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艾瑪的二十三封書信——《我在秘密生長》讀後感

門外的奶牛貓 發佈 2020-01-19T01:19:48+00:00

1.《我在秘密生長》的作者艾瑪·雷耶斯是一位著名的畫家,曾經受到畢卡索的讚賞,猜想也許她畫作的風格和畢卡索有幾分相像:濃艷的色彩,扭曲的線條,誇張的造型——原來我們對於在人群中找到另一個同類是如此敏感和熱衷。艾瑪也是一個很好的敘述者。


1.

《我在秘密生長》的作者艾瑪·雷耶斯是一位著名的畫家,曾經受到畢卡索的讚賞,猜想也許她畫作的風格和畢卡索有幾分相像:濃艷的色彩,扭曲的線條,誇張的造型——原來我們對於在人群中找到另一個同類是如此敏感和熱衷。

艾瑪也是一個很好的敘述者。她一生中寫過幾百封信,有幸收到的人都如獲至寶,其中一位就是哥倫比亞學者赫曼·阿西涅加斯。對好友文筆大感嘆服的阿西涅加斯不惜打破守密誓約,私下把這些講述童年往事的信件給《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看。馬爾克斯讀後驚為天作,寫信鼓勵她一定要把書信集結成書,並繼續創作。然而,她覺得隱私被侵犯,憤而拒絕,直到死前才同意出版。

《我在秘密生長》這本書選擇了艾瑪的二十三封書信,講述她自己童年時的故事:一個被遺棄的私生女,生就一雙洞察人性和周遭世界的眼睛。儘管身處暗無天日、與世隔絕的環境,她卻在想像和好奇的陪伴中逐漸長大成人。19 歲,目不識丁的她終於逃出了修道院。多年以後,她成為著名畫家和藝術家,與弗里達、薩特和帕索里尼成為一生摯友。



2.

關於苦難的描述,中國有很多近現代作家都掌握了無數描述的技法和故事,比如老舍的《駱駝祥子》,比如余華的《活著》;或者從女性視角,對於苦難的敘述更加細膩一層,比如嚴歌苓的《陸犯焉識》,比如虹影的《飢餓的女兒》。而艾瑪的這本書讀起來卻有一種少有的靈動和活潑,讀起來有一點點像蕭紅,帶著一絲絲仿佛事不關己的從容,但是又十分的興味盎然——不不不,苦難永遠是苦難,再優美的文字也掩蓋不了艱難和難堪的本質。比如小說一開頭就敘述每天早上,小艾瑪必須端著全家人的便盆走上很長一段路,穿過廣場,倒進垃圾堆里。關於這個細節,虹影在《飢餓的女兒》中也有類似的描述,讀起來有種南方特有的腐朽和醃漬氣息。但是艾瑪帶著成年人的豁達和孩童的調皮,本該是充滿惡臭羞辱永遠不能釋懷的一幕,竟然很快就被行文中更加好奇和新鮮的事物所沖淡了。

艾瑪他們很快就用泥巴做成了一個泥人,並且給了他一個威風凜凜的名字雷波勇將軍。

「這個泥人兒太小了,咱們給它弄大點兒。」

然後我們給泥人加了點泥,把它捏得大了一些。

第二天我們去的時候,泥人還扔在那個地方,瘸子就說:

「咱們再給它弄大點兒。」其他孩子也來了,他們說:

「咱們再給它弄大點兒。」

是的,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小孩子連語言也是奢侈品,但是這並不妨礙一顆好奇和尋找快樂的心。而且誰又能說,那些封存在心裡的影像和情感,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終於衝破牢籠找到最適合表達的方式?——扯遠了,雷波勇將軍的結局並不好。

「在我們發明了一千零一個玩法之後,雷波勇將軍漸漸褪去英雄的光環,我們小小的想像力再也無法從他身上找到更多靈感,願意和他玩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雷波勇將軍開始度過漫長的孤獨時光,也沒人為他換上新的裝扮。」這同富人孩子的昂貴玩具一樣,無差別的被厭棄,然後大家又開始尋找新的遊戲。

接下來的故事開始一點一點推進,艾瑪和姐姐一起,還有一個小男孩愛德華被一個高個女人瑪利亞照管,沒有人知道瑪利亞和她們姐妹的實際關係,但是可以肯定,她是愛德華的母親。作為母親的瑪利亞,做了一件揭示血緣和斬斷血緣的事:她讓愛德華的父親把愛德華領走了。作為回報,她們得到一筆錢,開始了一場旅行,來到一個大城市,並且擁有了一個巧克力店。貧窮和苦難有時候大概是刻寫在一次一次選擇之中,送走了一個愛德華,瑪利亞很快又生下一個小嬰兒——仿佛是命運特地為她設置的陷阱,而她每次都無法逃避。


