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千年,和一部佛經相遇

雙面騎士伯特蘭 發佈 2020-01-07T06:09:38+00:00

——宋刊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影印出版手記 國家圖書館所藏朱紹安、潘四娘等人捐資所刊之《大方廣佛華嚴經》是存世僅見的宋刻單行完本,距今已千年了。此書的影印出版,耗時兩年,儘管大費周章,然則終究還是付梓,可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宋刊本《大方廣佛華嚴經》影印出版手記

國家圖書館所藏朱紹安、潘四娘等人捐資所刊之《大方廣佛華嚴經》是存世僅見的宋刻單行完本,距今已千年了。此書的影印出版,耗時兩年,儘管大費周章,然則終究還是付梓,可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2016年10月20日,我隨同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研究館員翁連溪、文物出版社社長張自成、文物出版社編輯部主任李縉雲、出版人鄧占平、杭州蕭山古籍印務有限公司總經理張國富等諸位先生一起赴國家圖書館看書,有幸一睹宋刊本《大方廣佛華嚴經》的真容。當國家圖書館善本特藏部副主任陳紅彥女士與研究員趙前老師將經箱開啟,我幾乎屏住了呼吸。歷經近一千餘年時光的侵染,經卷上的字跡依舊黑亮如漆,硃砂逗點色紅如新,紙張雖然泛黃,但仍然保持著良好的柔韌性,俗雲宣紙「紙壽千年」,斯言不虛。清代藏書家形容古籍珍本,每說「朱黃燦然」,大約就是這個樣子吧。

從圖書館看書歸來後不久,國家圖書館就給我們提供了《大方廣佛華嚴經》的高清掃描件,以便出版。我花了四個星期的時間,用一本通行本《華嚴經》與之一字一句地進行比對,以確認掃描來的電子版無漏頁。與此同時,把相關特點和需要注意的問題記錄在案,算是對底本做了一個調查。該書每五冊為一夾,總計十六夾、八十冊。封面為木板,披大漆,手書題寫經名和卷數。至於系何人題寫,就無從考證了。據傅增湘《藏園群書經眼錄》卷十著錄:「是書大字初印,或是北宋刻本。封面漆板及版上題經名卷數,均為宋物。」也就是說,這部書的木質封面以及封面上的題字,都還保持著宋代舊貌,何其幸運哉!

書前有《大周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序》,次一行署「天冊金輪聖神皇帝制」,這位「天冊金輪聖神皇帝」就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女皇帝武則天。這就涉及《華嚴》的譯本問題。《大方廣佛華嚴經》東晉時已有譯本,系高僧佛馱跋陀羅所譯,共六十卷。武則天執政時期,聽聞于闐有完備的《華嚴經》梵本,便派遣使者尋訪能譯經的高僧,實叉難陀因此機緣,攜梵本《華嚴經》到洛陽。自證聖元年(695)三月,在大遍空寺開始翻譯工作,武則天親臨譯場,首題品名,至聖歷二年(699)十月,翻譯完成。新譯之《華嚴經》共八十卷,比舊譯之六十卷本《華嚴經》文辭流暢,義理也更周詳,故而流通最廣。

自漢代佛教傳入中國,供奉法物就成為一種傳統。著名學者白化文先生曾說:「供養經卷是漢傳佛教在譯經過程中慢慢地自己摸索出來的一種供養,它帶有中國固有的重視圖書的內在影響。」早期的經卷大多為手抄,也就是寫本。自宋代以來,隨著雕版印刷的成熟,開始出現大規模的雕印佛經,上至達官貴人,下至普通百姓,都捐資刻經。國圖所藏的這部《華嚴經》正是民間捐資刻經的一個體現。是書卷一至卷三十,系杭州人朱紹安一家捐資刊刻,卷尾均有相同的題記,雲「杭州弟子朱紹安並妻潘氏四娘、男世寧,發心開此經印板三十卷,奉為四恩三有法界眾生」。卷三十一至卷四十,題記略有變化,雲「女弟子潘氏四娘,恭舍凈財開此經印板一十卷,保扶身位,並男世寧及四恩三有法界眾生。」題記上未出現朱紹安名諱,疑其已經去世,由其妻潘四娘擔當起一家之主的身份,繼續著刻經事業。後四十卷,除了杭州人陸祖(四卷),蘇州人諸遜(兩卷)捐資刻經在一卷以上,其他要麼一家捐資刻一卷,要麼一人捐資刻一葉,是由眾多信眾與僧人捐資共同刊刻的。可見這是一個相當大的工程。

這部《大方廣佛華嚴經》刊成之後,究竟印了多少部,至今已無從得知了。民國時期,始有完整本出現在藏書家的視野。據藏書家勞健說:「沈丈寐叟藏北宋槧《華嚴經》八十卷,余曩作緣歸之叔弢,紙光墨彩,瑩潔動人,宋刻上駟也。惜缺第三十四一卷,差為美中不足。」也就是說,勞健在晚清大儒、著名書法家、佛學家、藏書家沈曾植家看到了這部書,並由勞氏牽線轉讓給了另一位大藏書家周叔弢。略有遺憾的是,這部書缺少第三十四卷。

