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五十三、五十四回，賈府過年，祭宗祠，開夜宴。也是賈氏族人的一次大團圓。在古人最重視的祭祖環節，出現了一個人，此人常年不回家，遠離紅塵，對家事更是不管不問。但要過年，尤其是要祭祖，他回來了，並且主持了祭宗祠的活動。這個人就是賈敬。

賈家是以武功起家的，寧國公、榮國公當年跟著先帝，九死一生，定鼎了天下，也獲得了自己的榮光，寧榮兩府都是敕造國公府邸，各有自己龐大的莊園，府里、莊上更有千計的家奴。這樣的發家史，往往會有文化上的短板，比如賴嬤嬤就說當年賈代化教育兒孫，就像是審賊。再比如賈代善，脾氣火爆，賈赦和賈政小時候都沒少挨打。這就是賈府的家風傳承了，和書香門第還是有相當的距離的。

這樣的成長環境中，原本可以繼承家族爵位根本不需要寒窗苦讀的賈敬，天賦異稟地長成了參天大樹，中了進士，按比例，封建社會的進士比今天的博士要難多了。這證明了一件事，賈敬是真心地熱愛讀書和有上進心的人。

《紅樓夢》一開篇，曹雪芹筆下的賈敬很不像個樣子：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因為賈敬一心想當神仙，將世襲爵位讓給了兒子賈珍，不回家，只在城外和道士們胡羼。

連紈絝子弟都不如，簡直就是家族敗類。反差如此之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賈敬性情大變呢？作者雖沒有明確給出答案，但文本里依然留下了蛛絲馬跡。算下來也有五個方面：

一、 家族始終對賈敬保持著尊重

《紅樓夢》十一回開頭就說是賈敬的壽辰要到了。寧國府三個主要人物是這麼表現的：

尤氏：尤氏提前許多天就徵求賈珍的意見，商量如何給太爺過壽，總之上心得不得了。主題也只有一個，就是琢磨怎麼才能辦到最好。這看上去不像是為不靠譜的公爹過壽，倒像是為令人尊敬的親爹祝壽。

賈珍：平時不怎麼靠譜的賈珍，這次為了給爹過生日，很是謹慎認真，他認真準備了上等可吃的東西，裝了十六大捧盒，安排賈蓉和家人們給賈敬送去。賈珍自己不敢去，原因是賈敬曾經有過話，不許賈珍去，他這是不敢抗命。對於不問家事的爹，賈珍一點兒也不敢造次。

賈蓉：恭敬送去吃食，將父親尊太爺的話轉呈，說不敢來，只在家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的爺們兒。賈敬很高興，吩咐賈蓉：讓賈珍尤氏好生伺候老爺太太們，賈蓉伺候叔叔嬸嬸並哥哥們。再把《陰騭文》趕緊刻出來，印一萬張散人。

不用說，大傢伙自然認真照辦。

到了賈敬生日正日子這一天，寧國府里大擺筵席，唱大戲、打十番。親朋故舊前來賀壽，榮府里的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寶玉等一干人都來拜壽磕頭。賈敬不問世事，可他的威信似乎一點也不受影響，家族眾人沒有一人敢輕視他。細想想，真的不正常。

二、過年擔當家族主祭人，對家族長輩行大禮

賈敬對於紅塵俗世不感絲毫的興趣，除了一心當神仙萬事不問。這是曹雪芹給他的定位。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賈敬有過一次非常重要的出場，不但所幹的事需要非常的負責任，而且可以看出，賈敬的心裡有牽絆、有責任、有感情。

第一是過年祭宗祠。賈府祭祀祖宗在除夕之日，家族裡所有的人全員出席，男女昭穆按兩列分開，男人們由賈敬領隊，是為主祭。從第一代國公爺賈源賈演那裡論，賈敬是賈氏宗族的長房長孫，他理所當然承擔主祭之責，可見他還是非常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責任的。而且面對祖宗他也是非常的虔誠，這證明，賈敬對祖宗對家族深沉的感情和認為必須的責任。

第二是向家族最年高的賈母行大禮。祭祀完祖宗後，賈母回榮國府，隨後家族裡眾人來向這位年高的老祖宗行禮。原文是這麼寫的：

賈敬賈赦等領諸弟子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價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說著，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兩旁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婦小廝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禮畢，散壓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

賈敬過年回家，參加的集體只有上述兩項，就是祭祖和帶著眾爺們兒給賈母行禮。做一個孝子賢孫是封建社會對一個人、尤其是對一個士人倫理和道德要求。賈敬對這兩件事很重視、很認真地履職。也可以證明，他哪裡可以做得到一心求道要做神仙呢？他遠離家族俗世，不過是為了逃避罷了。逃避什麼呢？或許是曾經的至痛，或許是不堪的過往吧。

三、和唯一的女兒零交流

賈府的這次祭祖，是通過薛寶琴的視角完成的。這一點引起相當多愛好者和研究者的注意，並由此延伸出許多寶琴在曹雪芹家族現實的原型出來。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今天想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祭家族祠堂，姑娘們當然不是重點，重點是長房長子長孫長重孫，重點是家族裡的爺們兒，還有家族裡的媳婦兒們。可是因為長期長年不在家的賈敬回來，我們必須要考慮，有一個姑娘也是應該備受重視的。就是寧國府嫡長小姐也是唯一的小姐，更是賈敬唯一女兒的賈惜春。

