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 /文
我想談兩個問題。
第一，關於對博士研究生的總體要求。這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即「敬業、樂群、勤奮、謙虛」。
（一）敬業，是指你對你所從事的事業應抱一種非常嚴肅認真的態度，學習目的要十分明確，不能把讀博士學位當成個人的功名。一個人的名利思想也可以產生動力，但是，只有思想境界更崇高一些，把你的工作同人民的事業結合起來，學習的目的是為了使祖國的文化得到發展，那你的動力才是強大的，而且是無窮無盡的。我們希望大家在學習中一帆風順，但很可能也會遇到挫折。比如你做的卷子完全要不得，功課不及格，遇到這種情況，如果你完全是從個人打算，那就很容易灰心喪氣，但如果你學習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祖國，為了人民，為了黨的教育事業，或科學研究事業，你就不會被這些困難所嚇退，你才能持久、有耐力地前進。你們的學習和研究工作是很重的，要度過這幾年並不那麼輕鬆，要出一把汗。我們總的想法，是要把你們的學習掌握在一個非常緊張而又不至於被壓垮的程度。所以你們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如果你沒有這個思想準備，又沒有一種敬業精神，那你就可能中途堅持不下去。敬業，不是說有這麼一個觀念就行了，而是要有具體的行動，是不是真正對待你的學習和工作非常認真，主要的是看你的實踐，通過實踐看你樹立了專業思想沒有。例如，你們有一系列的課程，將來還要做博士論文，但你們首先要注意的，是一些基本的操作規程，基本訓練。南京大學的研究生，從碩士階段起，就不允許寫任何錯別字和潦草字。你們以後寫一個條子向我請假，也要寫正楷字，不許寫文字改革委員會沒有公布的簡化字（但可以寫繁體字）。一定要注意語法是否正確，意思是否清楚。像這些問題，是在進入博士學習階段之前就應該解決的，如果連這一點還沒有解決，那就應該很好地補。絕對不允許一篇作業完成後，連第二遍都不看，便向上一交。當然，你寫上一個一兩萬字的文章，偶然出現一個錯別字，這也可以原諒，但總的來說，你不能抱著這種自我原諒的心思。因為我們不是搞物理、搞天文的，而即使是搞物理、搞天文的，像錢學森、張鈺哲這些老學者，他們的文字表達也是很規矩、很好的。其次，你們寫作業所引用的任何材料都要有出處，都要有篇名、卷數和版本。凡是能找到第一手材料的，不可以用第二手材料；凡是有不同版本、有異文的，應該加以註明。這些，都要求你們必須有一種嚴肅認真的學習態度，都應該十分注意，你們的作業也應該體現博士生所應具有的基本功。你們平常的學習，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你們自學，老師不過點撥、指導你們一下。你們有些課程，將來還要作論文，所有這些都要求你們自己有高度的自治能力。在中國古代，儒家講「慎獨」。當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的時候，特別要謹慎，沒人管著你，所以要慎獨。博士研究生不集體上課，因而比碩士生更要慎獨些。這是敬業。
（二）樂群（樂，按經籍舊音讀yào），就是說師生之間、同學之間，關係要處得好，要親師取友，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要團結友愛。你們同學三年，用老話說，也算有個緣分吧，應該在學習上互相幫助，在道德品質上互相規勸、互相學習。「文化大革命」對青年人的影響不好，老是從自己的利益著想，不那麼光明磊落。我向來看不得妒忌別人、搞些小動作等卑劣的行為，這種人成不了一個學者，成不了國家需要的人才。郭維森老師、周勛初老師的五十年代的同學，現在在各校當教授的很多（如譚優學先生），他們互相之間關係都很好。我與孫望、徐復、 唐圭璋、殷孟倫等先生已是五十多年的朋友了，也處得非常好。我們互相切磋琢磨，而且很直率。孔子說：「友直，友諒，友多聞，義也。」交朋友要「直、諒、多聞」。這裡提醒你們一點，不要認為材料就是學問。如果你把材料當成學問，就會對材料保密。真正學問做得好的，主要不是靠在材料上有什麼新發現，當然，發現材料也很重要，但材料本身並不就是學問。現在很多人把材料當成學問，有點什麼材料不給別人看，這是紈絝子弟作風。我曾向蕭滌非先生要過一個黃節先生保存的材料（黃是蕭的老師），他馬上讓學生抄了寄來了。