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 早下決心要毀掉所有不滿意的作品

中國書畫郵 發佈 2020-01-21T03:34:00+00:00

我想,如果這孩子是我自己,我決不願來到人間,但父母總是珍惜自己的小生命,千方百計養育殘疾的後代。任何一個探索者都走過彎路和歧途,都會留下許多失敗之作,蹩腳貨,暴露真實吧,何必遮醜,然而,換了人間,金錢控制了人,進而摧毀了良知和人性。

中國書畫郵(ZGSHY0816)今天


毀畫


二十年前我住在前海北沿時,附近鄰居生了一個瞎子嬰兒,我看著這雙目失明的孩子一天天成長,為他感到悲哀,他將度過怎樣的一生!我想,如果這孩子是我自己,我決不願來到人間,但父母總是珍惜自己的小生命,千方百計養育殘疾的後代。

作者對自己的作品,當會體會到父母對孩子的心情。學生時代撕毀過大量習作,那是尋常情況,未必總觸動心弦。創作中也經常撕毀作品,用調色刀戳向畫布,氣憤,痛苦,發泄。有時毀掉了不滿意的畫反而感到舒暢些,因那無可救藥的「成品」不斷在齧咬作者的心魂。當我在深山老林或邊遠地處十分艱難的條件下畫出了次、廢品,真是頹喪之極,但仍用油布小心翼翼保護著醜陋的畫面背回宿處,是病兒啊,即使是瞎子嬰兒也不肯遺棄。


數十年風風雨雨中作了大批畫,有心愛的、有帶缺陷的、有很不滿意但浸透苦勞的……任何一個探索者都走過彎路和歧途,都會留下許多失敗之作,蹩腳貨,暴露真實吧,何必遮醜,然而,換了人間,金錢控制了人,進而摧毀了良知和人性。作品於今有了市價,我以往送朋友、同學、學生、甚至報刊等等的畫不少進入了市場,出現於拍賣行。五十年代我作了一組井岡山風景畫,當時應井岡山管理處的要求複製了一套贈送作為藏品陳列,後來我翻看手頭原作,感到不滿意,便連續燒毀,那都屬於探索油畫民族化的幼稚階段,但贈管理處的那套複製品近來卻一件接一件在佳士得拍賣行出現。書畫贈友人,這本是我國傳統人際關係的美德,往往不看金錢重友情。

藝術作品最終成為商品,這是客觀規律,無可非議。但在一時盛名之下,往往不夠藝術價值的劣畫也都招搖過市,欺矇喜愛的收藏者,被市場上來回倒賣,互相欺騙。我早下決心要毀掉所有不滿意的作品,不願謬種流傳。開始屠殺生靈了,屠殺自己的孩子。將有遺憾的次品一批批,一次次張掛起來審查,一次次淘汰,一次次刀下留人,一次次重新定案。一次次,一批批毀,畫在紙上的,無論墨彩、水彩、水粉,可撕得粉碎。作在布上的油畫只能用剪刀剪,剪成片片。作在三合板上的最不好辦,需用油畫顏料塗蓋。兒媳和小孫孫陪我整理,他們幫我展開六尺以上的巨幅一同撕裂時也滿懷惋惜之情,但惋惜不得啊!我往往教兒媳替我撕,自己確乎也有不忍下手的隱痛。畫室里廢紙成堆了,於是兒媳和阿姨抱下樓去用火燒,我在畫室窗口俯視院裡熊熊之火中飛起的作品的紙灰,也看到許多圍觀的孩子和鄰居們在交談,不知他們說些什麼。畫室里尚有一批覆蓋了五顏六色的三合板,只能暫時堆到陽台上去,還不知能派什麼用場,記得困難時期我的次品油畫是用來蓋雞窩的。

生命末日之前,還將大量創作,大量毀滅,願創作多於毀滅!


美醜緣


追尋美、發現美,是我的職業、職責,是我生活的整體,生命的全部。

到哪裡去尋找美的對象?天上人間?在雜草叢中、在亂石堆里、在密林深處、在悠悠湖上、在雪峰之巔的「瓊樓玉宇」;在父老鄉親處、在異國情調中;在歡樂中、在咒罵中;在晨曦中、在黑夜裡……我四處尋找美,也時時碰見了丑。


車窗外見到遠處開花的樹,跑近了,沒有花,是枯樹前後許多散亂的廢紙,依靠樹枝假冒了花朵,欺矇遙遠眺望的眼睛。確乎,在荒漠中開放的花朵最美,如果失去了丑的陪伴與襯托,世間本無所謂美。隆重的會場裡擺開一排排整齊鮮艷的盆花,很歡樂很熱鬧,但並不予人沁入心脾的美感。



吳大羽老師給我的書信中曾說:美醜之間,時乖千里,時決一繩。這是一句名言,我永遠銘記。

在藝術探索中,在生活實踐中,我日益認識到丑的作用和力量。人們苦苦追尋美,丑卻隨時包圍過來,無孔不入,仿佛有緣!



花語

一大簇瓶花安置在醒目的位置,窗明几淨,享受著陽光的照射。都是珍貴的名花:牡丹、芍藥、玫瑰、鬱金香、幽蘭……


房間的另一角有一瓶假花。假花的形和色遜色多了,且全無芬芳,引得牡丹們譏嘲:假的、假的、卑賤的假冒的花。

日移花影,沒幾天,鮮艷的瓶花凋謝了,主人給換了另一簇鮮花。假花沒凋,尚未被拋棄,但卻又遭到新換的鮮花的譏諷,被嘲笑為假的擺飾。

但假花明悟了,理直氣壯地反擊一次次更換的鮮花:你們才是擺飾,你們的身價愈高貴,愈是為掩飾虛假而擺飾,還不如我只是無足輕重的擺飾,且經濟而耐久。

主人沒有聽懂真花與假花的對話。




中國書畫郵(ZGSHY0816)20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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