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丨羅錦鱗:羅念生一家三代的「希臘情緣」

澎湃新聞 發佈 2020-01-22T10:08:48+00:00

在被授予「最高文學藝術獎」的頒獎禮上,希臘駐華大使致辭稱,「中國和希臘,在歷史上是兩個並駕齊驅的國家,它們都曾經是人類思想和文化的中心──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自古以來,思想的旅行是從來不知道邊界和距離的。這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課題。在這個課題上,世界上很少有人像羅念生教授那樣博識廣聞

2019年11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對希臘共和國進行國事訪問之際,在希臘《每日報》發表題為《讓古老文明的智慧照鑒未來》的署名文章。文中寫到,「中國翻譯家羅念生一家三代致力於希臘文學、戲劇的翻譯和研究,為增進兩國人民友誼作出了重要貢獻。」

羅念生(1904.7.12—1990.4.10),是我國享有世界聲譽的古希臘文學學者、翻譯家,從事古希臘文學與文字翻譯長達六十載,翻譯出版的譯文和專著達五十餘種,四百餘萬字,成就斐然。他譯出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與王煥生合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埃斯庫羅斯、歐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作品、阿里斯托芬的喜劇作品,以及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修辭學》、《伊索寓言》等多部古希臘經典著作,並著有《論古希臘戲劇》《古希臘羅馬文學作品選》等多部作品,對古希臘文化在中國的傳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1986年,羅念生在雅典衛城上

為獎掖羅念生先生對於希臘文化在中國的傳播所做出的卓越貢獻,1987年12月希臘最高文化機關雅典科學院授予其「最高文學藝術獎」(國際上僅4人獲此獎)。1988年11月希臘帕恩特奧斯政治和科技大學授予其「榮譽博士」稱號(國際上僅5人獲此殊榮)。在被授予「最高文學藝術獎」的頒獎禮上,希臘駐華大使致辭稱,「中國和希臘,在歷史上是兩個並駕齊驅的國家,它們都曾經是人類思想和文化的中心── 一個在東,一個在西。自古以來,思想的旅行是從來不知道邊界和距離的。這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課題。在這個課題上,世界上很少有人像羅念生教授那樣博識廣聞……在這一令人神往的課題上,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像(羅)教授那樣恪盡職責,卓然有成。」

羅錦鱗先生在北京寓所中

令人欣慰的是,羅念生畢生心血並沒有「藏之名山,以傳後世」。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推出的一套《羅念生全集》,以全面完整、權威可信及典藏善選為特點,重新整理羅念生的所有作品,力圖最好地呈現先生作品原貌。全集不僅新增最近發現的羅念生未刊原稿達30萬字,還最新收入了民國時期散落在各大報紙、詩刊上的文章達90餘篇,其中有《大公報》《益世報》《中央日報》《筆陣》《華西晚報》等多家有重要影響力的報刊,主要圍繞羅念生就古希臘文學和中國文學而寫就的詩歌和散文,為世人了解他早年生活境遇,他對待時局的態度立場,以及他在文壇展露出不俗的文學才華,都提供了一手的見證。

1986年,羅念生(三排右三)與《俄狄浦斯王》劇組合影留念

正像《讓古老文明的智慧照鑒未來》一文所提及那樣,羅念生的畢生心血與全情投入可謂後繼有人,長子羅錦鱗、孫女羅彤也都先後投身於中、希文明、文化的交往、交流事業當中去。羅錦麟,1937年出生於北京,曾任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主任、副院長等職。他導演的希臘戲劇作品,曾獲中國首屆話劇金獅獎,中央戲劇學院首屆「學院獎」、文化部創新獎等。1986年,由他執導的《俄狄浦斯王》在中央戲劇學院公演引起轟動,這也是希臘戲劇第一次在國內公開正式演出。 此後他曾三十多次往返中國、希臘之間,「有二十多次是帶著我們中國人排的希臘戲劇去人家那演出。」2019年底,他在北京寓所接受了澎湃新聞專訪。

