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蕭紅送給自己的散文詩,唱儘自由意識背後的悲涼

隅安書影 發佈 2020-01-02T07:08:57+00:00

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它於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副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淒婉的歌謠。

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它於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副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淒婉的歌謠。

這是矛盾給蕭紅的《呼蘭河傳》作序時,寫下的一段公允且評價極高的話,蕭紅的作品委實與傳統意義上的小說不同,她獨特鮮明而又滲透著女性關懷的文體風格,在20世紀的中國文壇上獨樹一幟。

也許,這與蕭紅短暫、而又坎坷曲折的經歷不無關係。

她一生顛沛流離,從呼蘭河城出走到北平,又從青島輾轉上海,曾經因一見鍾情而私定終身,也曾在抗戰中身懷六甲而獨自流亡。她享受過幸福的童年,也熬過底層的苦痛,最後「蟄居」 香港,潛心創作長篇小說《呼蘭河傳》。

經歷過肉體和精神雙重創傷的她,與曾經的故鄉已經漸行漸遠,只能憑藉回憶,飛回那令她魂牽夢縈的呼蘭河畔,以自傳性小說的方式,在這部作品中記敘童年的過往,以此撫慰心靈。

小說整體結構看似散亂,既寫家鄉的風土人情、傳統民宿,又寫祖父疼愛下的快樂成長,接著詳細敘述了三個獨立的小故事:小團圓媳婦被婆婆逼死、有二伯孤苦伶仃的遭遇、磨官馮歪嘴子的苦命。

通篇與傳統小說的敘事風格迥異,思維如散文般飄絮,抒情處如詩般隨意。所以在那個時代,很多批評者稱這部作品對時代、社會的揭露不夠,缺乏思想性。

然而時過境遷,現代學者再復看這部有些「脫軌」的小說,不禁被蕭紅把主題擴展為對人生、對社會、對人性的深層含義所折服。

我們可以讀出,她的著眼點並不僅僅局限於當代戰爭所帶來的苦痛上,而是將視角深入到民眾覺醒並抗爭的根本,期望喚醒人們的自由意識。

蕭紅是倔強的,她始終保持著自在的天性和率真的品質,在《呼蘭河傳》中我們似乎能看到這種自由意識的成長曆程。

這裡既有一個調皮、任性、充滿好奇心的小女孩,又有一位想要把人們從麻木、守舊思想中喚醒的獨立女性,而最值得品味的,是蕭紅把這種「自由」的理念實體化到了她的字裡行間——這部小說本身,就是蕭紅在創作上的自由,是她追求文學藝術的自由,是她寫給自己的散文詩。

1. 追憶自由,孩童時期的稚氣與真實

《呼蘭河傳》中,蕭紅用了許多女孩視角來敘述,這看起來像是一種懷舊之情,是遠在香港的作者對於家鄉情結的表達。

然而,孩童的世界是單純的,這種單純往往更接近於事物的真相,看似稚氣,實際卻看到了成年人看不到或者不願看到的真實。

小說里的「我」跟祖父生活在一起,雖然他已經很老了,但有他的陪伴依舊能讓「我」感到溫暖。

「我」在後花園裡與蜻蜓和螞蚱自在玩耍,玩累了就跑到祖父那裡亂鬧一陣。曾因故意捅破紙窗而被祖母責罰,也曾因不喜歡詩詞而粗暴地打斷祖父說話。

那耗子和蜘蛛網多、空氣和光線不好的儲藏室,是「我」童年的另一個樂園, 「我」天天泡在儲藏室里探險,裡面的每樣東西都要翻出。

那些過著「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生活的大人們,往往看到「我」從黑暗裡翻出的東西,也會得到回憶的滿足。

「我」在蕭紅的筆下,任性而調皮,做事全憑個人喜好,這是最真的快樂;「我」在蕭紅的筆下,認為灰暗的儲藏室里沒有貴賤、大小之分,樣樣好玩,樣樣新奇,這是最勇敢的探索。

誰還記得,曾經天真爛漫的童年裡,重要與否,全在於我們是否覺得有趣;誰不嚮往,在艱辛的生活壓力下,甚至是在抗戰時期,保有一份希望和勇氣,不受束縛的前行。

蕭紅是想要讀者回憶起那些小時候看得到、而長大卻看不到的美好,這些美好因自由而實實在在,也許可以某個寒冷的漫漫長夜裡,某個我們覺得熬不過去的難關前,給我們最踏實的慰藉。

