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意氣盡——宋徽宗趙佶

肖文飛書法 發佈 2020-01-02T03:33:34+00:00

1127年,金人入城以來,開封幾無晴天,這不是小說家的氛圍渲染,《靖康要錄》里記錄著開封一月的天氣,有大雨大雪,以及大霧:七日,先雨後雪,天氣寒甚,地冰如鏡,行者不能立足。

對於趙佶而言,亡國前夕的日子並不好熬。1127年,金人入城以來,開封幾無晴天,這不是小說家的氛圍渲染,《靖康要錄》里記錄著開封一月的天氣,有大雨大雪,以及大霧:

七日,先雨後雪,天氣寒甚,地冰如鏡,行者不能立足。

八日,雪凍甚,人馬不可行。

十七日,霧氣四塞,不分人面。

十八日,霧氣未收,陰靄異常。至三更,大風雨,水幾二尺。

二十日,雨,至暮方止。

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皆以陰雨。

二十四日,陰霧蔽日。

二十五日,雪數尺,死者甚眾。

趕巧是國破家亡,趕巧又是這樣的天氣。《靖康要錄》如此記錄著開封一月物價:「豬肉一斤二貫五百,驢肉二千二百,而人肉一斤八百五十」。可以合理的想像,此時的開封城,也就是張擇端《清明上河圖》里繁華的東京汴梁,已經是一幅活的地獄變圖畫。街市上都是暴露的屍首,這廂剛落氣,這廂一個飢瘦可怖的餓鬼就提著短刀,剝皮剔骨。這個餓鬼提著人皮,拎著人肉,走不動了,咽氣了,另一個就會上來拾取他的戰利品,剔去他的皮,剃盡他的肉。就這樣,吃人肉,賣人肉。

不知道趙佶在這樣的日子裡,寫不寫字,畫不畫畫。聽到當金人索取萬端,乘輿嬪御之類,趙佶不以為意,待到聽聞金人索要三館書畫,太上皇趙佶會長嘆息——「聽之喟然」,但趙佶也來不及寫寫畫畫了。靖康「恥」,要降臨了。

靖康二年,二月初六,天氣未詳,但不會驟暖到哪裡去。欽宗已為金人扣押,靖康「恥」完成了二分之一,只剩下徽宗沒出城了。吳開、莫儔、范瓊已不認得舊主,若是徽宗申時不出城,便要縱兵入城來殺人。

「上皇涕淚橫流,不得已,乃乘竹轎而出。」出城的路不好走,很是擁擠,從宮門到南薰門,擠滿了百姓,君臣對泣,無不墮淚者。十一日,金人取皇后、皇太子,車中有人驚呼「百姓救我!百姓救我!」但百姓吃著自己的肉,無暇自救,遑論其他。

趙佶被虜北行的漫長前情提要差不多就到此,餓殍遍野,淒風苦雨。

1127到1135年,是趙佶飄零的八年。北行的那一天是靖康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正史記載,野史傳說能還原趙佶亡國前夕的圖景,自然也能模擬還原趙佶的北行道上情狀。

以道君皇帝活動年間為背景的《水滸》,好漢動輒便要承擔「刺配」二字的命運,林衝刺配滄州,宋江刺配江州,武松刺配孟州。荒唐的是,道君皇帝最終也被金人「刺配」,臉上省去面刺之苦,但即令剝皮也難以洗去的是,史書的刺面。

相當於「刺配」的北行,對於趙佶首先是一種生理上的折磨。刺配不是遊山玩水,或走或停,決定權不在趙佶。除了沒有差人拿著水火棍,行路之難並不亞於小說中飽受折磨的好漢們。

《北狩行錄》記載:「丁未年二月七日,太上初出青城。三月二十八日起發,隨行宗族官吏,遠觸炎熱,不諳風土,飲食不時,比至燕山,病者幾半。盡出所有衣物,命李宗言貨易藥物。」

飢也得走,渴也得走,此是第一苦;狂風大作要走,日頭高照也得走,此是第二苦;水路綿綿要走,陸路迢迢也得走,此是第三苦。而具體行路種種苦楚,又豈是十餘字所能囊括,好漢尚且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換作養尊處優的趙官家?

北行道中有一事讀來可嘆,據《三朝北盟會編》載:

太上在路苦渴,摘道旁桑椹食之,語曹勛曰:「我在藩邸時,乳媼曾噉此,亦取數枚,食之美,尋為媼奪去。今再食而禍難至此,豈椹與我始終耶!」

此或是小說家戲言,卻也是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行路苦渴的趙佶,終於二度吃到了童年時偷嘴的桑椹。當年乳母奪之,無非桑椹野果,豈能入貴人嘴?待到再識桑椹之美,官家已是南冠客!

北行之路是俘虜之路,衣食住行,自然皆不稱意。饑渴大抵是常事,能吃到桑椹已是令人心碎的美事。住,則大概常宿僧舍破廟一類,有道君詩自為證:「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

北行中種種現實苦楚,已是難耐,而精神折磨更難打熬,北行道上,趙佶寫了百餘首詩詞,都可作其身世遭逢的註腳。其中《燕山亭》一首,常為人道:

裁剪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趙佶的身世之感沉重,未嘗不是所謂以血書者。「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其詩中則有「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總在傷心處更作淒絕辭,夢中可得故宮遊歷,卻夢也新來不做,夢醒添一重堵,無夢更添一重堵;大雁總是守時歸來,如今目斷也看不到大雁飛。清清冷冷的現實劈頭蓋臉,不容虛構。西風在耳邊吹徹,破扉在晃動,故國重回,已成虛妄……

傷心辭聊以慰藉傷心人,但很快,他甚至不能再作傷心辭,因為「二逆告變」事件。他的精神折磨從宏大的國破家亡,具體而微地到了眾叛親離。

南宋紹興三年(1133)六月二十四日,趙佶十五子沂王和駙馬都尉劉文彥向金人誣告趙佶謀反,雖然在蔡鞗諸人極力辯解下,徽宗得以證得清白,但自己親兒子平白誣告自己,做的是要取自己性命的事,能不心冷?

趙佶愴然地說,「老夫自聞男枵等有此誣告之事,深悟眾叛親離。」一想到自己所作,滿目都是思歸望鄉之辭,免不了遺人以柄,於是拾掇舊作,盡棄炎火,灰燼之餘而見傳者,只剩數篇。


1135年,趙佶病逝五國城。

趙佶在五國城時,每聞有禽獸捕於網,必買而釋之。斯人不是大惡,是一個美學意義上的人。這事曹雪芹理解得最清楚,他將趙佶視為賈寶玉一類人物。

這一類人,乃是天地所余的秀氣,在四海飄蕩,遇著了天地間充塞在深溝大壑中的殘忍乖僻邪氣,兩者一相逢,兩不相下,此不能消,彼亦難長,男女秉這一氣而生,不能成為堯舜孔孟一樣的聖人君子,也不是大凶大惡,聰俊靈秀,在萬萬人之上,乖僻邪謬不近人情,在萬萬人之下。

《宋史》謂之:「非若晉惠之愚、孫皓之暴,亦非有曹、馬之篡奪,特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諛」。

不是個任人愚弄的昏君,也不是嗜殺無度的暴君,用心一偏,剛好在頹敗的節骨眼上,一偏便送了大宋。老百姓從來不表美學之同情,虔州人拒絕使用宣和、政和年間錢幣,謂是徽宗「無道錢」。

不要假設趙佶只是那個端王,世間未有徽宗。重新假設趙佶,是一件徒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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