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作||回譯老舍 、貼近老舍——人文版《四世同堂(足本)》的翻譯歷程

翻譯教學與研究 發佈 2020-01-20T15:55:00+00:00

雲,《四世同堂》這部小說在沒有完全出版中文版前已經在美國全部翻譯成了英文,是老舍先生口授、美國譯者浦愛德在打字機上打出的英文譯稿。

本文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轉自:人民文學出版社

關於《四世同堂》回譯的回憶

畢冰賓 | 文

2017年,我有機會將老舍先生傑作《四世同堂》中文稿佚失部分的英文稿譯回中文出版,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幸運。這幾個月的翻譯過程,可以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做的是字句替換和尋覓可能的老北京話的遊戲,也做了一個回到80年前的老北京生活的夢。我「扮演」了老舍,也與書里的老北京小羊圈胡同的人們朝夕相處了一段時間。

《四世同堂》命運的一波三折

2017年初在網上看到消息雲,《四世同堂》這部小說在沒有完全出版中文版前已經在美國全部翻譯成了英文,是老舍先生口授、美國譯者浦愛德在打字機上打出的英文譯稿。除非作者本人有能力親自將自己的作品翻譯成外文,老舍與浦愛德這樣的合作翻譯應該是文學翻譯的最佳典範。相信翻譯過程中他們會有所切磋,達成默契後才定稿的。這等於作者最大限度地參與了翻譯,對英文譯文了如指掌,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對英文譯稿有一定的把控,從而保證了翻譯對原作的忠實度。這個模式甚至優於楊憲益與戴乃迭的合作翻譯模式,因為他們合作翻譯的是別人的作品,而老舍與浦愛德翻譯的是老舍本人的作品。

但不幸的是,整部《四世同堂》在美國出版時都被嚴重刪節過,書名也改成了《黃色風暴》(The Yellow Storm)。這樣的節譯版本應該說是很令人遺憾的。很多作品在翻譯成外文出版時都有這樣的遭遇,特別是大部頭的作品被刪節更是常事。還有的譯者甚至改寫原作,據說《駱駝祥子》英文版的結尾就是美國譯者加上去的。嚴格說刪節會給小說造成很大的損失,而改寫則是有違職業道德的行為,除非原作者同意譯者改寫。也就是說,英語世界裡的讀者讀到的《黃色風暴》是經過刪節的《四世同堂》譯本。

更為不幸的是,老舍先生生前一直沒有將中文稿的後十六章拿出來發表。「文革」爆發後,這尚未發表的十六章原稿竟然在抄家過程中遺失了,隨後老舍先生含冤投水自盡,稿子再也沒有找到。之後出版的《四世同堂》結尾最後三萬多字是根據美國出版的英文節譯本回譯的,就是將這十六章十萬多字壓縮而成的,看上去頗似一個故事梗概,因此小說是個殘本。如果能找到那十六章全部的英文稿翻譯回來,無疑其價值要遠勝於這被刪削的支離破碎的三萬多字譯文。但過去70年里,那部老舍與浦愛德合作翻譯成英文的全譯稿並未出現,似乎出現的可能已經微乎其微了。

而這樣的奇蹟竟然真在最近發生了:《四世同堂》的完整英文譯稿在美國的大學圖書館被發現了。從而完整的後十六章英文譯稿被複製後帶回了國內,翻譯後替換原來的三萬多字節譯本的回譯譯文會使《四世同堂》終得完璧出版。因為這是老舍親自參與翻譯成英文的,所以說這是最接近老舍原作精神的英文翻譯稿。除非將來找到老舍的後十六章中文原稿(似乎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這樣的補譯本與原有的老舍中文稿接續出版,應該是目前最理想的全本。

