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電影《小丑》:關於一個小丑的「英雄」夢想

文藝美刊 發佈 2020-01-07T04:38:27+00:00

文 / 金澤香電影《小丑》繼去年九月斬獲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最佳影片獎」之後,各類獎項紛至沓來,剛剛又攬獲第77屆金球獎最佳男主角與最佳原創電影配樂兩項大獎,深覺實至名歸,不勝欣喜。好的作品值得一再肯定。


文 / 金澤香

電影《小丑》繼去年九月斬獲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最佳影片獎」之後,各類獎項紛至沓來,剛剛又攬獲第77屆金球獎最佳男主角與最佳原創電影配樂兩項大獎,深覺實至名歸,不勝欣喜。好的作品值得一再肯定。

《小丑》是一個悲劇,它之特別在於,悲得徹底又決絕,是一個從始至終與救贖無關的故事。最令人後怕的是,裡面每一個殘酷冷漠,意欲摧毀小丑的人與事,在真實世界裡一一存在,虛構的故事不過如實呈現了現實的底色。

這部電影,我前後看了三次,每一次都有揮之不去的悲抑。與此同時,每次都能發現之前忽略或誤讀的細節。比起某些意識流影片,《小丑》敘事脈絡清晰緊湊,作為觀看者,不難發現小丑亞瑟緣何從純良溫厚,笑容裡帶有幾分羞澀的青年,一步步滑向罪惡的深淵淪為冷麵無情、內心惟余哀憤的變態殺手。

故事的背景是1980年代的哥譚市,城市垃圾成堆,油價上漲,民眾罷工,超級老鼠橫行,這座城市混亂、污濁、骯髒,來自平民的暴亂不止。它似乎是上帝遺忘的角落,連同生活在這裡的人。亞瑟·弗蘭克是一名以小丑職業為生的普通人,患有不可控的大笑不止的精神疾病,他和母親一同居住在哥譚市的一座老舊公寓里,亞瑟幻想成為一名脫口秀演員,為人們帶去歡笑和快樂,並為此而努力。但是現實屢次擊潰他的夢想,他得到的只有無盡的欺辱和嘲笑,亞瑟漸漸變得越來越癲狂。某天地鐵上,亞瑟為自保殺害了幾名嘲笑他的人,從此他的世界開始一點一點崩塌。

需要承認的是,人物之異化對演員、幕後創作者和觀眾來說都是一種折磨。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亞瑟逕自滑向黑暗,經歷被傷害、被渴求,渴求被悉數破滅,及至扣響扳機成為一個殘暴的連環殺手。有人談及《小丑》不免說到「暴力美學」幾個字,誠然,從視覺藝術來看,高濃度的色彩表現手法確實與整體灰暗陰鬱的基調成鮮明對比,但是,它美得過於哀絕。《小丑》有不少暴力血腥的場景,在美國被評為R級影片,指17歲以下的觀眾未有父母或監護人陪同,不得獨自觀看。據聞,去年該片在好萊塢首映當天,警察不得不在現場採取嚴密的安保措施,以防某些觀眾受影片蠱惑做出不法舉動。

對異於常人的瘋狂行為,常見的歸因是精神失常,《小丑》也一樣。最後一幕,亞瑟出現在精神病院。這似乎是理所應當的結局,一個瘋子最好的歸宿不外被關押,讓他無法對社會造成威脅和傷害。然而,惡瑟的傷痛又是何人給予,他走向自我毀滅是既有的精神病作祟,還是後天激化而成,揭去「精神病」之原罪,我們要探究一個遠不止疾病的話題。

一、亞瑟的現實與幻覺

這部影片未遵循特定的敘述範式,有現實有幻夢,二者融為一體,隨主人公內心之變化交錯出現。

低沉的大提琴時時出現,與畫面常見的藍調,共同構成陰鬱之色。

亞瑟是小人物,更是社會的邊緣人,他身形單薄瘦弱,看來不無病態。因疾病,他無法表達痛苦、悲傷、緊張等情緒,只有不合時宜的大笑,笑聲似乎是一種冒犯,常常惹怒身邊的正常人,大家質問他「有什麼好笑的」,亞瑟無法回答,同時亦無法自控。他因而接連受到凌辱和不公的對待:被小混混欺負、公交車上被乘客訓斥、被同事誣告、被老闆解僱、地鐵上被人毆打、被社會福利署告知無法繼續提供藥物……失業後,他嘗試去酒吧說脫口秀,他自我介紹「想給這個黑暗冰冷的世界帶來歡樂和笑聲」,可大家並不買帳。隨後,母親病重進醫院搶救。

一連串的打擊將亞瑟異化成一個即被社會隔離的孤島。他想起曾偷看母親的信件,自己是上流人士托馬斯·韋恩的兒子,他燃起一絲希望,易裝混進劇院與韋恩相逢。可惜韋恩輕蔑的告知,徹底掐滅他內心最後一線溫情。韋恩既不是他父親,佩妮也不是他母親,他是佩妮收養的孩子,佩妮曾因妄想症被送往精神病院。亞瑟難以理解,他近似神經質的咆哮:

我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無禮,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無禮,我不想從這裡得到任何東西,也許只是一點溫暖,一個擁抱,得體一點難道不行嗎?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你還說我媽媽的壞話!