而另一面,孩童的「我」又是真實的,真實到讓成人害怕。

在《呼蘭河傳》中,大家都說小團圓媳婦有病,抓來公雞,燒了開水,要用大缸給團圓媳婦洗澡。只有「我」說:「她沒有病,她好好的。」

小團圓媳婦的辮子分明是被她婆婆剪掉的,但是「她的婆婆說這團圓媳婦一定是妖精。睡了一夜覺就自己掉下來了。」所有人都相信婆婆所言,而「我」卻說:「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我」看到馮歪嘴子一家,數九寒天屋裡水盆都結了冰,新生的孩子沒有衣服穿,只能蓋著面袋睡。「我」反而能當做笑話來講,因為「我」根本不了解痛苦。

諸如此類的描述,文中還有許多,這些直接犀利而又有些冷漠的看法,皆因 「我」是孩童,而「我」的話是成年人不願聽到和無法接受的。

「我」的真實,道出了成年人想遮蔽的真相,反而襯託了他們的悲哀。

蕭紅通過孩童視角,把人間真面目展示得淋漓盡致,讓美好的背後有一絲悲哀,沉重的現實背後又有一絲輕鬆。

孩童的稚氣洒脫與真實辛酸的過往交相呼應,麻木的「殺人者」和冷漠的「看客」形成鮮明對照,讓整部作品更加厚重,也讓人們對自由的嚮往更加堅定。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讀過《呼蘭河傳》的人,能夠深切地感受到壓抑生活中的悲涼與悽慘,而蕭紅接下來的文字里,給出了衝破那個守舊時代禁錮的方法——就是喚醒民眾的自由意識。

2.尋求自由,時代枷鎖背後的女性關懷

蕭紅受到過新文化運動的洗禮,接受了個性解放的思想,她終其一生,都在尋求愛與自由的家園。

然而,她與汪恩甲、蕭軍、端木蕻良三人的三次婚戀,使得她歷經了愛情和家庭的坎坷、屈辱與悲歡,最後在病痛中結束了與苦難抗爭的一生。

蕭紅曾感慨地說:「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

這句話道出了覺醒的女性意識,在男權、父權社會中夾縫求生的事實,而作為一個嚮往自由的新女性,蕭紅在飽嘗了愛情經歷的痛苦後,把自己對生命的體驗和感悟、刻骨的孤獨和悠然、以及寂寞與惆悵背後的吶喊,都匯入筆下的世界。

我們在《呼蘭河傳》中,看到蕭紅描寫的女性們,已經在傳統思想的下失去了靈魂,而淪為大環境的囚徒, 但她們並沒有認識到自己正處於命運的悲劇之中, 反而自得其樂,自我麻醉。

正像凱特·米萊特在《性別政治》中提到的那樣:

「父權制不是要女性公開接受自己的從屬地位,而是用嚴格劃分性別的方式,規定女性接受它。當性別角色的觀念,通過經年累月不斷重複加強,女性便會將它視為天經地義而自覺接受下來,並貫徹到自己言行的方方面面。」

所以,她們可以把瘟豬肉說成淹死的豬肉, 對多人摸過的油污污的麻花說句「真乾淨」而照樣吃得心安理得。

她們喜歡圍觀,好湊熱鬧,無論是看投河而死的女人,還是看跳大神、小團圓媳婦洗澡,她們都興奮不已。

她們在別人的不幸遭遇中尋求自身的快感, 殊不知她們的痛苦也將成為別人的談資。

小團圓媳婦只因行事風格和長相與人們傳統印象的媳婦形象不符合,不像個低眉順眼、戰戰兢兢、只知道聽丈夫話的小媳婦,就引來了眾多非議。

以致於她的婆婆要對她進行毒打,嘴裡還振振有詞:「我也不願意狠打她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

守舊的思想讓婆婆真心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的確是為了兒媳,可在她與其他婦女們的「善意」調教下,這個活潑健康的小姑娘最後還是撒手人寰,而婆婆自己也從此墜入貧困和羞恥的深淵。

這是一個無止境的輪迴過程, 禁錮在時代枷鎖里的人們,不曾想過如何擺脫被人「圍觀」或「毒打」的命運。

但是蕭紅想過,她就是要揭開這層傷疤,要用文字喚醒女性的自由意識,停止當下愚昧麻木、隱忍茫然的生活狀態。

女性自由意識,是作為女性從事一切社會活動的內在動因,她們需要被愛、被關懷,更需要勇敢地對性別劃分的行為說「不」,對男權制、父權制的慣有思維說「不」。

蕭紅的筆鋒,有著魯迅先生般啟蒙民眾意識的意味,他們都懷著悲憫情懷,把所見的愚昧行徑呈現出來,這也體現了蕭紅在尋求自由的道路上,對自我價值的認知以及肯定。

3.實現自由,這部作品本身就是蕭紅送給自己的散文詩

有了目標,有了意識,就要有所行動,而藏在《呼蘭河傳》字裡行間的,是蕭紅作為一個寫作者,對於行文結構、語言風格、情感基調的自在把控,這部不像小說的「小說」,正是她交給讀者們的,一份如何完成自由意識作品的答卷。