領命進入「老舍狀態」

看到這樣的消息,我這個老舍作品的愛好者心裡自然十分高興。在這之前幾次報紙的薦書活動中,我都是把老舍列在我最喜歡的中國作家第一位,我也思忖,誰會獲得這樣的機會為老舍做翻譯呢?我也盼望著讀到這後十六章,從而完整地欣賞和學習老舍的作品,還能研究一下美國譯者的漢譯英技巧。但我根本沒有想到回譯的光榮任務會落到我肩上。所以當有一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馬愛農女士代表出版方電話詢問我是否願意承擔這個重任時,我既驚訝又感到榮幸,不假思索就本能地答應說行。

說行,並不是一時衝動之舉,也不是僅僅因為熱愛老舍作品,而是我認為自己在熱愛的基礎上有這個學養和實踐經驗的充分準備。我翻譯出版了幾百萬字的英國文學作品,自己又從事長篇小說和散文創作,與北京有關的就有《混在北京》和《北京的金山下》這樣的京味文學作品,以這樣的資質,承擔這個工作應該是稱職的。

但具體到翻譯,這次翻譯與以前的英譯中是不同的。用老前輩楊絳先生的話說,翻譯是一仆二主,譯者既要對原著忠實,充分體會原作者的用心,領會其敘事風格,做到「信」,還要對目的語讀者負責,使譯文順暢通達,也就是做到「達」。但這次「回譯」則在一仆二主之外,又增加了第三個「主」,那就是將譯文的敘事風格向老舍先生前面的大半部小說靠攏,而人物語言更是要遵循老北京話的風格。這就需要首先正確理解英文原文,正確傳達英文稿件的意思,英文理解不能出錯,然後在譯文準確無誤的基礎上,在英文本意思的框架內,譯者要「扮演老舍」,儘量用自己理解的老舍的口吻講述故事,用自己熟悉的北京話傳達各色人等的對話。

當然這不是說先翻譯出一個正確的普通話底本,再進行北京話的潤色,這兩步並非是截然分開的,真正做起來時應該是兩步並作一步走的,隨時都要進入「老舍狀態」。

於是我抓緊時間把《四世同堂》複習了一遍,劃出裡面富有老北京特色的言詞供自己參考,這才開始翻譯。

還原成語俗語 保持京腔京韻

原本以為按照傳統小說的做法,《四世同堂》的結尾會有幾個故事情節的高潮,最終或許會有十分震撼人心的故事。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最終是以遭到日寇二次關押、受盡折磨、妻離子散的老詩人錢先生的一封長信作為結尾,這在長篇小說中是很少見的,而對這部時間跨度長達數年的戰爭題材小說來說,其結尾如此平淡、意蘊如此深遠,就更是少見。而且其他章節也沒有轟轟烈烈的戰爭場景,寫的是北平小羊圈胡同里普通的居民在戰爭中的遭遇和從事地下抗日宣傳工作,還寫了一些漢奸或中間人物的醜陋表演。其敘述語調從容不迫,表現底層人民的感情真摯細膩,諷刺漢奸洋奴入木三分,最終以錢詩人情理交融的談論戰爭與和平理念的公開信結束。這樣的結尾或許對老舍研究者來說提出了新的挑戰,在長篇小說的做法上也有新的獨到之處。這樣從容不迫的敘述風格與前面已經出版的部分是一致的,那些老北京人包括反面人物的日常言語也應該是老北京話的表達,從風格上說這十六章是可以與前面保持一致的。

有了這樣的總體風格的感覺和把握,作為譯者,我的任務是前面所說的那兩個層面:英文譯本是唯一依據,因此要把英文本吃透,不能把表面上看似簡單的句子想得過於簡單(比如目前傳播比較廣的一個故事情節,說老舍寫那時的北平肉鋪供應緊張寫得很細緻,商人把肉藏在紙盒子裡一點一點出售,可這樣說的人肯定是讀英文原稿時看錯了字,把櫥櫃(cupboard)想當然當成了紙盒子,這就歪曲了小說的基本情節),更不能想當然隨意發揮和「改寫」。在正確理解的基礎上,再考慮小說的京腔京韻,使譯文有老舍的韻致。