父親愛女兒在今天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古代大戶人家差不多也是一樣，《紅樓夢》有的是榜樣，薛寶釵、林黛玉、甄英蓮，哪一個不是享受到了父親極盡的疼愛！寧國府並不比這些家庭差，可是到了惜春這裡，許多正常的倫理和人之常情都變形了，都講不通了。惜春身上有一個顯著的標籤就是孤介。啥叫孤介？公門繡戶千金怎麼就成長成了孤介的脾性了呢？其實只有一個原因：太缺乏關愛了。

惜春是寧府唯一的小姐，全書沒有寫她去過一次寧府，她和哥哥賈珍、侄子賈蓉，兩任侄兒媳婦秦可卿和胡氏，全書沒有一次交流，連交集都沒有。只有一次和嫂子尤氏的互動，是發生在抄檢大觀園後的第二天，為了入畫丫頭兩人冷言冷語差不多關係崩了。可賈敬是父親，一年到頭，也就過年在家幾天，奇怪的是，和這個常年不見的女兒竟沒有任何的互動，太有違人性了，太匪夷所思了。

當然，作者不提，讀者也很難注意。可是在祭祖這種女性尤其是姑娘不那麼重要的場合，曹雪芹偏偏提到了一個最邊緣的姑娘，他是不是也有一個目的，提醒讀者注意一下那個按說是最核心的姑娘呢？

四、箕裘頹墮皆從敬

賈家從聰明上進好男兒突變一個不管不顧的甩手掌柜，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讓他無法承受的大事，一個人當然可以轉變，但這樣的轉變不符合正常的邏輯。

終於，我們從秦可卿判詞里找到了端倪：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翻譯一下：是說賈府（寧國府）的敗落，就是從賈敬開始的，這個家事消亡的根源就是寧國府的那些不得見人的爛事，就是孽緣、孽情。

看，賈敬和孽情孽緣是相關的，因為孽情，導致了賈敬性情大變，從而讓這個上進的好男人徹底對這個家放棄了，厭惡了，遠離了。寧國府作為自己的家本該溫暖，可是在他眼裡心裡，成了厭惡之地，傷心之地。他情願常年在道觀里安置自己或受傷或死亡了的靈魂，就這麼麻醉自己。

五、葬禮的高規格，賈母異樣的悲傷

《紅樓夢》六十三回，賈寶玉的生日還沒過完，傳來了賈敬暴斃的消息。死亡後的賈敬形象可怖，原文是這麼寫的：

肚中堅硬似鐵，麵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

非常清楚，賈敬是中毒身亡。小說也刻意地將賈敬的死亡往荒唐的方向暗示，說大家都素知賈敬是要一心當神仙的，難免走火入魔，過量吞食丹砂。小道士們也都說，老爺這是脫去皮囊，得道升仙了。要這麼說，賈敬就是一個愚蠢又糊塗的人。果真如此嗎？

當然不是，因為在賈敬的喪事期間，三件事都證明了賈敬之死是大悲劇：

一是隨扈賈母在皇陵的賈珍，因賈敬之死要請假請示皇帝時，皇帝明明知道了賈敬的白身身份，依然為他加了五品銜，還特許一些死後哀榮。這是曹雪芹為了證明賈敬絕不是荒唐之人。

二是尤氏的態度。對於公公的死，尤氏悲痛欲絕，她獨艷理親喪，這是上了回目的，絕不僅僅想證明尤氏的才幹，要知道當年她最喜歡的兒媳秦可卿死了，尤氏可沒有掉一滴眼淚。公公的死，一定給了尤氏巨大的觸動。既然賈敬是因為關乎孽情才遠離紅塵，賈珍也是和兒媳秦氏做下不倫之事，寧國府這一世世、一代代都栽在了這種事上，同樣被這種事傷害的尤氏怎能不觸動內心，引發共鳴！

三是賈母的態度。賈母高齡之人，迢迢從皇陵回來，連一口水沒有喝，片刻都沒有歇息，就素服趕到寧府賈敬的靈前來了。老人家摟了眾兒孫，傷心痛哭。家族裡死了人，賈母難過是很正常的，可按關係，賈敬算是賈代善出了三伏的堂侄子，賈母怎麼就對他這麼上心呢？對這個從來都不負責任的堂侄子，賈母的表現可不大正常。

可不可以這樣解釋，賈敬不荒唐、不愚蠢，更不糊塗。相反，賈敬這個人是個悲情人物，是個悲劇人物，或許他的死是他自我了斷也說不定。這一點，不管是尤氏還是賈母都很清楚。賈敬畢竟是進士出身，儘管他遠離江湖，江湖依舊還有他的傳說。

本文留給讀者思考的是：賈敬的夫人當年是不是做錯了事呢？惜春會不會不是賈敬的親生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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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原著：甲戌本、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20回通行本《紅樓夢》

圖片來源：清 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