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收場的離婚悲劇|三個角度解析魯迅小說《離婚》的創新性寫法

素人書苑 發佈 2020-01-02T09:34:07+00:00

《離婚》是魯迅的小說集《彷徨》里的最後一篇小說,主要講述主人公莊愛姑嫁到大戶施家以後,丈夫出軌了小寡婦,想要休她,愛姑在娘家父兄的幫助下奮起反抗,發起向夫家「討回公道」的離婚大戰,兩家人鬥爭長達三年,糾纏不清,最後請退休官員七大人出來主持公道,結果在權勢的壓迫下用錢財達成和解,雙

《離婚》是魯迅的小說集《彷徨》里的最後一篇小說,主要講述主人公莊愛姑嫁到大戶施家以後,丈夫出軌了小寡婦,想要休她,愛姑在娘家父兄的幫助下奮起反抗,發起向夫家「討回公道」的離婚大戰,兩家人鬥爭長達三年,糾纏不清,最後請退休官員七大人出來主持公道,結果在權勢的壓迫下用錢財達成和解,雙方「高興」離婚的故事。

這是魯迅最後一篇反映現實題材的小說,有人評價它內容簡單,寫法雜亂,既不像小說也不像散文,遠不如魯迅的《祝福》、《藥》、《傷逝》等小說寫得好,名氣大。

然而,魯迅先生本人卻極為看重此文,他編選的《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里僅僅選了四篇自己寫的小說,其中就有《離婚》。

那麼,《離婚》這篇小說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我細細研讀發現,這篇小說無論被評價為晦澀難讀還是平淡無奇,都在於讀者沒有看懂魯迅寫這篇小說的創新之處。

本文將從敘述技巧、組織架構和行文風格三個方面,解析魯迅如何用創新性寫作手法譜寫小人物命運,揭露舊社會痼疾,探討魯迅創作這篇小說背後的深刻用意。

一、敘述技巧上的創新:「人物對話」滴水不漏,推動情節發展

英國小說家伊莉莎白•鮑溫曾說:「如何使讀者不斷看到人物繼續表演,參加活動,並推動故事向前發展,解決這個問題有兩個辦法:或者通過分析,或者通過對話。」

作家通過分析筆下人物的言行舉止、思想感情推動情節發展,是小說創作慣用的手法,而使用對話推動情節比較困難,很少有作家能駕馭,除非你的創作技能臻於完善。

魯迅是使用這一方法的先驅作家,他針對《離婚》這篇小說曾說:「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技巧稍微圓熟,刻畫也稍加深切。」

這裡的「技巧」很大程度上指出了《離婚》這篇小說的特色——依託人物對話展推動故事情節發展。

小說的開篇就是對話,愛姑和他爹莊木三坐船去龐莊商議「離婚」一事,碰上熟人寒暄幾句: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發財發財!」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這樣的開場是為了引出船艙這個重要場景,通過船上的八三、蟹殼臉、汪得貴等人和莊木三父女的對話,把「離婚」事件的原委一一交代清楚。

「還是為她。……這真是煩死我了,已經鬧了整三年,打過多少回架,說過多少回和,總是不落局……。」

莊木三的回話交代了此行的目的。

「我是賭氣。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婦,就不要我,事情有這麼容易的?『老畜生』只 知道幫兒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樣?難道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了麼?」


「要撇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總要鬧得他們家敗人亡!」

愛姑的話表明離婚事件的前因後果以及她的態度。

之後到了慰老爺家見到主事之人七大人,他沒開口,反倒是慰老爺說的一番話,讓愛姑覺得事情開始發展的和她想得不一樣:

「我想,你們也鬧得夠了。不是已經有兩年多了麼?我想,冤讎是宜解不宜結的。愛姑既然丈夫不對,公婆不喜歡……。也還是照先前說過那樣:走散的好。我沒有這麼大面子,說不通。七大人是最愛講公道話的……現在七大人的意思也這樣:和我 一樣。可是七大人說,兩面都認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

愛姑看見老爹不發話,著急之下據理力爭,將自己自從嫁人到了丈夫家,如何低眉順眼遵從禮數過日子,丈夫背叛,屢遭毒打等悉數控訴,一句「那我就拚出一條命,大家家敗人亡」,引起七大人的不滿,和愛姑展開理論,小說進入高潮:

「年紀青青。一個人總要和氣些:『和氣生財』。對不對?我一添就是十塊,那簡直已經是『天外道理』 了。要不然,公婆說『走!』就得走。莫說府里,就是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樣。」

七大人用封建禮教中夫權至上的理論,讓愛姑覺得自己不但被孤立,而且成了沒理的一方,接著在七大人一個噴嚏後莫名其妙的一聲「來--兮!」徹底嚇傻愛姑,小說從高潮緩緩走向結局。