《俄狄浦斯王》希臘演出的簽名海報

海報上可見「羅念生」簽名

「父親是第一個留學希臘的中國人」

1904年,我的父親出生在四川威遠。爺爺那時開私塾,他從小開蒙學國學,稍長成後去成都上中學,後考入舊制清華學堂。父親家貧,不管是當年去北京讀書,還是後來負笈海外買船票,鄉里鄉親都捐助了不少。在清華讀書期間,他就開始給報紙寫文章賺稿費,補貼家用。當時林語堂、朱湘都誇他的詩集和散文集有「清秀」、「奇氣」之稱。可能也有這個緣故,父親本來專業是自然科學,出國後改讀了文學。

1929年,父親從清華畢業,學校每年推選三名公費留學生赴美深造,他是第三名。在美國的四年間,先後在哥倫比亞大學,康奈爾大學和俄亥俄大學求學。那時在美國研修英美文學的人特別多,父親就想到回國後找工作的問題,也是在那個時候,他開始接觸到希臘史詩。1933年,上海出版了他翻譯的希臘悲劇詩人歐里庇德斯所著的一部戲劇之後,便開始了他漫長的翻譯生涯。

也是在1933年,父親去了希臘雅典的美國古典學院, 他是中國留學希臘第一人,那時也是唯一一個。在那裡他系統地研讀了雅典地形學、古希臘建築學、雕塑學和悲劇。1934年深秋,返回祖國。1935年初,父親來到北平,先後在北大、清華等大學教書,一方面執教,一方面繼續翻譯、研究古希臘經典著作和古希臘戲劇。散文集《芙蓉城》是他抗戰時期在四川寫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家鄉記事,文中寫到在成都城內望西嶺雪山,「猶如在瑞士望阿爾卑斯山的雪影一般光潔。」也有一篇《鱗兒》是寫我的,我後來看這篇文章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羅念生在乾麵胡同社科院宿舍內寫作

原來父親在三十年代曾寫過一些揭露日本侵華野心的文章,日本人侵占北平前他隻身一人先去了四川,留下了我的母親和不到一歲的我。日本人占領北平後,母親帶著我從北京到天津,坐船去上海轉道香港,再經緬甸入雲南最後到了重慶。娘倆兒剛到重慶,就趕上了日軍的轟炸。四十年代,父親參加了左派文聯,政治態度是比較鮮明的。聞一多被暗殺後,他還曾組織文章聲討。解放戰爭期間,地下黨和進步青年要開會,找不到地方就到我們家裡來。因為母親是北京人,一家人在1948年回到了北平,住在清華園內,當時正趕上「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大遊行。

1953年院系調整,父親調到了北京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在那裡工作到1958年。1958年,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周揚找到我父親談話,讓父親到新成立的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工作,負責希臘文學這個領域,這樣我們家也從郊區搬到了城裡。父親和錢鍾書、楊絳,李健吾是同事,他們都住在乾麵胡同宿舍樓里。父親還為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的賀麟介紹過夫人,賀麟是研究黑格爾的專家,他們倆是四川老鄉,兩家人也走動比較多。我印象里金岳霖老先生很有意思,他那時已經上點歲數了,天天坐著平板三輪上下班。

父親對人很真誠,無論是同事還是學生,甚至不認識的人,只要寫信給他,他都會回復。學生家裡錢不夠用,他也會給學生寄錢。當年,我們家每個月都會花掉大量的郵票錢,父母為這事兒沒少吵架,父親總是覺得別人來信,就必須要回復,這是待人接物的禮貌。「三年自然災害」國家困難時期,有一段時間號召黨內幹部教師主動降薪,他也參加了。父親一直擁護中國共產黨,他總是覺得自己不夠資格,所以那時並沒有入黨。