韋恩回應的是一記鐵拳,揚長而去。

人心冷漠,無處可依。在這期間,亞瑟出現幻覺,他已無法分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幻夢,我寧願相信他的幻覺是基於自我緩解以及療愈現實出現的痛和傷害:他看到自己與喜愛的脫口秀主持人穆雷見面,被他誇讚與擁抱;他獲得女鄰居的愛和陪伴;他在酒吧表演的脫口秀獲得如雷掌聲……

幻覺是殘破生活的黏合劑,他試圖從種種不堪中找到繼續生活的理由。從另個層面,依照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這時期亞瑟的幻覺反映了他對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的需求。

然而,伴隨亞瑟前往精神病院查找母親病歷,親眼看到自小被虐待因腦部受損的新聞簡報,他的世界再一次轟然坍塌,原來他的病症是人為所致,並非如母親所言自然所患。他對病床上昏迷的母親說,「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快樂過。」

美好的幻覺再也無法在凜冽的現實前立足。他不得不正視自我存在的意義,於是主動追尋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提及的最後兩點,關於尊重與自我實現。

亞瑟完成了一次精神上的弒父與實際上的弒母。

我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了,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傷害我,我的人生不過是喜劇」,長久屈於底層的亞瑟踏上反擊之路。

二、解讀影片的四個細節

精妙的細節設計有助於觀眾感知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同時它亦彰顯影片的質感與格調,又是戲劇衝突不可缺少的註腳。《小丑》一片存有多處細節,其中以下四種意味深長。

1.舞步

影片多次出現亞瑟的舞步,有緩慢的有歡快的。亞瑟第一次起舞,是在地鐵槍擊毆打他的霸凌者,驚魂未定下,躲進衛生間展開的一段肢體表演。配樂是大提琴的悲訴,他滿臉髒污,緩慢起舞,逼仄空間閃爍不定的燈光,營造出劫後餘生的悲壯以及對舊我的哀悼。

舞步寓意為何。據聞,實景拍攝當天,亞瑟的扮演者傑昆·菲尼克斯一時未找到恰如其分的表演方式,於是導演現場播放了一段大提琴配樂,他聞之隨興起舞,於是有了這幕經典鏡頭。傑昆的詮釋十分另類,他未用語言、表情解釋當下的心境,而選擇以舞表意,一切盡在不言中,那些被毆打的屈辱與壓抑後的爆發。無論是扮演小丑還是站在台上表演脫口秀,亞瑟認為自己是有觀眾的,此時優雅的舞步,是亞瑟為剛剛的「演出」向觀眾致意。

故而,舞步的出現,契合了配樂、角色身份與劇情的需要。

2. 台階

亞瑟回家需途經一段長長的台階,向上行進時,亞瑟的腳步似有千均,每一步都艱難,這樣悲苦的生活何時是個頭。影片臨近結束,亞瑟拾級而下,這是一個仰視的鏡頭,穿戴光鮮的亞瑟化著小丑妝容起舞,配樂輕快,舞姿肆意有力,擺脫種種束縛的他,體會到一路下沉的快感。

長長的台階是主人公人生之隱喻,可艱難可沉淪,可妥協可反抗,台階沒有變,變得是行走在台階上的人。

3. 面具

面具在該片是一個重要的影射。它既是小丑表演所需的道具,也是平民群體的代名詞。

韋恩代表上流階層,他在電視里宣稱:

製造地鐵謀殺案的小丑兇徒是懦夫,躲在面具背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因為他們嫉恨別人比他們幸運。我們在生活中有所成的人,將永遠把那些一事無成者,視為小丑。

階級的對立矛盾不言而喻,當權者無視平民訴求,面對強權的欺壓與嘲弄,敢於反擊的小丑成為平民的代表,人人以小丑為榮,氣氛緊張的哥譚市處處可見戴小丑面具示威的民眾。

4. 「請稱我為小丑」

穆雷邀請小丑上節目,並非請他表演,而是邀請醫生對他異於常人的缺陷進行分析。這是一種當眾的羞辱。

小丑前往,他上台前請求穆雷:「可以稱我為「小丑」嗎?」此時他早已不是亞瑟。稱謂之變化,表明人物與過去的決別,他再也不願做那個低聲下氣的邊緣人

三、關於影片的四個謎思

有的影片是一趟行程明了的旅程,開始與結局演繹的明明白白。有的影片充滿謎思,它依據各人不同的視角出現多種解答,電影《小丑》便是如此。有意思的是,導演不欲拋出答案,又或者本就沒有既定的答案。