如果說前面所有的艱難困苦,小艾瑪都可以甘之如飴的帶著好奇當做命運的考驗接受,包括一連幾天和姐姐一起被鎖在沒有窗戶的小屋裡,忍飢挨餓,拿盤子裝排泄物;或者和同住的一樣貧苦的鄰居一起,幾分錢幾分錢的湊著買一口鍋;但是遺棄小嬰兒這件事,給艾瑪的傷害卻比所有的人想像的深。

「我依舊抓著草,臉貼在地上,我想就是在那一刻,我一下子學會了什麼叫不公,明白了一個四歲孩子也會失去活下去的意願,只希望自己被地心吞沒。那毫無疑問是我人生中最殘酷的一天。」

當然,書的後半段艾瑪和姐姐她們自己也被瑪利亞遺棄——不是那種有所預謀的遺棄,比如像遺棄那個小嬰兒的那天,特地給他沐浴,趁著天微微亮的清晨——而是那種毫無顧慮的厭棄,只是因為馱著姐妹倆的腳夫拉肚子,落在後面沒有趕上火車,瑪利亞就那樣仿佛一個不耐煩,轉身就走掉了,留下一對姐妹在從未涉足的陌生的火車站被陌生人依次盤問。她們最後終於被人領到幾個嬤嬤們面前,帶到修道院裡,和另外一百五十多個女孩子,在嬤嬤們的嚴厲管教下長大。

後半部分修道院的生活和前半部分在各個城市的貧民窟顛沛流離相比,物質上相對來說有了保障,但是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禁錮卻是越來越深,而且姐妹倆在這裡還學習到關於階層的劃分。比如說,被女孩子們叫做「新來的」,每天被要求去打掃廁所,還有一個從有錢人家出來寄居在修道院的嘉梅麗塔小姐,「她在這張桌子上進餐、寫字、作曲,也從這張桌子後面,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控制力,對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發號施令。」

好在,小姐妹永遠都會給自己找樂子。「我和艾萊娜目不轉睛地盯著嘉梅麗塔小姐看,我們從來沒見過那麼胖的人,你回想一下你見過的最胖的人,然後把那人放大四倍。」「她問我們會不會唱歌,一邊艱難地站了起來,把身體像拔吸盤一樣從椅子上拔出來,發出三聲響動,噗,噗,噗,我們倆爆笑起來,她自己也微微笑了笑。」

最最讓人痛惜的是艾瑪和另一個「新來的」女孩子的友誼。「她的眼睛特別大,不知怎的讓我想起「小孩」的眼睛,又大又黑,睫毛無比長,仿佛可以看到別人的眼睛看不到的更遠更深的地方。她走起路來有如腳不沾地在空中飄行一樣,而嘴巴透著她全部的憂鬱。我不知道。」


新來的女孩子給艾瑪看她的「小弟弟」——那是一個瓷娃娃,新來的女孩子告訴艾瑪,小弟弟總是飢餓,讓艾瑪勻出食物來給他,而作為回報,小弟弟每晚都會跑到修道院外面去給她們帶來各種新鮮的故事。這個有趣的交易很快吸引了艾瑪在內的眾多女孩子,多到引起嬤嬤們注意的時候,新來的女孩子被送走了。

但是,這還不是故事的最悲傷的結局。後來,嬤嬤們說,那個女孩子有一天因為要挽救落水的「小弟弟」,結果自己溺水身亡。

「我們心裡有一塊跟著新來的一起走了,誰也不知道那一塊是什麼,但我們仿佛突然間變老了一樣——沒錯,就好像我們的童年跟著塔拉嚕啦(小弟弟)一起走了。好幾個月過去,我們已不再談論塔拉嚕啦,每個人都把他存到了童年記憶的最深處。我們的小組仍然牢固地團結在一起,共享著同謀感,分擔著修道院中生活的孤獨和貧乏。」

童年的失落,用成年人的口吻娓娓道來,不知道打動讀者內心的是童年時的那一點點刺痛,還是現如今淡然袒露時的那一點點心酸。明明是一道鮮艷的疤痕,但卻要雲淡風輕的淡淡笑著指給你看。

最後離開的起因也很簡單:也許是日積月累的被囚困的貧瘠,比如姐妹倆在彌撒前第一次穿上鞋子「穿鞋的時候,我笑得都要斷氣了,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穿鞋,我那雙鞋超級大,艾萊娜那雙她穿著又太小,可憐的姑娘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而我得趿拉著走鞋才不會掉。」

又或者是送牛奶小哥的溫情注視的眼「後來他每天都去等我,我們的兩隻眼睛互相看得那麼高興,分開的時候是那麼捨不得。」;當然,小艾瑪犯下大錯,撞見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撒旦讓人毛骨悚然「夜色暗得像嶄新的黑色教士服,一顆星星也沒有。一陣刺骨的風鑽進我的睡袍,把它吹得脹了起來,我兩隻手按著衣服才沒被掀起來。我聽到鍾長長地敲了一下,可能是十一點也可能是十二點。又是一陣風,颳得更猛,我扭過頭去,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他。」