我們不作興把材料當成秘密，那樣只能說明你做學問沒出息，心胸狹窄。做學問要心胸開闊，要有氣象，要能規勸別人，也能容納別人的批評。別人說你不對，你就不高興了，這不但只能說明你的驕傲，還說明你貧乏。 你沒什麼東西，就那麼一點，別人一說，你沒有了，所以就緊張了。 如果你真正不斷地積蓄、努力，在學問上很富有，哪怕你講我有十條錯誤，我還有一百條呢，我怕什麼呢？你自卑、自滿，就會把前進的道路堵塞了；你妒忌別人，就把從別人那裡取得益處的道路也堵塞了，堵來堵去，你就成了孤家寡人。所以樂群是非常重要的，也要落實到具體的行動上。如果你把有限的時間消耗在無聊的事情上，那就對不起國家。我這個人說話喜歡擺在桌面上，而且要說在先。這是我說的樂群。
（三）勤奮。我看過你們的入學試卷、論文等，你們還是勤奮的。國家給你們錢，讓你們有三年整塊的時間（在職研究生是四年）可以用來專心學習，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時間很容易就過去了，像我們現在能抽出整塊時間來做學問已不大可能了，周勛初先生就有很繁重的行政工作，還有社會工作，有些還非做不可。你不能說我什麼都不管。你們現在有整塊的時間來讀書，所以一定要抓得很緊。當然，也要注意節奏，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善於學習，也善於生活，我要求的是一個思想活潑，學問做得很結實，而且能夠在科學事業、教育事業方面有組織能力這樣一種人，我不要求把我的博士生培養成為書呆子。所以，一方面要愛惜光陰，一方面要生活得有節奏，可以去打打球、劃划拳。莫礪鋒在南京待了五六年，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我覺得這也是個缺點，儘管你一天到晚埋在圖書館裡，得了博士學位。要有適當的節奏，勞逸結合。你不參加校排球隊是對的，但整個連球摸都不摸就不對了。我喜歡上課，可是現在身體條件使我不能再上課了，所以希望你們把身體鍛鍊得好一點，興趣廣泛一些，學學書法，作作詩。研究中國古代文學，我們會給你們安排一些課程，提出一些具體要求，因為我們國家的學位制度要求這樣，但這並不意味著你應當學習的東西就是這些，這一點你們應當清楚。你們還需要自己去補很多東西，知識面要擴大一些，不要讀了古代文學博士生以後，連高曉聲是什麼人都不知道了，現代、當代文學一點也不看，那也很難得到學位。特別是一些西方的文藝理論、美學著作，自己要看一看，興趣廣泛一些。這就主要在於你們自己了。你們看了什麼，我也可以從你們的作業中看出來。勤奮學習，還要注意學與思的關係，即吸收和消化的關係。你記了很多典故、很多事實，但如果你沒有抽象的能力，也就難以形成科學的體系，所以古人說要篤學，又要慎思，明辨。「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就是積累，思就是去吸收、抽象、 條理。現在學術界對這一問題有爭論。有人提倡要讀些基本書，知識面要寬一些，對自己的專業鑽研深一些；也有的人則提倡走馬看花，說有些知識老化了，沒有用了。知識老化了當然沒有用，但是沒有老化的呢，還要用怎麼辦呢？學術界講百家爭鳴，可以各講各的，我的想法是，有些最基本的知識，恐怕還是要掌握，要吸收的。
（四）謙虛。人總是有點驕傲的，我回想起自己過去也很狂妄。狂妄或驕傲也意味著自信，問題是怎麼把它們區別開來，是不是可以謙虛，同時又有自信，這個分寸比較難於掌握，但最好要掌握。「滿招損，謙受益。」你謙虛到什麼主見也沒有，自己什麼意見也不敢拿出來，那就成學術界的鄉愿。什麼東西拿出來都四平八穩，是沒法子使科學發展的。所以既要謙虛，又要自信，當一個道理沒有能夠說服你的時候，你可以堅持下去，但當你真正發現了錯誤以後，就應該有勇氣承認它。你們現在或許還很謙虛，以後可能慢慢地變得不太謙虛了，變得狂妄了，因為驕傲與成績往往是同步增長的，你有了點成績，比如在 《文學評論》上發表了一兩篇文章，便感覺自己不錯了，有本錢了，謙虛的困難不在於當你是一張白紙的時候，而是在你小有成就的時候。 我過去走過一條很狂妄的路，現在想起來非常後悔，所以願意一上來就告訴你們這一點。
第二，想說一下學習內容。