1. 身世之謎

自韋恩告知亞瑟,自己與佩妮毫無干係,以及亞瑟是佩妮的養子。亞瑟通過查找早年相關資料似已證明這一事實。但是,影片之後段,亞瑟端詳一張佩妮的老照片,背面有字跡云:「愛你的微笑。韋恩」

觀眾不得不重新思量他們的關係。字跡源於何人,佩妮到底是有妄想症,還是韋恩動用強權偽造了這一切。又或亞瑟並非是他人遺棄,他的病因來自母親的遺傳?亞瑟的身世成謎。

任何一個說法都有成立的可能,可惜,這些已對亞瑟不重要,他能做的是將照片捏成一團果斷扔棄。

2. 導火索

以往面對人們的質問「這有什麼好笑的」,亞瑟總是深感歉意,因無法控制的疾病對他人是一種打擾。

自踏上復仇之路,但凡說出「這有什麼好笑的」,他視為嘲諷和對其夢想的踐踏,以暴行反擊。

他曾經想帶給人們歡笑和快樂,可現實對「笑」的標準卻由某些人某個群體制定,他為此不忿:

喜劇是主觀的。你們決定是非對錯,如同你們決定幽默與否一樣。

這段時間,每一個人都很可惡,足以把任何人逼瘋。如果你們在大街上遇到我,會從我身上跨過去,我每天都經過你們身邊,你們並不留意我,再沒有一個人是文明的,沒有人想一想對方的感受。你們以為像韋恩那樣的人,會想想像我這樣的人的感受嗎,想過他們之外的人的感受嗎。他們不想。他們認為我們會坐著逆來順受,像乖男孩一樣,以為我們不會變成狼人野起來。

3. 平民的歡呼

影片高潮是亞瑟當眾槍殺激怒他的穆雷後,隨即被警方押走,拘禁在警車裡的亞瑟看到民眾為他抗議高呼,他們不惜撞翻警車,救出渾身血漬的亞瑟。此時哥譚市陷入打砸搶燒的極度混亂,城市不再屬於高高在上的權貴。群情激昂,底層民眾視小丑亞瑟為英雄。亞瑟再次起舞致謝,動作緩慢,他為之陶醉又欣慰,經抗爭,眼下是他們爭取來的新世界。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亞瑟的幻想。

下一個鏡頭他戴著手拷,毫髮無損的出現在精神病院,依然是神經質的大笑,笑容哀傷又玩味。

心理醫生不解:「有這麼好笑?你想與我說說嗎。」

亞瑟搖搖頭:「我想到一個笑話,你不會懂這個笑點的。」

他從一個黑暗冰冷的夢中醒來,再也不想帶給世人歡笑和快樂。

4. 片尾的血色足跡

假若不是自殘,亞瑟走出診室足跡帶有血印來自何處,影片無任何交待,並以此劇終。

結合對謎思二「導火索」的解讀,亞瑟最後謀殺的是與他會面的心理醫生。以往他的笑對別人是一種冒犯,而今但凡質疑他大笑的,於他來說同樣是一種無禮和冒犯。不得不說,被人視為瘋子的亞瑟,直到這一刻才是真正的瘋了。

四、觀《小丑》所獲得的啟示

亞瑟的異化根源在於「社會排斥」

社會排斥是指由於被某一社會團體或他人所排斥或拒絕,一個人的歸屬需求和關係需求受到阻礙的現象和過程。社會心理學認為,當與他人建立並保持人際關係或被團體接納時,個體體驗到社會接納,進而給其認知、情緒情感及行為帶來積極影響。反之,個體體驗到社會排斥,其情緒、認知會受到消極影響,甚至出現自我調節能力受損及更多攻擊行為、反社會行為等消極行為。

影片藉由一個混亂的社會與一個底層人物講述了相互侵害的過程。不得不說,這不是一個與希望有關的故事。已瘋魔的亞瑟與冷漠的強權者均為悲哀社會的產物。

回歸現實,我們當為之警醒,所幸我們生活在倡導和諧的法制社會。但影片中亞瑟所經受的嘲諷與冷漠,讓我意識到一個社會的良性運轉,除公平公正的法制保護之外,還需擁有理解他人內心的能力,哪怕他與眾不同,哪怕他存在缺陷,集體的共情是抵禦社會冷漠、人心癲狂的有力武器,它讓我們因「感恩、謙遜、寬容、寬恕、仁慈和愛」的體驗獲得燦爛豐厚的生命聯結。

沒有人想活成一個孤島,是孤島讓小丑里的世界置於無序的黑暗,可以說,影片中的每一個人既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無關救贖,無人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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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心理學視野中的社會排斥》作者:杜建政,夏冰麗


作者:金澤香,本文首發於頭條號「文藝美刊」,文中配圖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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