英文本令我感觸最深的是很多中文的俗語和成語採取的都是直譯法,看上去一目了然。只要你熟悉這些俗語和成語,還原為中文則輕而易舉。這讓我想到老舍之所以與譯者採取直譯的辦法,是不是有老舍特殊的用心在其中呢?那就是讓這些有中文特色的表達法原汁原味地進入到譯本中,讓英語讀者明白中文的表達,從中領略漢語的風采。這種方法後來被教科書解釋為翻譯的「異化法」,就是部分或完全的直譯,給目的語讀者以強烈的直觀感覺,從中感受異國色彩和情調,甚至久而久之這樣的詞彙能逐漸進入英文中。如現在很多直接翻譯的中文表達法都成功進入了英語詞庫中一樣,比如「人山人海」就直譯為people mountain,people sea;「不作不死」則是No zuo no die;甚至「折騰」乾脆就是zheteng。估計老舍當年是有這樣的考量的。朱光潛先生給老舍寫信評論老舍翻譯的《蘋果車》時,就說過老舍的譯文有些地方「直譯的痕跡相當突出。我因此不免要窺探你的翻譯原則。我所猜想到的不外兩種:一種是小心地追隨原文,亦步亦趨,寸步不離;一種是大膽地嘗試新文體,要吸收西方的詞彙和語法,來豐富中文」。朱先生的猜測是有道理的,在具體翻譯實踐中我們很多人也嘗試過適當保留原作的原汁原味,以此來豐富目的語的表達。具體到老舍將自己的作品翻譯成英文時使用了很多直譯法,與他將英文翻譯成中文的方法是異曲同工的。

這樣的例子在後十六章中比比皆是,當然這也考驗回譯者的功夫,是否能看到英文反應出對應的中文成語或俗語,反應不上來或缺乏中文這方面素養,可能就會翻譯得比較冗長囉唆。比如:… your bowels to burst and your brains to be scattered,應該想到是「肝腦塗地」而不是「腦斷腸裂」;a woman of the world,應該想到「閱人無數或飽經世故的女人」,而不是「世界的女人」;like a body and its shadow是如影隨形,而不是「像身體和影子」;both courageous and intelligent,應該是「智勇雙全」,不能翻譯成「既勇敢又聰明」。

還有一些句子是徹底的直譯,相信這些英文能讓我們一眼就看出中文原文來,這樣的直譯應該說對英語母語的讀者來說是直觀而新鮮的表達方式,可以從中領略中文的意蘊,如:We cheat ourselves and cheat others,自欺欺人;…palaces with their ancient colours and fragrances,古色古香;…seemed to have crossed out with one stroke of the pen,一筆勾銷;to turn the rudder when the wind changed, 見風使舵;等等。

至於敘述語言和人物對話里的北京話還原,我會保留前面老舍的一些表達方式,如「迎時當令」、「電影園」和「嗚噥著鼻子」。更多的時候是依據我所熟知的北京話表達方式進行表達。如「綠不嘰的臉」形容藍東陽那張發綠的臉,滿口黃牙直打得得(在《北京口語詞典》里這個字是口+歹的構詞法)表示牙齒上下打戰。此外,「打著哆嗦」,「沒法子」,「血的勺子」,「窯姐兒」,「活脫兒」,「你的小命兒在我手心兒里攥著呢」,「這要是擱從前」,「踅摸」,「衣裳都溻了」,「舌頭好像都木了,動活兒不了」,「硬硬朗朗兒」,等等,這些都是日常的一些北京話表達,用它們代替那些四平八穩語法正確的普通話,至少是有京味兒特色,讓讀者感到這個文本與北京的緊密聯繫。雖然老舍當初用的未必是這些詞彙,我還是想在「京味兒」上做一些努力,而不能僅僅滿足於把英文翻譯成語法正確的普通話文本。

總之,這樣的翻譯歷程是十分寶貴的,回譯的過程等於是用北京話進行寫作,這對我今後的京味兒文學寫作也是一個很大的促進。為此我要感謝這次寶貴的機會,確實是可遇而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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