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隔空給父寫信的麻醉醫生:目睹您行醫的痛苦,我還是做了醫生

中國經濟網 發佈 2020-01-07T16:17:43+00:00

來源:揚子晚報2019年12月26日,國際醫學期刊《柳葉刀》(The Lancet)以中文形式在其官網上面發布了一篇中國學者的文章——《給父親的一封信》,這篇文章獲得了《柳葉刀》於2019年設立Wakley—Wu Lien The(威克利—伍連德)獎。

來源:揚子晚報

2019年12月26日,國際醫學期刊《柳葉刀》(The Lancet)以中文形式在其官網上面發布了一篇中國學者的文章——《給父親的一封信》,這篇文章獲得了《柳葉刀》於2019年設立Wakley—Wu Lien The(威克利—伍連德)獎。該文講述了兩代中國醫生的行醫故事,作者滿懷深情地寫下了父親經歷的2次醫療糾紛和自己工作後經歷的2次有點類似的手術,感慨萬千。文章不到2000字,卻讓許許多多讀者潸然淚下。(信件原文可下拉至文末閱讀)

該文當天就上了微博熱搜,話題閱讀量達1.3億次。人民日報微評寫道:「兩代人行醫,心路比醫路艱辛,但為何前赴後繼屈從『命運的指揮棒』?除了救死扶傷的信念,別無他物。」

近日,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對話譚文斐,了解了這封感人書信背後,一個真實的麻醉科醫生。

父親遭遇的兩次醫療糾紛

讓我一度堅決不願報考醫學院

聯繫到譚醫生的時候,他正在機場過安檢,在忙碌的出差間隙接受了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的採訪。聊起這封感人的信,譚醫生說,那是自己和父親真實的故事。譚文斐的父親生前是一名外科醫生,職業生涯中曾遇到兩次嚴重的手術糾紛。

「1974年,父親作為術者的胃大部切除手術,患者沒有完全清醒,誤吸窒息死亡;當時遵義市畢節專區醫院劉院長出面解決糾紛,被患者家屬毆打,全院停止工作三天。」

譚醫生說,這件事是在自己還沒出生時發生的。「父親其實從來沒有給我提起這件事,媽媽總說這個事情,說當時手術是挺順利的,但患者還是死在了手術台上。當時認定的是返流誤吸,但是從麻醉的專業來講,我覺得是返流誤吸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是胃部手術,患者當時胃都是空的,我推斷可能是因為麻醉鎮靜過深,導致患者後來窒息。但最終定的責任是手術失敗,所有的責任都是父親承擔。」

譚文斐(左)和父親(中)

譚醫生說,當時這個手術的影響很壞,往後的日子父親每次提到都黯然神傷,「我想在他心裡,是有很深的陰影的。」

信中記錄的第二個案例,發生在1993年。

「父親作為術者完成的顱內動脈瘤夾閉術,患者麻醉拔管時嗆咳,血壓急劇上升,導致動脈瘤再次破裂,患者死在手術台上。」

譚醫生說:「1993年的麻醉藥物和技術還沒有今天這麼好,沒有一個既能讓患者睜眼睛聽你指令還不能動的藥物,患者只要一醒過來,這個氣管導管在他的嗓子裡面,他就會嗆咳,其實是一個正常的麻醉的併發症,應該不能算是事故。」

面對記者,譚醫生直言,當年父親經歷的第二次醫療糾紛,完全是醫療技術的局限性導致的,但是最終這個結果還是父親承擔了,「因為父親是術者,他也是一個有擔當的外科醫生。以前從沒有看到過我爸爸吸菸,但是那天晚上,他就一直在吸菸,第二天早上,看到他的鬢角都白了,我覺得對父親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那一年,譚文斐剛好18歲。這件事對父親,對他們家庭,對當時的他影響都是挺大的,也讓他下定決心,高考堅決不報醫學院。

在做手術的譚文斐醫生

我與父親隔閡好多年

父親彌留之際仍希望我做麻醉醫生

「那麼後來為什麼又選擇當了醫生呢?」譚醫生說,雖然父親經歷了兩次可以說十分嚴重的醫療糾紛,但是同為醫生的父母還是希望自己能學醫。「填寫志願的時候填了好幾個建築系,但父母說一定要填一個醫學院。」

譚醫生告訴紫牛新聞記者,自己高中的時候成績挺好,所以想著不可能考砸了,就妥協填了一個。後來可能是命運的安排吧,最後高考失利了,他被大連醫學院錄取。

因為學醫並不是自己最初的選擇,對父母安排的不滿加上自己理想的破滅,所以譚文斐的大學裡非常叛逆。」那幾年過得很痛苦,我和父親幾乎決裂了,幾乎就要活成他最不希望我活成的樣子。」

譚醫生告訴記者,那時候家裡離學校只有20分鐘的路程,但是他每周只回一次家,往往每周一匆匆吃完飯就回去了。為了和自己吃飯,父親每周一都會空出來。但是父子倆一起吃飯,卻什麼話都不講,沒有辦法溝通。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特別冷的冬天,自己吃完飯穿了衣服就出去了。父親穿個襯衫就追出來,「那時我住的地方有一個坡,我騎著自行車嘩地一下就衝出去了,我知道父親在看著我,但是我沒理他,他就一直站在坡上看著我。直到我騎著車子拐彎,我一下子就哭了。」

譚文斐醫生和父親舊照

譚醫生說,他知道父親是愛他的,但大學期間他一直無法和父親正常溝通,一直僵著。他大學四年級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