在希臘使館,羅念生接受雅典科學院最高文學藝術獎,大使發證書及獎狀。

「父親在翻譯時,追求『信、達、雅』兼顧」

建國後的歷次運動,基本上沒有衝擊到父親。「文化大革命」期間,在我們中央戲劇學院,他的名字是划上大紅叉的。但在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當時一共19位老先生,被揪出來18個,我後來笑稱他是「漏網之魚」。有一次,他一進社科院大門,遠遠看到大字報寫著自己的名字,走進一看原來寫的是「羅大岡」。

父親一生的翻譯成就,大都還是建國後取得的。他根據古希臘原文翻譯的經典作品和潛心研究的文論著作,以及散文、詩歌等作品達1000多萬字,50多種。其中有古希臘悲劇大師埃斯庫羅斯完整傳世的全部悲劇《阿伽門農》等7種;索福克勒斯完整傳世的全部悲劇《俄狄浦斯王》等7種;歐里庇得斯的悲劇《美狄亞》等5種,阿里斯多芬的喜劇《阿卡奈人》等5種;以及亞里士多德的《詩學》和《修辭學》;還有與人合譯的《伊索寓言》、《琉善哲學文選》;他還編撰過《古希臘戲劇理論》、《古希臘羅馬文學作品選》,並主編了《古希臘語漢語辭典》;1985年,他撰寫的《論古希臘戲劇》一書,由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這部書概括和總結了他一生研究古希臘戲劇的成果。

全家福

1990年代初,父親逝世後我們全家就決定要為他出套全集。當時遇到最大的問題是需要自己籌款,大概要60萬,那時候這筆錢之於我們簡直是天價。後來一個親戚,哲學家劉小楓,他夫人管我叫伯伯。劉小楓發現這個事兒後義憤填膺,幫忙聯繫了三家出版社,出書的費用是免了,條件是我們也不收取稿費。這我已經覺得很高興了,只要能出版我們家就很開心。2004年,在父親百歲冥誕之際,上海人民出版社出過一套全集。2015年,父親逝世25周年,世紀文景又再次出版了增訂典藏版《羅念生全集》(全十卷)。

父親在翻譯古希臘作品時,追求「信、達、雅」兼顧,力求忠實原著。中國大百科全書《戲劇》卷在評介他的譯著時指出:「羅念生的翻譯,不僅數量多,而且文字講究,忠實原文,質樸典雅,注釋詳盡。在把詩體原文用散文譯出時,不失韻味。他的論著對古希臘戲劇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點都有精闢論述和系統研究,並有獨到見解。特別是他翻譯的古希臘理論作品,對中國研究戲劇理論和美學頗有價值。」

父親在翻譯希臘文學著述上傾注了一生心血,在生活上則樸素簡單。他的書桌是用床板加寬的,木椅子也用了幾十年。為了換換腦子休息休息,他晚年時常會去中山公園散散步,看看花兒,過年也和親戚朋友一起打打橋牌。穿著上他更是守舊,1960年代時,北京大街上已經看不到人穿長袍了,他去學校上課還穿著一件舊布長袍。從西方留學歸來,他的思想還比較開明,起碼在家庭教育上他從不強加給我們什麼,基本上是讓我們自由發展。父親之於我,身教甚於言傳。1980年代,他的一個學生翻譯了《英格麗·褒曼傳》,一下子變成了熱門讀物,我就和他講能不能翻譯一些古希臘之外的通俗文學?他不願意,「那些東西誰都能翻,我搞這個,別人做不了。」

排《俄狄浦斯王》等了五十年

父親在那些年基本上是少說話或者不說話,因為他背著一個大包袱。這事說來也無奈,1941年毛主席在《改造我們的學習》的報告里,批評了黨內那些「言必稱希臘」的人,說他們「割斷歷史,只懂得希臘,不懂得中國。」其實,毛主席說的「此希臘」,不是或者說並不就是「彼希臘」,他當時批評的是那些自以為是,脫離、甚至看不起工農幹部的人。但這事在建國後就成了一個學術和藝術上的「禁區」,繼而影響了幾代人。父親一輩子研究的就是希臘,不讓他說希臘,那還能說什麼?再比如我的老師吳雪,著名戲劇家,中國青年藝術劇院院長,後來的文化部副部長,也是早就想排希臘戲劇,一拖再拖……

