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阿勒泰李娟散文:像

讀寫探秘 發佈 2020-01-19T03:41:42+00:00

他寫過:「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麼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麼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他的一生就是這樣,有一雙如孩童般對世界充滿好奇的眼睛,一顆純凈的心感受著,溫暖地愛著,愛世間值得愛的一切。


在鳳凰古城沈從文故居,看見沈先生年輕時的一幀黑白照片,清亮的眼神如沱江的潺潺清流,一臉的乾淨純粹,嘴角微微上揚,眉宇間英氣逼人,洒脫俊朗。

牆上還掛著他暮年時的一幀照片,戴著一副眼鏡,儒雅、溫和、慈悲,孩童般純真的笑臉,似清水洗塵。走進他的書房,仿佛還能聽見他朗朗的笑聲。

他的愛、堅韌、溫和、悲憫,流淌在他的文字和一生里,自始至終,渾然一體,不可分割。他寫過:「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麼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麼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

他的一生就是這樣,有一雙如孩童般對世界充滿好奇的眼睛,一顆純凈的心感受著,溫暖地愛著,愛世間值得愛的一切。無論歲月給他什麼,傷痛、屈辱、苦難,生命已是繁華落盡,不染塵埃。他的心是沱江的碧波,照山是山,照月是月,都映在他的心底和文字里。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看攝影家肖全拍攝的作家三毛的一組照片。在成都的柳蔭街,一條古老的小巷,三毛坐在石凳上,海藻樣的長髮披散著,寬寬的布衣,赤腳穿著涼鞋,手指間捻著一支煙,臉上寫滿疲憊和滄桑,眼睛望著遠方,神情倔犟、茫然、憂傷,說不出的孤獨和寂寞……我看著她的照片,雨霧一樣的惆悵將我遮蔽。因為,拍完這組照片5個月之後,那個寒冬的深夜,她將自己掛在一條絲襪上,走了。她死得那樣隱忍、寂寞……

多年後,我第一次在電視里聽到她的聲音,那是她留給世界最後的聲音,那麼純真、憂傷,如泉水流淌。寒夜裡,她和友人告別的話只有短短的幾句。我聽著,這是我年少時就迷戀的三毛的聲音嗎?她的聲音里都是對塵世的不舍和留戀,也瀰漫著對生命的無助和絕望。

她是飛翔在荒漠裡的一隻孤雁,形單影隻。她是失去伴侶的天鵝,獨自漂泊、流浪,無處停歇。一個將萬水千山都走遍的人,卻一生尋找不到靈魂的家園。只有死亡,才是她最後的歸宿。這隻天堂鳥回歸天堂了,我願意這樣想她的離去:上帝看她活得太苦了,才召她回去……

在陽朔的徐悲鴻故居,我看見徐悲鴻的一幅自畫像。20歲的樣子,一臉的桀驁不馴,不笑,眼神凜然。這是只有青春少年才有的眼神,燃燒夢想,清高氣傲,心懷高遠。他說:「好的畫家,一定要一意孤行。」是的,面對繪畫,他一味任性,只忠實於自己的感覺。其實,任何一門藝術都需要我行我素,所謂另闢蹊徑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摘到星辰。他的一生就是這樣,獨樹一幟,一意孤行。

讀張愛玲的《對照記》,書中收錄了她從兩三歲至暮年的許多珍貴的照片。我尤其喜歡她20幾歲時的一張,那是好友炎櫻為她拍攝的。她站在陽台上,仰著頭,看不清眼神,腰身瘦瘦的,不盈一握。春天的風吹起開滿花朵的裙,衣袂翩翩。青春如同打在她身上的陽光,明晃晃地耀眼、燦爛、明媚,沒有一絲陰霾。雖然看不清她的神情,卻感受得到青春飛揚的氣息。

每個人一生最好的年華就是那幾年,金燦燦的,如手裡捧著的金沙。她的人生也是如此,她說過,上海是她的天堂。此後,離別故土漂泊海外的歲月,她成了沒有根基的浮萍,只有將生活的孤苦與辛酸都一一咽下。除了咽下,又能怎樣?

然而,我們手捧金沙的日子往往是不自知的,不懂得珍惜。她說過,歲月是什麼?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她的人生最美好的剎那,不就是裙裾飛揚的一瞬間嗎?