「1998年,父親彌留之際把我叫到身邊,對我說,雖然爸爸知道你不願意做醫生,但是,畢業如果可以選擇的話,還是做麻醉醫生吧,外科醫生離不開麻醉醫生,麻醉工作風險高,沒有人願意從事,你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你能勇挑重擔。」

譚醫生後來聽從了父親的期望,真的成了一名麻醉科醫生,但對他來說,還是有遺憾的。「可悲的是,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們幾乎要和解了,但一直都沒有和解。沒有好好地和父親談一談,也沒有約父親下一盤棋。這封信投稿的落款是7月24日,是我的生日,我當時想,如果這稿子投出去成了的話,就是和父親的和解。」

《給父親的一封信》在《柳葉刀》上刊登

想讓時光倒流,回到父親的手術

幫助患者都平安出院

譚醫生告訴紫牛新聞記者,信中寫的兩個自己經歷的案例,和當年父親作為術者失敗了的案例十分相似,但是幸運的是,以如今的藥物水平和診療手段,自己幫助麻醉的兩位患者,都平安出院了。

「 還記得父親年輕時候做的那個胃大部切除手術,因為失敗了,父親每每提到,都是默默苦笑。多年以後,當我看到我的病人手術結束後轉危為安,我就哭了,因為,那一刻,想我爸了。」

譚醫生說,就像是在信里寫的,希望時光可以倒流,讓我回到1974年和1993年,讓我用現在的新技術,幫助父親解圍,讓那兩個患者平安。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指揮棒始終在我們父子職業舞台上熠熠閃光。」

手術室外的譚文斐醫生(左)

紫牛新聞記者了解到,1975年出生的譚文斐醫生,是遼寧省大連人。如今定居瀋陽的他,是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麻醉科副主任,而寫信給父親的時候,正是他從事麻醉工作的第20年。

譚醫生向紫牛新聞記者坦言,雖然最初的夢想並不是麻醉醫生,但是當真正進入了這個角色,也逐漸發現很熱愛自己的職業。「還記得父親曾經工作的時候,夜以繼日,幾乎隨叫隨到。當時他有個BP機,每次一傳喚,他就要趕去做手術,當年,那個BP機的聲音對我來說像噩夢一樣。但多年以後,我做了麻醉醫生,才發現這對醫生來說是號角。做麻醉醫生需要膽大心細,需要在整個手術過程當中,起到一種調控的平衡作用,我才終於覺察我的職業很適合我,我也漸漸活成了父親的樣子,或許比他更精彩。」

工作中的譚文斐醫生(右 )

援疆一年時間

患者對醫生的極度信任感動了我

據公開資料顯示,譚文斐醫生是中國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麻醉科副主任、中國醫師協會麻醉學分會青年委員,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羅納德里根醫學中心麻醉學系訪問學者,中組部第八批援疆幹部人才。

紫牛新聞記者了解到,2016年譚醫生主動申請援疆,去到新疆塔城地區,在那裡呆了一年。回憶起援疆的歲月,譚醫生說:「塔城給我印象特別深的,是那裡的空氣,清新、沁人心脾。我去到那裡非常震撼的,並不是我們這些醫生、教授把技術輸出到當地,而是在當地看到了極為純樸的醫患關係,這是最大的收穫。也許其他人會覺得是我們幫扶了他們的技術,但我覺得,是那裡患者對醫生超乎想像的信任感動了我,也洗滌著我們這些人的心靈。」

譚醫生去援疆所到達的塔城地區

關於塔城,譚醫生的文章里寫到過一個塔城地區醫院最好的麻醉醫生曾經給他講過的「最好的術者」的故事。故事裡這位最好的術者是塔城地區醫院的馬舅舅,他並非名校畢業,也沒有SCI論文和國家自然基金,但是他救治過的每一個患者讓他在坊間的口碑越傳越響。譚醫生寫道:「優秀的術者最後還應該把自己的手藝演變成信仰,才能永載史冊。而其實,基本的要求是,在一群蠅營狗苟的凡人中,如何成為一名大家公認的最好的術者。」「沒有人一開始就是大家公認的最好的術者,當面對選擇了自己作為術者的患者時,一定要尊重他、尊重她,讓他們的病體得到治癒、安慰和幫助,任何的欺騙和私心都是愧對希波克拉底誓言的,當然,患者的口碑是最好的招牌。」

記者後記

最初看《給父親的一封信》時大為感動。為了更加了解譚醫生,我花了幾天時間,把譚醫生的公眾號「麻醉藝術」的推文悉數看完了。發現他除了是一位敬業的醫生,生活里還有十分有趣的靈魂,很多文字都很幽默,讀來會噗嗤一笑,感嘆他的巧思。在這裡我讀到了患者面對疾病時的艱難,也讀到了術者行醫數十年,印象深刻的趣事,還有一些對待生死的思考……這都是我之前,所並不知曉的。

醫生,是非常特殊的職業,關乎人的生命;但醫生,也是平凡的職業,是普普通通的人,他們在工作以外,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悲喜。醫生的職業是十分忙碌的,往往夜以繼日。但即便如此,還是有那麼多人,選擇了醫生這個神聖的職業,還是有許許多多的醫生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並且真誠地說,我愛我的工作。採訪譚醫生的時候,他說,自己的文章獲了獎,可能最大的變化,就是15歲的兒子也忽然說,以後想當醫生了,這著實把他嚇了一跳。「也許他是三分鐘熱度吧,也許他以後還會有新的想法,我並不會幹涉他的選擇。」

說起兒子,譚醫生笑了。而這一回,談起父親,譚醫生也終於可以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現在,我終於算是與父親和解了。」

給父親的一封信(點擊看大圖)

紫牛新聞記者|張冰晶

編輯|張冰晶

主編|陳迪晨

圖片來源 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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