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當然是神父的性侵事件,而且整個事件被默許被要求保持沉默被慢慢遺忘掩飾。艾瑪終於偷到了修道院的鑰匙,將自己放逐到外面更加廣闊和兇險的世界裡。

廣闊一直是小艾瑪所追求的,在讀者心有戚戚的擔憂著姐妹倆的基本溫飽的時候,小艾瑪一直心繫遠方。比如被瑪利亞遺棄在火車站的那晚「她們掀開籃子上的遮布,裡面有水煮蛋、土豆、切成塊的母雞肉,我們倆只吃了一根香蕉。」還有後來,艾瑪用自己的不多的吃食來換取小弟弟冒險的故事。原來孩子的焦慮和成年人的焦慮是那麼不同。


3.

艾瑪行文的筆觸永遠都像是水晶般透徹靈動,徐徐展現著那段並不美好的日子。仿佛透過她筆下的水晶球,那些場景都只是成長路上必經的風景,反正不是在這裡就是在那裡,不管是蓋著茅草的屋頂還是修道院的冰涼的地磚,反正孩子們的快樂永遠都是那麼多。任何一點點不尋常,經過小孩子心靈的折射,都會有新奇的多彩的體驗。

比如說,這裡「有個女人帶著兩個小孩,她把孩子放到地上,自己臥在上面蓋住他們,像母雞護著雞蛋。有幾個男人手裡拿上大棍朝廣場靠近。而怪物到了廣場中心便停下,閉了眼睛。那是來到瓜特克的第一輛汽車。」讀到最後一句讓人忍俊不禁;

還有這裡「火災和鬥牛的衝撞踩踏造成的傷亡數量過百,天空一連好些日子都是灰沉沉的,火燒的焦味飄進每戶人家,侵入每間房子,留在衣服上、飯菜里、水裡。而我將這場大火收藏在最美麗最稀奇的童年回憶之中。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以為那是為省長獻上的慶典的一部分。」

是的,貧窮帶來的還有無知。但是無知並不是小孩子的專利,而只有小孩子才會這樣無畏而天真的將它展現。甚至艾瑪在修道院的時候,經過了無數次禱告之後,對著耶穌像,還是忽略了嬤嬤們和神父們的各種教導,總是在想,這個人是不是做了很多壞事,所以才會被釘在這裡?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汽車,煙火,玩具,各種禮儀常識,這些當時有錢人才能擁有的奢侈都不在艾瑪的中心世界裡,但是艾瑪的世界依舊完整——她世界之外的那些畢竟都是可以很快辨識和習得的吧;而艾瑪心中長期以來對於感情的珍視,尊嚴的守衛,深刻的悲憫,以及對自由的嚮往,在她還是一個小小孩童時,就體現無疑。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愛德華多了,也無從得知他的命運如何,只剩下記憶中那雙在一頂可笑的水手帽下被淚水漫過的黑色大眼睛。」

「「小孩」看見我鑽進來跟他待在一起,高興得又笑又叫。我覺得他和那隻小豬一樣,也是我的,誰也不管他,我覺得他也不管別人,是我一個人的。」

那一點點對於感情的眷戀,總是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候冒出來,像一個柔軟的小拳頭,擊中了讀者的內心。


4.

這本書另一個重大的特色就是艾瑪自己配上的插圖,線條簡潔圓潤,天真而富於想像力,仿佛讓人一看就知道日子一定會好起來,因為這裡那裡,透過艾瑪的眼睛看過去哪裡都是一派充滿喜悅和希望的樣子。

而且,因為是書信體,全文以描述為主,描寫不多,但是不多的描述中,有一種十分清晰的畫面感,好像一派天真,但是又帶著一種天然的警醒。

「那一老一少在我們面前畫了十字,低下頭,一語不發地離開了。我們又聽到鑰匙和鐵鏈的聲響,門打開的時候,一道陽光射進廳里,在地上投下兩位正在遠去的修女的影子。在她們背後關上的大門,將我們倆與世界隔離了將近十五年。」

「我走出大門,輕輕緩緩,就像害怕自己會掉進坑裡似的。關上身後粗重的大門,我聞到了一股不同於修道院的氣息,冷冽的風讓我為自己從門後走了出來而感到震驚,然而一切為時已晚。街道很長,平緩的上坡,盡頭處能看到教堂尖塔的一角。邁步走進外面的世界之前,我發覺自己很久之前就不再是小女孩了。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兩隻瘦狗,一隻跟在另外一隻屁股後面聞著。」

一切都仿佛是薄冰之下的靜靜流淌的泉水,春天到來,泉水解凍,冷徹而歡騰,將讀者一路叮叮咚咚的帶到更深更遠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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