父親搞了一輩子希臘戲劇,從來沒有見過公演,一直引以為憾。粉碎四人幫後,有一次莎士比亞戲劇節,人們都在討論如何排演莎氏戲劇。父親不顧一切地站起來,慷慨激昂地問大家,「你們為什麼不重視一下希臘戲劇呢?」這是他這輩子唯一一次公開場合發表言論,而且明顯帶著情緒的。要說起來,還是解放前,「南京劇專」在教學劇目中排過一次《美狄亞》。1980年,北大歷史系部分本科生在北大辦公樓禮堂演出了《俄狄浦斯》。就我所知,再沒有專業院團排過希臘戲劇了。一直到1985年,我來排《俄狄浦斯王》,當時的演員是我在中戲84班的學生,也都是全國來的戲劇尖子。父親已81歲高齡,仍自告奮勇擔任演出文學顧問,他常來給同學們講解古希臘歷史和戲劇。

解放前出版的羅念生譯作著述

因為這是一出命運悲劇,當時怕被人說宣揚宿命論,咱們這還是人定勝天嘛。我當時的導演闡述,特彆強調了俄狄浦斯對命運的抗爭,在查還是不查(自己身世)的兩難面前,他堅持一查到底。在知道事情原委後,他挖瞎雙眼自我流放,表現出他的擔當。挖瞎眼睛對於古希臘人而言是最嚴厲的懲罰,他們認為聾子不能言,啞巴不能說都沒這麼痛苦。當年,我把這層理解講給希臘駐華使館文化參贊時,她一下子就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辦公桌走到我面前,左一下、右一下親吻我的雙頰,緊緊地擁抱著我說,「您理解地太對了!這就是我們希臘人的看法:俄狄浦斯是最高尚的人。」

1986年的,《俄狄浦斯王》在戲劇學院實驗劇場首演,這是中國內地第一次公演古希臘悲劇。公演後受到了國內外觀眾的高度稱讚,父親興奮之情難以形容。他曾寫道,「我等了五十年,時值黃昏,終於看見這齣被亞理斯多德譽為最完美的悲劇在我們的舞台上熠熠生輝。一生夢想成真……」說起來也是好玩兒,我有一個學理工的弟弟,父親本來比較喜歡他,這個戲公演之後,父親開始喜歡我了(笑)。

這一版的《俄狄浦斯王》在中國社會引起了很大反響。當時戲劇界有寫實派與寫意派之爭,

譚霈生和余秋雨兩派戲劇觀的爭論。兩派人看了我的《俄狄浦斯王》,都找到了各自的根據。在我看來,古希臘戲劇是人類戲劇的源泉,而原始的戲劇要素在今天都能夠找到,所以我現在極力主張的是尋根求源,來弄清楚什麼是戲劇。當時關於現實主義戲劇和寫意戲劇的爭論,這兩派的東西說老實話在古希臘戲劇中都是存在的的,比如古希臘的戲劇演出之中有歌隊,歌隊的作用可以抒情,可以烘托主人公,也可以表明劇作者對某個事件的態度。

《俄狄浦斯王》1986年,北京演出,中央戲劇學院導演進修班。

羅念生的名字,原先只是翻譯界、學術界的人知道,這個戲公演後父親的社會知名度才有一些。當年希臘駐華使館就此舉行過一次座談會,希臘大使參加了,會上父親就帶上了一些他翻譯的著述,大使這才發現原來中國還有這樣的一位老人?!翻譯過這麼多古希臘的文學、戲劇。《俄狄浦斯王》一共演了20多場,演到第5場時希臘政府就正式向我們發出邀請,到希臘去演出。當時,父親作為中國戲劇家代表團團長,我們一道去希臘參加第二屆國際古希臘戲劇節。