愛姑想著七大人難以反駁的理論,看著七大人在手下面前的威嚴,再想到自己眼前的情況:爹不語,兄懼來,慰老爺幫著夫家,城裡讀書少爺站隊七大人,她頓時偃旗息鼓,懦弱著說:

「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

慰老爺聽了這句,明白愛姑妥協了,兩家的「鬥爭」可以了結了,於是招呼莊木三交付紅綠帖(類似現在的結婚證、離婚證),施家父子交付90元賠付。

小說在對話中走向尾聲,慰老爺「歡快」地邀請大家留下來喝新年喜酒,慶祝事情圓滿解決:

「那麼,嗡,再沒有什麼別的了。恭喜大吉,總算解了一個結。你們要走了麼?不要走,在我們家裡喝了新年喜酒去:這是難得的。」
「我們不喝了。存著,明年再來喝罷。」愛姑說。
「謝謝慰老爺。我們不喝了。我們還有事情……。」莊木三,「老畜生」和「小畜生」,都說著,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唔?怎麼?不喝一點去麼?」慰老爺還注視著走在最後的愛姑,說。
「是的,不喝了。謝謝慰老爺。」

小說就這樣從對話寒暄引出「離婚」事件,一路從船艙對話到慰老爺家,以愛姑和慰老爺、七大人的的爭論將小說推向高潮,「離婚」時間協商解決後又以眾人和慰老爺的道別結束小說。

全文沒有作者的分析,偶爾的心裡描寫也是為了交代事情始末,通篇的對話,充滿了方言味兒,或長篇大論爭個公道,或隻言片語一錘定眼,推進情節發展的同時,隱現人物命運走向,供讀者理解反思。

這種對話推進情節發展的寫法,有點像電影鏡頭對劇情的展現,在魯迅之前的小說中很少見,也沒有哪個作家的小說是這麼寫的。

讀者一邊閱讀,一邊想像小說中的畫面,可以更好的理解小說內容,不但不覺得晦澀,反而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二、組織架構上的創新:「平行時空」結構兩兩對照,突顯人物性格

魯迅的小說以結構簡單、意蘊深刻著稱,要麼單線發展,要麼截取橫剖面特寫,要麼串聯幾個生活片段組成模塊式結構。

《離婚》這一篇和魯迅所寫的其他小說不同,他特意選取「船艙」和「慰老爺家」這兩個場景,用「平行時空」結構兩兩對照,將主人公在不同時空下的表現分別敘述,通過前後對照突顯人物性格,揭示人物被迫離婚的命運,抨擊封建制度的頑固和腐朽。

在「船艙」這個時空中,把愛姑為什麼「離婚」,丈夫對她的欺壓、雙方三年的離婚紛爭,慰老爺四次說和,莊木三帶幾個兒子拆施家的灶等情節一一交代,主人公愛姑鬥志昂揚、信心滿滿,掌握著話語權的主動,船艙里的幾個人物和她輪番對話,不是附和就是敗下陣來。

在這個時空中,讀者預感愛姑將要打敗對手,她的勝利就在眼前。

然而,在「慰老爺家」這個時空里,形勢急轉而下,愛姑先是局促不安,接著發現自己想要依仗講公道話的七大人,也和慰老爺一樣站在丈夫施家父子那邊,愛姑倒是也據理力爭了一番,可是一點兒也不奏效,話語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轉移到他們手裡了。

在這個時空中,愛姑節節敗退,「離婚」事件在「一團和氣」中結束。

這和「船艙」時空中,愛姑嚷嚷著「將他們鬧得家破人亡」形成鮮明對比,一場離婚大戰,看似以雙贏的喜劇形式收場,實則是愛姑婚姻悲劇的體現。

「平行時空」結構的運用,方便作者在半天的時間內把一場長達三年的離婚大戰敘述清楚,在對照中呈現出的諷刺意味,使得人物形象豐滿,愛姑態度的變化,期望的落空,一方面反映出封建禮教摧殘下人性的扭曲,讓一個原本心懷正義的女子,變的唯唯諾諾、惶恐不安,把自己婚姻的悲劇當喜劇接納;另一方面,通過對以七大人為代表的封建勢力的抨擊,揭露出封建道德倫理對女性的迫害,顯示出作者反抗封建勢力的決心。

三、行文風格上的創新:「全面諷刺」人物角色,深刻揭示小說對腐朽制度和國民劣根性的批判

魯迅善於諷刺是出了名的,無論是說話時的懟人還是作品中的諷刺,那都是一絕。

在《孔乙己》、《幸福的家庭》、《高老夫子》等小說里,魯迅的諷刺大刀只是揮向部分人物,即便是對主要人物的諷刺也是七分諷刺,三分同情。

但是,在《離婚》這部小說里「刻畫稍加深切」,他首次將諷刺藝術鋪陳到所有人物,一個都不放過。

對主要人物愛姑的諷刺,出場就是一句白描,嘲諷她不雅的坐姿:「愛姑便坐在他左邊,將兩隻鉤刀樣的腳正對著八三擺成一個「八」字」,接著是她不堪的語言,對著丈夫和公公,開口「老畜生」、「小畜生」,閉口「逃生子」、「娘濫十十萬人生的」,之後就是「船艙」和「慰老爺」家兩個場景對照下愛姑前面張揚後面瑟縮的變化,將愛姑粗魯、潑辣、撒刁放潑、奴性未除的村婦形象做了逼真描繪。