喜歡台灣作家朱天文20歲時的照片,穿黑底白圓點的連衣裙,梳著一對烏黑的麻花辮,清凌凌的眼神,笑意妍妍,清純極了。出身書香世家的女子,優雅嫻靜,氣質如蘭。她的父親朱西甯、母親劉慕沙、妹妹朱天心都是作家,一門兩代4人都是好作家,實屬文壇罕見。

那時姐妹三人正在辦《三三集刊》《三三雜誌》,在台灣文學界引起極大反響。她26歲時第一次和導演侯孝賢合作,將她的小說《小畢的故事》拍成電影,她從此成為台灣最年輕的編劇。作家鍾阿城說,朱天文大概註定是為文字而生的。她50歲時的一幀照片,依然梳著一對麻花辮,不再溫潤的臉龐有了光陰的痕跡,也有了歲月雕刻的滄桑之美。

看雕塑家吳為山創作的弘一大師的塑像,簡直驚呆了,大師的塑像分明是有靈魂的。他清瘦的面龐,一身布衣,慈悲的神情,極具神韻,我一眼就認出是弘一大師。

他修的律宗是佛家戒律最嚴的,生活極其清苦。有一日,好友夏丏尊來寺里看望大師,見他一身布衣,腳上的布鞋破爛不堪。他們一起吃飯,只有一碗白米飯和一道鹹菜。夏丏尊問:「難道不會太咸嗎?」大師說:「咸有鹹的味道。」飯後,大師倒了兩杯白開水,夏丏尊又問:「是不是太淡了,有茶葉嗎?」大師說:「淡有淡的味道。」是的,這就是人生,咸有鹹的味道,淡有淡的味道。39歲時他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人生被截然分為兩半,仿佛年輕時的風流洒脫、琴棋書畫詩酒花都是前生,後半生的孤苦寂寥都是自己選的,他隨遇而安,不怨、不悔。

他的前半生是奼紫嫣紅開遍,飽滿如繁花盛開的春天;他的後半生仿佛一位大家的山水畫,山寒水瘦,素潔、安然。

他低眉、順目、清瘦、淡然、悲憫,沒有掙扎和苛求,只有一顆慈悲的心。原來,人生到了最後都是順應天意。世間少有人能理解他精神世界的愉悅和幸福,大概只有畫家豐子愷能懂得他。一生的悲與欣都一一嘗遍後,他寫下「悲欣交集」幾個字,走了。

我喜歡評劇皇后新鳳霞的一張照片,30多歲,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她坐在一輛牛車上,粗衣舊服,依然掩不住天生麗質。年輕時,綺年玉貌的她愛上劇作家吳祖光,就去對他說:「我想和你結婚!」那一刻吳祖光一定嚇呆了。多可愛的女子啊,在愛情面前,執著而勇敢,如春風裡一樹盛開的櫻花,燃燒著,燦爛著。她自幼出身寒微,沒有進過學堂,可是,她傾慕才華橫溢的他,她要學劇中的劉巧兒,也要自己找婆家。

後來,「文革」中吳祖光被打成右派,下放勞動,有人逼她和丈夫劃清界限。她凜然答道:「王寶釧苦守寒窯18年,我也要等他18年。」困境中他們忠貞不渝,患難與共,不離不棄。她一個人操持家務,撫養孩子,承擔繁重的體力勞動,後來積勞成疾,患腦血栓導致半身癱瘓,一顆戲曲舞台上的璀璨星辰永遠隕落了。

可是,以後的幾十年,誰也沒有想到,她用一隻健康的手完成了400萬字的散文。她把幼年學戲的點點滴滴,看父親做「萬年牢」糖葫蘆的記憶都留在了文字里,質樸無華,真摯飽滿。有人說,新鳳霞的文章也許是吳祖光捉刀的。我說,吳祖光沒有她人生的閱歷,沒有她童年苦難的生活,當然寫不出她文字的味道。任何一位作家,沒有鮮活的生活,寫作就成了無源之水。她的文字淳樸清新,自成一家,如六月荷花,素麵相見。

似水流年裡,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佛家言,相由心生。他們留給塵世的影像和雕像,何嘗不是靈魂的寫照?此像皆為心相,也是悲欣交集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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