《俄狄浦斯王》在希臘參加第二屆國際古希臘戲劇節,在德菲演出劇照。以中國戲劇團名譽,由文化部派出。

在德爾菲古鎮,我們的《俄狄浦斯王》連演三場,舞台就搭在著名的古運動場。天不亮就要起來排練,因為太陽一出來,光著腳站在舞台上燙得根本站不住人。你就感受到希臘人民的熱情,酒店老闆知道這批中國房客是來演希臘戲劇後,二話不說親自拉著一車冷飲送到排練場。我們注意外事紀律,也不好意思收,讓來讓去人家急了:你們不要,我就把這一車飲料扔到山崖下面!這次演出在西方吸引了一定的轟動,國際記者招待會上曾全體起立為我們鼓掌。希臘政府那時就向我父親表示,您作為中國的希臘專家,任何時候都可以來希臘參觀訪學,希臘方面願意解決一切費用。

1987年,父親獲得雅典科學院最高文學藝術獎。次年2月份,在北京希臘駐華使館舉行的授獎儀式,大使代表雅典科學院向他授獎。1988年,雅典帕恩特奧斯政治和科學大學又授予他「榮譽博士」稱號。這次父親親自去希臘領獎,不成想一下飛機就病了。診斷結果是腸扭結需要立刻手術,結果一下子200多位希臘友人跑來給他獻血,術後康復了一個半月,由我陪著住在希臘政府提供的洲際酒店套房裡。領獎的時候,他是坐著輪椅去的。回到北京,國家也非常重視,在首都機場他享受到貴賓待遇,從專門通道直接拉到了中日友好醫院。

1988年,羅念生(坐者)在希臘接受帕恩特奧斯大學榮譽博士稱號

父親最後幾年依舊一心撲在翻譯上。一個是《古希臘語漢語詞典》的出版,這個事周總理文革前就做過指示。父親翻譯古希臘作品和其他翻譯家不同,就在於他是從原文翻譯,古希臘語太難了,一個動詞能有300到500種變格,而且沒有語法,要前後對照才能夠看懂。他深知編纂一本工具書對於學習、研究古希臘文學藝術的意義。另一個便是,從中日友好醫院出院後,他回家便開始翻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他之所以之前一直沒有動筆,就是知道這個史詩的分量,想在最後畢其功於一役,從古希臘文用新詩體通譯。但這個時候他視網膜出了問題,再加上聽力本來就不好,真是硬著頭皮撐下去的。這期間,由於家人疏忽,他偶然翻到了自己的診斷書,知道自己得的是癌,反而平靜了,最後擱筆在第十卷475行的初稿,剩下的部分是由他的學生王煥生翻譯的。

荷馬史詩《伊利亞特》

排演古希臘戲劇也要創新

1990年4月10日,父親在醫院去世。他生前曾表示百年之後,自己的骨灰一部分安放在中國,另一部份希望可以灑在愛琴海。這事後來我和希臘政府商量,他們堅持要將父親的骨灰安葬在聖地德爾菲,而且給我看了好幾處選址。1991年,我親自去了趟希臘,克里特島給了我榮譽公民的稱號,同時也表示願意贈給我們家1000平方米的地皮,由我自由支配,其實是希望能來常住。稱號我收下了,那塊地皮我沒要。