筆者在逐頁閱讀時,發現了多處闡發佛學的批註,多無落款。唯在卷五十五發現了一則佛學家歐陽漸(竟無)的觀書跋記,落款時間為戊午九月,即1918年,疑是時書仍藏於沈氏處。繼沈曾植之後的收藏者周叔弢是一個身世非常顯赫的人物,其祖父周馥曾任兩江總督和南洋大臣,其父周學熙曾任民國政府財政總長,周叔弢生逢風雨飄搖的19世紀晚期,以實業救國為己任,創立了大量的民族企業,同時他又是一位學識廣博的收藏家,收藏古籍多達4萬餘卷。《大方廣佛華嚴經》入藏後,視若至寶,輕易不肯示人。該書序言下方鈐白文印「周暹」,卷第一鈐白文印「自莊嚴堪」,均為周氏藏書記。因缺一卷,周氏視為遺憾,曾以一冊宋寶祐二年(1254)的宋刊經補闕。周叔弢晚年,書籍多捐給國家,《華嚴經》就此庋藏北京圖書館(國家圖書館前身)。

那麼,《大方廣佛華嚴經》所缺的第三十四卷是否存世呢?答案是肯定的。民國時期的另一大藏書家傅增湘恰好藏有該卷。吾輩親見卷三十四有多枚朱記,如「沅叔審定」「沅叔」「雙鑒樓珍藏印」「傅增湘印」,悉為傅氏手澤。傅增湘出身於光緒時進士,學識廣博,曾擔任民國政府教育總長、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擅長鑑定和校勘古籍,收藏古籍達20萬卷。傅增湘身後,遺囑家人將藏書捐給國家藏書機構,其文孫傅熹年先生及其他家屬於1990年將一冊《大方廣佛華嚴經》捐給國家圖書館,正是周氏所缺之本,從而使《華嚴經》成為完帙(見《文津學志》2011年第四輯,冀淑英《傅熹年先生捐贈宋版<大方廣佛華嚴經>》)。

一部流傳近千年的瑰寶,其間經歷種種人世巨變,能夠完整無損的被今人所見,與藏書家們不無關聯。

要出版這樣一部書,印刷用紙、裝幀設計、封面材質都非常重要。如何最大化地展現古籍的韻味,而又不過度裝飾,是一個非常磨人的過程。首先是用紙,為了能夠找到合適的印刷紙張,鄧占平先生赴安徽涇縣調查宣紙,並與研究宣紙的專家討論,對紙張的柔韌性和平滑度進行比對後,最終選定了雙夾宣,並單獨抄了一批宣紙。在生產前,就連宣紙上簾紋的縱向和橫向的問題,都做了細微的調整。其次是製圖的問題,底本上有相當多的硃砂逗點,部分點在文字上,墨色和紅色疊加,出現了一種獨特的效果,如何印刷出這種效果,是一個問題。通過不斷研究,用電腦對黑紅兩色分層,在不同的通道修圖,之後再把二者疊加,這一問題也就解決了。

在裝幀設計上,幾乎把設計師搞崩潰。最初定的設計方案是依照原書做封面,材質用金絲柚木,雕鏤經名和卷數,填石青,但製作出樣子後,頗令人失望。一方面,木板太厚則缺乏美觀,太薄又容易因濕度變化抽脹變形。而且很難找到成色完全一致的木材。經過多次討論,一個又一個方案被否決。為了使形式與內容保持一致,我們赴多家圖書館看「藏經」,其中清代宮廷佛經的裝幀形式給我們不少靈感。這裡面有一個細節,就是封面籤條的設計。我們用尺子量了多個不同本子(有明人裝幀,也有清人裝幀)的佛經籤條的比例、文武線的寬度,把數據記下來,設計成籤條邊框,集宋代木質經板上的字為經名與卷數,並印製成小樣,拿給專家評判。經過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嘗試,總算做出來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方案。

一部書的出版,背後有很多故事。遞藏淵源、版本來歷、出版緣由都需要向讀者說明。陳紅彥女士親自撰寫了《出版緣起》,並由浙江圖書館嘉業藏書樓主任鄭宗男先生手書於花箋之上,古香古色,可謂美矣。當印刷廠送來印製精美的第一套樣書後,我在銅爐中點燃一段盤香,在滿室清芬之中打開封套,欣喜不已。

回首千年之前,三藏法師實叉難陀負載著梵文經本穿越大漠戈壁,來到繁華的洛陽。他沒有留戀於世俗的景象,而是立刻投身譯經工作。經書翻譯出來後,一再傳抄和刊刻,那些捐資刻經的人和從事刻經的人有怎樣的一生,我們都已無從了解,但從這流傳千年的經本里,我們似乎看到了他們。遂成詩三章:

佛法東漸念白馬,貝葉傳承倚天龍。

慧燈破暗一室光,宋刊神品千載夢。

華嚴殊勝不思議,荊山驪珠出泥封。

猶如蓮華不著水,宛若日月不住空。


中庭明月玉壺冰,紙上雲煙松下風。

香象渡河破鐵底,金翅擘海行虛空。

春芽生機匿腐草,枯木寒岩寂靜中。

六塵萬法皆未取,綻顏一笑靈山逢。


歧路行痴臨要津,寂滅弦聲一張弓。

渡海孤筏燈火見,爾來八萬四千峰。

散花天女翡翠衣,取露神鳥琉璃心。

無相無作滄海遠,又見銀魚近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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