對七老爺的諷刺,魯迅的筆借愛姑的眼描繪他「不過一個團頭團腦的矮子」,一直擺弄古人大殮時塞在屁股眼裡的「屁塞」,還幾次放在鼻子下面嗅,好像那個東西比愛姑需要的公道更重要。

這哪裡是愛姑口中知書達理的七大人,分明是封建禮教的信徒和劊子手,看完「屁塞」的他接著就用兩句話,兩個噴嚏摧毀了愛姑討回公道的幻想,讓她舉手投降。

對愛姑夫家施姓父子的諷刺,從愛姑對他們老畜生、小畜生的稱呼,就足見魯迅對他們的厭惡,接著通過愛姑的視角描述:
(愛姑)便偷空向四處一望,只見她後面,緊挨著門旁的牆壁,正站著「老畜生」和「小畜生」,雖只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見得蒼老了。
這家人可以因為「出軌」之事忙「離婚」忙到「蒼老」,魯迅只輕描淡寫一句,就把施家父子合理化自己卑劣行徑的嘴臉表露無疑。

對莊木三的諷刺,從船艙女兒義憤填膺,他開始露怯的反差,寫到他在慰老爺家看著女兒被駁斥默不作聲,在女兒落敗後又趕忙互換紅綠帖、細數洋錢、恭恭敬敬離開,對他來說自己的面子比女兒的未來重要。

原來,他鼎力支持的女兒離婚戰,不過是一場建立在面子上的金錢交易,他這麼做不就成了施家、慰老爺和七大人的幫凶麼?

魯迅的對莊木三的刻畫,讓他父親的身份變成一個笑話,入骨的諷刺,是女兒愛姑的悲哀。

對慰老爺的諷刺,最明顯的就是結尾處,他直呼「離婚」事件辦得圓滿,還假模假樣邀請莊家和施家留下來喝新年喜酒,虛偽到讓小說中的人物尷尬,小說外的讀者臉紅。

對那些次要人物的諷刺,魯迅選擇用幾個字的白描和一句話的敘述,把他們寫的一個比一個醜陋、不堪:城裡少爺癟得像臭蟲、汪得貴信口開河、八三被愛姑駁斥的啞口無言、兩個哼佛號的老女人對著愛姑努嘴……

不過,有一點值得重視的是,魯迅的諷刺比較委婉,初讀魯迅作品的讀者不容易看出來,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多讀幾遍,頓時會為他高潮的諷刺藝術拍案叫絕。

魯迅說:「諷刺的生命是真實,揭示生活中的真實面目為諷刺的主要任務。」

《離婚》中,諷刺藝術的全面撒網,讓魯迅筆下沒有一個好人,主人公愛姑的遭遇是真,反抗是真,但是因為她不徹底的反抗讓她在這場鬥爭中自曝其丑,自取其辱,將正義之舉生生演變成一場鬧劇,在封建腐朽勢力的裹挾下,順手把自己的命運更進一步推向悲劇的漩渦。

結語:

魯迅在《離婚》中塑造的愛姑這個女性形象,是他所有小說中唯一一個高喊著反抗舊勢力的女性,但是魯迅沒有對她的這一行為表現出正面的頌揚,也沒有對她遭受的婚外情事件做過多斥責。

這也是眾多評論家不看好這篇小說的原因之一。

可是,如果我們對比《離婚》和魯迅其他小說的異同,就會發現,魯迅正是通過寫作上的創新,表達自己的創作意圖。

「對話推動情節」的敘述技巧,使得小說內容真實、客觀、有趣又不失凌冽。

「諷刺遍及所有角色」的行文風格,更能揭露腐朽封建制度對人性的摧殘。

「平行時空」結構的兩相對照,更能突顯人物性格,從性格到人性,把國民愚昧、奴性、無恥的劣根性毫不留情地撕開給讀者看。

這種創新寫法充滿矛盾,主人公愛姑,究竟是想離婚離開夫家,還是只是想討個公道,最後回到夫家?作者沒有明確表態。

這種矛盾,影射的是當時時代的矛盾和魯迅心理的矛盾—「五四」啟蒙運動時期,封建制度走向沒落,新思潮湧現,夾縫中的老百姓和文人志士,都是在困頓中前行。

看懂這種創新寫法背後的深意,也就達到了魯迅喚醒讀者對特殊時代背景下女性命運的同情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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