蕭紅曾說過:「我認為,在藝術上是沒有什麼高峰的。一個有出息的作家,在創作上應該走自己的路。有的人認為小說就一定要寫得像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和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其實有各式各樣的生活,各式各樣的作家,也有各式各樣的小說……」

於是,她敢於向成規的傳統小說進行挑戰,那些重視情節發展、各章節間互為支撐、最後突出整體性和連貫性的風格,統統在《呼蘭河傳》中不見蹤影。

蕭紅以一種全新的方式詮釋著她對小說的理解,這反而讓整部作品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經典:

1) 打散的邏輯結構,隨意中貼近生活

《呼蘭河傳》的前兩章寫的是呼蘭城人的日常瑣事,接著在第三、四章轉換角度,寫「我」的童年生活;而五、六、七章則又分別以小團圓媳婦、有二伯和馮歪嘴子為主角講述他們的故事。

通篇既沒有貫穿始終的人物,也沒有被傳統小說視為靈魂的情節。蕭紅把一個個獨立具體的生活場景隨意串聯,打破時空的界限,不尊崇因果關係。

但這恰恰讓整部小說變得愜意自然起來。

如她以幼稚女童的視角描寫眼中的世界:「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裡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蜻蜓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她就像一個寫作文不精美也不嚴密的小女孩,寫我們隨意往身邊一瞥,就會看到的事情,但細細品味,卻有清水芙蓉般的自然清淡,平易通俗卻極有代入感,因為那就是我們美好的曾經。

2) 濃郁的筆墨,追求優美意境

蕭紅是情感型作家,在創作《呼蘭河傳》時,她已經輾轉了大半個中國,漂泊異地的生活讓她對家鄉有著無盡的思念,然而她痛心家鄉民眾的麻木和保守。

這種愛恨交織的情感,使得她用富有感染力的內在情感,取代了傳統敘事的外在情節,使得文章瀰漫著濃郁的抒情色彩。

蕭紅先用女性特有的細膩文筆,將思緒指向遙遠的北方呼蘭河邊,接著意識流般地描述自己的「家」,回憶日夜為伴的老祖父,又將思緒轉向老鄰居的生活點滴。

她或是運用讓人捉摸不透的詞藻,或是運用匪夷所思的句式,或是運用變化多端的修辭手法,讓讀者跟隨作者的腳步,進入詩詞畫意般的境遇中。

魯迅都曾稱讚她的文筆:「既有女性作者的細緻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添了不少明麗的新鮮 。」

3) 抒發情感,毫不掩飾的悲涼基調

與蕭紅在創作作品時的自由不同,《呼蘭河傳》全文的基調是悲涼的。

從第四章開始,她就反覆提到「荒涼的」這個詞。

「我家是荒涼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天還未明,雞先叫了;後邊磨房裡那梆子聲還沒有停止,天就發白了。天一發白,烏鴉群就來了。」

字裡行間,描寫了普通民眾日常單調、乏味的生活,極力渲染一種悲涼的氛圍。

這或許是因為《呼蘭河傳》是蕭紅在病榻上所著,所以創作思想有著些許悲戚,但她並沒有刻意去收斂。

說是釋放內心的苦悶也好,說是宣洩身體的病痛也罷,蕭紅雖然用栩栩如生的語言勾勒出家鄉的模樣,但對內心的悲傷情緒毫不掩飾,這何嘗不是她在自由地釋放情感。

想回憶時回憶,想追求時追求,想抒發時抒發。生活給了蕭紅苦痛,她卻把這樣一部裹挾著鄉愁和時代烙印的小說,寫成了一首散文詩來送給自己,也詮釋了,什麼才是真正的自由意識。

4.結語

一氣讀完《呼蘭河傳》,讀者好像在靜謐的夜裡聽蕭紅講著故事 ,有些哀怨,卻美麗動人。

這裡面沒有開端、發展、高潮和結束,也沒有精彩而波瀾的情節,正如她在小說結尾里所言:「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優美的故事,只因為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了這裡。」

蕭紅是自由的,這部飽含著她自由意識的《呼蘭河傳》,也是如此。

至於讀者是痴迷於其中蘊含的深邃思想,還是喜愛作者個性化的抒情書寫,亦或是悲憫於那個時代的殘酷,就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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