學習內容有幾項。（一）讀一些先秦兩漢的經典著作。過去教育部規定研究生課程讀一年半，所以那時莫礪鋒就讀了八本書，現在研究生課程為一年，計劃讓你們讀六部書，具體哪六部，再分別同你們談，不要求一刀切。我們歷來反對拿一篇論文換一個學位，要求一定要讀一點經典著作。這些著作的選擇標準是什麼呢？第一是對後代的文學和文學思想有較大影響，第二是時代在唐以前或者漢以前，這樣做是為了使你們更好地受到讀古書的訓練，你們學訓詁學，是為了讀古書，反過來，多讀一些比較難讀的書，也可以豐富你們訓詁學方面的知識。你們讀這些專書時，應當把哲學史、史學史、經學史等找來讀。 如任繼愈的《中國哲學史》，皮錫瑞的《經學歷史》，金毓黻的《中國史學史》。有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從你們作業中會體現出來。這次莫礪鋒備魏晉南北朝文學史課程，我發現他就讀了不少書，有許多東西是我們沒有教過的。他原來是讀外文系的，特別是孔、孟、莊子與魏晉南北朝文學上的一些問題，他基本上清楚。我感覺到還是應該這樣做，應該堅持下去。每一部書，由老師規定你們做不同形式的作業，有的做札記，有的做論文。你們做出來的東西，要達到能發表的水平（發表不發表是另外一回事）。這裡給你們說一下，有兩種情況可供你們選擇，一是在你們讀博士學位的三年中，你們發表任何東西都通過老師，你們把作業拿來，我們幫你們審查、推薦，這是一條路；另一條是你們自由投稿，我們不干涉，隨你們選擇。如果你們覺得自己去試試，不要老師看，也可以；我們看了替你們修改之後，再給你們推薦，也可以。過去一般是我們看過再推薦比較多。
（二）學位前考試。做論文以前的考試，要考三個內容。一是關於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你們讀一部專書，或者讀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或者讀其他著作，必須是原著。然後完成一篇作業，我們來看，或者請哲學系的老師看，看內容怎麼樣，一定要通過這個考試才能做論文。第二是綜合考試，經史子集什麼都考。比如說你們是唐宋文學研究方向的博士生，論文做唐宋方面，但除此之外，你們對中國古代文學知道多少。綜合考試，包括你們讀的經典著作，哲學史、文學史等（但不包括外國文學和現當代文學），即整個中國古代的學問。如果這兩個考試你們能通過，便可以在教研室做博士論文的開題報告；如果前兩個考試沒有通過，就不能做博士論文。這些考試大概在第三學期進行。還有一門外文的考試。第一外語一定要做到四會。莫礪鋒的外語考試是口試，免去了筆試，因為他在《中國社會科學》（英文版）上曾發表過文章。你（指蔣寅）能用日文寫一篇文章，我可以給你介紹到日本去發表。我們想找一些外國留學生、專家同你們結成對，你教他中文，他教你日文或英文，用這種方法互相幫助。莫礪鋒曾用過這種方法，對提高外文水平比較有效。他的英文原來也不行，後來與加拿大的布魯斯教授結成對子，就上去了。我們如果萬一找不到適當的人，就採取聽課的辦法，到外文系插班聽課。總之，要重視外語，一定要能夠比較方便地使用外語。第二外語要基本上做到能藉助字典來看書。外語考試放在第五或第六學期。論文也可以從現在開始醞釀，要作一個有相當規模的題目，不能太小，也不能是古籍整理。應該是一個宏觀的、有思辨性的著作，寫出來後就是一本書，不僅指分量上，而且應該是有高質量的。
我們非常重視博士生的培養，因為你們將來就是我們的接班人，所以必須要求你們品學兼優。除了搞好學習之外，對你們的行為也要十分注意，我不允許你們有任何一點叫人看不上眼的東西，任何一方面都要恪守校紀、法紀，私人生活要注意。因為我們培養你們到博士這個階段，我們，還有你們徐州師院、廣西師大的老師，是費了心血的。我們不願意一個人變成廢品，教育部規定研究生有三個月到半年的試讀期，對你們也適用。如果半年內我們發現你不適合做一個博士生，那我們就把你辭退。因為這牽涉到國家的榮譽，我們不是美國，個人的行為他們不管，只要你業務上達到博士水平，就給你文憑。我們不是這樣。中國古代論士，先器識，爾後文藝，「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總之，道德品質非常重要。你們在兩個星期以內要向我交三篇自傳。一篇用白話文寫，寫得詳細一些，把自己的家庭情況、學習情況、思想情況都說一說，特別注意要字跡端正，文字通順，長短不拘。另一篇用文言文寫，看你們使用古漢語和剪裁的能力。中國古代有許多傳記、行狀等，看你們能不能做一篇像樣子的古文。還有一篇用外語寫。以後，你們兩個星期到我這裡來一次，最好是晚上，有什麼談什麼，師徒之間互相了解和交流，了解彼此做學問是個什麼路子，否則也沒法子成為師徒。
（原載鞏本棟編《程千帆沈祖棻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