1991年,克里特島授予羅錦麟「榮譽公民」稱號。並想贈予羅錦麟一千平米地(羅未接受),在里塞奈斯村授予。

我的女兒羅彤,從小便是我的父母親幫著看護大的。她出生的時候我還只是中戲一名助教,住在集體宿舍里。父親對於孫女很疼愛,但也同我小時候受到的要求一樣,羅彤要幫著爺爺抄書,謄錄資料,真的可以說我們爺倆都是泡在希臘的「故紙堆」里長大的。所以早先她有點叛逆,對希臘文學煩得不得了,根本不想繼承這個「家學」。這個轉變發生在1986年看了我排的《俄狄浦斯王》,女兒一下子愛上了戲劇,後來如願考上了戲劇學院導演系,之後又去希臘留學。她留學期間,我正好每年也都帶著戲去希臘演出。快畢業的時候,她同我講自己想留在希臘,原因是覺得該翻譯的經典爺爺這代人都做完了,自己回國也是炒冷飯,不如留下來把中國文化傳到希臘。我一開始不理解,想到她留學期間宿舍一直都掛著一面五星紅旗,也請示過中國駐希臘大使館,就同意了。

羅彤赴希臘留學,行前在中日友好醫院與爺爺告別(1990年)

羅彤在希臘教過漢語,也開了一家文化傳播公司。2014年,李克強總理訪問希臘的時候,她就陪同參觀、遊覽,並擔任翻譯。(2019年)11月習近平主席訪問希臘,她也參與了接待工作。她回國這幾年翻譯了7個希臘劇本,她覺得爺爺那代人翻譯劇本的語言是屬於上個世紀的,而且偏文學化,但舞台上演出,而且要讓當下的觀眾理解並喜歡上希臘戲劇,那就要做出與時俱進的改變。2018年,我和女兒在國家大劇院排了古希臘喜劇《鳥》,劇本是她重新翻譯的。這部戲裡的兩個主要人物名字都長達十幾個字,觀眾記不住,演員在舞台上也拗口,索性直接改成了阿皮和來福。裡面提到的古希臘貪官污吏,也改成了中國觀眾心知肚明的「表叔」,演出現場反映出奇地好。

《鳥》國家大劇院

我的一點體會是,古希臘戲劇是簡潔、莊嚴、肅穆,具有震撼力的,簡潔是古希臘藝術總的原則,他們會用最經濟的手段表現最豐富的內容,而這在美學價值上顯得尤為可貴了。我們中國戲劇的傳統觀念,則是虛擬、象徵、寫意,這兩者沒有高下之分。我也在探索如何讓這兩者結合起來,結合起來不容易,因為你搞不好就是「貼合」,所以要融合,就像喝咖啡的時候加點牛奶,如此才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30多年,我排了16部希臘劇,14部悲劇,2部喜劇。阿里斯托芬的喜劇《鳥》和《地母節婦女》,我都排了。喜劇比較難排,原因是一來古希臘本來就更推崇悲劇,他們認為悲劇是崇高的,喜劇是低俗的;另外希臘喜劇中有兩個問題也讓人撓頭:第一是政治諷刺喜劇,沒有任何影射,也架不住有人要對號入座,當然《鳥》還是通過了;第二是希臘戲劇里對性的展現是不加掩飾的,我在排《地母節婦女》的時候,劇本里有個描寫是用竹竿模擬(性交動作),這在中國舞台上不能出現的,不過在希臘演出的時候還是做了保留,台下觀眾笑破了肚皮。

《美狄亞》北京河北梆子劇團(2003第四版,第 一版道學於1989年,現已五第五版了——此劇多次到歐拉丁美洲許多國家和港台地區演出超過250場。二位女主角都因此劇獲得梅花獎。

這些年我的另一個嘗試是用中國傳統戲曲演繹古希臘戲劇。1989年排《美狄亞》,是用河北梆子演的,這部戲後來走遍了歐洲和拉美。2002年,我再次用河北梆子排了《安提戈涅》。2014年,用評劇排了《城邦恩仇》。為什麼要用河北梆子?一開始我想到過秦腔,但沒談成合作,而且秦腔中有些地方比較刺耳,而河北梆子調子也非常高亢,適合舞台藝術的呈現,正好著名的戲劇表演藝術家裴艷玲也找到我,我們一拍即合。這些劇目都是東西方戲劇融合的代表作。

關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