜視為非常態,用各種方式去躲避,但終究是躲不開,倒不如像寶釵這樣迎難而上,很多人鄙薄寶釵出身於當時不怎麼高貴的商人之家,但正是這背景,賦予寶釵以冷靜的現實感,是那些迷夢中的人所不具有的。

小時候看《紅樓夢》,總把第一回跳過去,實在看不懂。倏忽之間便是四海八荒,幾個時空的穿越,讓人眼花繚亂,我很長一段時間搞不清石頭和情僧以及那個空空道人什麼關係。

漸漸地看懂了文字,卻更加不明白了,這一章跟後面看熟了的情節頗有矛盾之處。比如說,第一段里,作者就說:「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字字句句里都有自責自怨之意,埋怨自己當初沒有聽父兄和師友的,但是在小說中,那些父兄師友的話,好像確實也不怎麼值得聽啊。

寶玉上的那私塾的塾掌賈代儒沒什麼教育理念,自己的孫子教得一塌糊塗。黛玉的先生賈雨村呢,基本上就是在混飯。也好,他傳遞給黛玉的,倒是一點真我,不至於像《牡丹亭》里杜麗娘的先生,過於用力,酸腐之氣撲面而來。

比較有理念的,就是寶玉的父親賈政了,他執著於典型的應試教育,認為《詩經》以及先秦兩漢八大家的散文都不用讀,「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

是不是有點耳熟,「少看閒書!把課本上的背會再說。」你爸媽一定這樣對你說過吧,又有多少孩子像寶玉那樣非暴力不合作過,為什麼到頭來,青春的恣意飛揚變成了這樣一種「悔」,那麼曾經愛過醉過歡笑過悲傷過的一切,還有沒有意義?

看懂這些,要到中年,領會到生活的萬千滋味,方懂得寶玉或是曹公的矛盾心結。年輕時候以為人生貴適意,對酒當歌而不必問今宵酒醒何處,到此時,命運還你宿醉後的寂寞,一技無成,半生潦倒,無可奈何花落去,談何生前身後名,若是帶累得家人與你一起忍受困窘,怎會不悔當初的散漫與傲慢?況且還有個賈蘭式的成功者在那裡比著,想不失落都難。

賈蘭是寶玉的侄子,賈政的長孫,父親去世得早,他與寡母相依為命,在賈家處於邊緣位置,倒有一種寒門子弟式的爭氣,一心一意好好讀書,最終賈家敗落,他依然能憑一己之力,給母親掙個鳳冠霞帔。

素質教育是需要物質供養的,一旦命運釜底抽薪,就會讓人措手不及;應試教育則能夠讓人活得更安全,你遵循體制的要求,自然會獲得回報。

可是,假如不是有那樣一個看似不務正業,實際以愛和美為業的賈寶玉,世間也許會多一個賈蘭或是賈雨村,我們卻看不到這樣偉大的一部《紅樓夢》。誰能說哪種選擇,是完全正確的,即便是功成名就的賈蘭,是不是也懊悔於自己從來沒有過童年和青春?

所以,有種說法是:說人生無悔,那都是賭氣的話,若是人生無悔,那該多無趣啊。人生的有趣,也許就在於它沒有標準答案,讓你時而自我肯定,時而悔恨暗生,而你所悔恨的,也許正是別人羨慕的。而作者嘴裡說著悔,心中也未嘗沒有自負。

作家閆紅

中年之後讀紅樓,像是在雪後看風景,更樂于欣賞的,是枯索處的各種滋味。大衰敗即將到來,更值得玩味的是各人的應對之道。

秦可卿彌留之際,變成了一個預言家。她知道盛極必衰,大難將至,告訴閨蜜,也就是榮國府的管理者王熙鳳,到了轉型的時候了,從以鋪張浪費為榮的豪門,必須向精打細算的中產之家轉型。她建議在祖墳旁邊購置不會被充公的土地,保障祭祀與私塾的開支,將來一旦敗落,日子還能過得下去。

這個方案聽起來複雜,一言以蔽之就是消費降級。這金玉良言,王熙鳳卻不怎麼聽得進去,只是著急詢問,有什麼辦法能永葆富貴。

這種妄念,多少人都有,以為明天一定比今天好,即便看到他人的消長,仍然以為自己在那波濤之外。不過,王熙鳳還是比較務實的,當家中財務逐漸入不敷出,她也會勸王夫人,減員增效,大家不要再使喚那麼多丫鬟。王夫人知道她說得對,心裡卻總是不甘。畢竟,她是名義上的當家人,不願意衰敗從她手上開始。

真正有希望的,還是年輕一代。探春只是臨時理家,便著手對大觀園的財政進行改革,放棄豪門的自負與矜持,到賴嬤嬤家赴宴時也會調研人家的經營方式;在大觀園裡搞土地承包,把大觀園分配給善於侍弄土地的人,讓它從生活場所變成生產場所,一草一木都實現經濟價值,也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寶釵則是兩手準備,一方面早早就一葉知秋地預知了無常,在衣食住等方面主動實施消費降級,還曾勸王夫人關上大觀園,減少開支,可惜王夫人也沒怎麼聽得進去。

同時,她協理大觀園時,針對探春的土改政策,提出了拾遺補缺之道,讓得到土地的人拿出一部分錢來,分給沒有得到的人,使得所有人都能改革紅利。在大觀園裡,建立起一個和諧小社會。

作者對探春的評價是「敏」,對寶釵的評價是「時」。仔細看她倆聯手管理大觀園這一回,怎樣收稅,怎樣分配,有很多現代性的東西,竊以為,其價值遠遠大於「寶釵是不是腹黑」的爭論。

《紅樓夢》里,人來人往,各有各的命運,歸根結底不過是有人在起高樓,有人樓塌了。這也是我們的命運。漂流在無常之上,我們卻如寶玉般執著地尋找某種確定性,想要給自己一個終極答案,哪怕是以悔恨,給自己一個終極的總結。但在回望的過程中,總是發現,事情的意義就在它發生的時刻,時過境遷之後,各種體會都不過是當時的心情,不能算數。

我們有時也會變成王熙鳳或是王夫人,把下墜視為非常態,用各種方式去躲避,但終究是躲不開,倒不如像寶釵這樣迎難而上,很多人鄙薄寶釵出身於當時不怎麼高貴的商人之家,但正是這背景,賦予寶釵以冷靜的現實感,是那些迷夢中的人所不具有的。

《紅樓夢》的神奇之處或許就在這裡,它不僅是要講一些故事,還希望我們以此為鏡鑒。在鏡中,你看到的不只是幽深的古代故事,更有你洶湧澎湃的現實。

*本文為閆紅《在<紅樓夢>里讀懂中國》序言,該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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