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歲農民影帝:和徐崢一起領獎 只拿1000塊片酬

搜狐新媒體 發佈 2020-01-02T13:05:57+00:00

楊太義偶然被命運選中。他今年78歲,生活在河南農村,本色主演的電影《過昭關》贏得多個電影節獎項,他在暮年實現了演員夢。離開麥子地扎進名利場,楊太義時常戴著一頂白色草帽,在「影帝」和「老農」的身份中不斷切換,平淡的生活起了波瀾。但比起顛沛一生,那些得意與失落似乎都無關緊要。

楊太義偶然被命運選中。

他今年78歲,生活在河南農村,本色主演的電影《過昭關》贏得多個電影節獎項,他在暮年實現了演員夢。

離開麥子地扎進名利場,楊太義時常戴著一頂白色草帽,在「影帝」和「老農」的身份中不斷切換,平淡的生活起了波瀾。

但比起顛沛一生,那些得意與失落似乎都無關緊要。

楊太義的白帽子是拍戲時兒子買給他的。在他們村,很多人下地幹活都帶這樣的帽子,平頂寬檐,能遮住正午的日頭。他戴著這頂帽子,拿了平遙國際電影展的影帝、上海國際電影節的特別榮譽獎,這次又要去第32屆「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他被提名為最佳男演員。

出發前,製片人在電話里囑咐:「身份證,白帽子,這兩樣東西千萬別忘!」 不管去哪個節,他都被提醒。

2019年11月23日,廈門,金雞節頒獎會場擠進去近7000人。楊太義坐在前排,心想,這搞不好比人民大會堂還要大。

他頭一回坐了飛機,「很平穩,不往窗外看的時候,跟坐車基本一樣。」 服務員把吃的、喝的送到跟前,「有各種飲料,可以選,也不用打錢。」 從鄭州到廈門飛三個小時就到了,快降落時,能看見城市五顏六色的燈光。

也頭一回見了大海。廈門20多度,他脫掉棉衣,在沙灘上照了幾張相,劇組年輕人嚷著要去坐船,「那船快得要飛起來,看著嚇人。」 他不願坐,朝船上擺擺手。

被提名最佳男演員的一共6位,領提名獎那天,王景春,徐崢,段奕宏,都和他一起坐在第一排,但楊太義一個也不認識。和他挨著坐的富大龍跟他握了握手,「我認得您。」

「你姓個啥?」

「我姓富。」

「那你是大龍唄?」 來之前,他和二兒子楊鶴相做功課,查了其他被提名演員的名字,抄在紙上。不過,坐右邊的女演員,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問富大龍:「那是誰啊?看著那個臉兒咋恁面熟哩?」

「那不是張國立的老婆(鄧婕)嘛。」

「可不是,《康熙微服私訪記》里的老婆。」 他想起來了,鄧婕還演過王熙鳳,在電視機里,她還是十幾、二十歲的模樣。

楊太義主演的電影《過昭關》,講述了一個農村老頭騎著三輪車帶著孫子跨越千里看望老友的故事,在金雞節獲得「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獎」的提名。海報上寫著:「2019最溫暖的華語電影」。

主持人叫了他的名字:「楊太義今天來了嗎?」 儘管戴了白帽子,攝像鏡頭還是找不到他。主持人又問了一遍,把他的年齡也喊錯了,實際78歲,喊成了「83歲」。他站起來,藍色中山裝不大平整,內襯的白領露出短短一截,對著鏡頭揮了揮手。

「我是個農民,我木有演過電影,《過昭關》是我的第一部電影,我真木想到,做夢也木想到!」 他用河南話喊完了這一句。

最佳男演員王景春的獎盃金燦燦的,「一個底兒,上邊一個大公雞」。楊太義的「提名」獎盃摸起來像塊玻璃,不過在他看來,和王景春那個沒啥區別。他弄不准「提名」的意思,把自己和其他5個被提名演員並稱「俺六個影帝」。

走紅毯的時候,聽到兩邊人群里的「嗨」聲,他和旁人一樣抬起手來,左右晃晃。「女明星都光著膀子,胳膊露到外面,有的裙子拖得老長,有人幫忙提溜著,還有的裙子像個大羅圈袋,得提著兩邊才走得動路。」 楊太義想笑,要是在農村,穿成這樣肯定遭人笑話。

紅毯上,迪麗熱巴的耳環掉了一隻,上了微博熱搜,獲得六千多萬次閱讀,話題「金雞獎」的閱讀量達到32.3億。倪妮說自己沒作品,沒底氣接受媒體採訪,也上了微博熱搜。楊太義也被帶進訪問間,主持人提問:「(導演)給你多少錢啊?」

楊太義不待見這個問題,勉強回答,「他也沒說給多少錢,我也沒問過。」

「究竟多少錢啊?」主持人又問。

「當時我的二兒子護理(照顧)我,導演許我兒子說,不白你的(有報酬)。」

主持人覺得他沒聽懂,找來個翻譯又問,「拍這電影,究竟給你多少錢啊?」

他只好答:「拍攝的時候趕上中秋節,他(導演)來了,帶了兩箱禮,給我兒子2000塊錢,給罷他,又給我1000,就這樣見著1000塊錢,一直到現在。」

「影帝」這個詞,在楊太義之前七十多年的生命中從沒出現過。去年在平遙國際電影展領獎,導演霍猛跟他挨著坐,台上突然念起了他的名字,連念三遍。那是他第一次領獎,他沒反應過來,霍猛拍他的肩膀:「太義爺,叫你領獎哩。」

那晚,他住在1000塊錢一晚的酒店裡,打量擺著的吃的、喝的,好像三天三夜不出門也餓不著。他失眠到四點鐘,天一亮,又趕回村去了。

106國道兩邊零星分散著賣燒餅和炸串的小商販,從周口市龍曲鎮中學的路口往西拐,上了小路,穿過大片麥田和四五個村莊,才到潮坡村。這裡和中原其他村鎮沒什麼區別,如果非要講出不同,村民會說,它是太康縣辣椒之鄉。楊太義的院子門樓下,也碼著一垛垛半人多高的辣椒,9月豐收,按今年年景,每斤能賣上8塊錢。

這個時節,他會脫掉那頂單薄的白色草帽,換上厚實一點的藍色絨帽。他極瘦,棉襖卻把中山裝撐得鼓囊囊的。冬天沒有取暖設備,他捱不住的時候會在院子裡生火。聽說有記者來,楊太義早就坐在門口抽菸等著,5塊錢一盒的紅旗渠,煙霧下顴骨高聳,額頭上鋪滿溝壑深的皺紋。

客廳里——河南農村稱為「堂屋」,有一張單人床,一個茶几。老伴去世三年,他現在獨居,平日吃飯多是湊活,午飯常用一袋速凍餃子來打發。跟鄰居家50寸的智能彩電相比,他家15寸的大背頭電視仿佛還停留在上世紀90年代。這還不是他的房子,是外出打工的大孫子閒置在老家的,自己的老宅更空。

導演霍猛的老家離潮坡村不到十里遠,他35歲,《過昭關》是他第二部電影,只有40萬出頭的預算,主角以他去世的爺爺為原型。選演員時,他考慮過爺爺的結拜兄弟,性格直爽,喝酒經常「啪」一摔桌子,倒滿直接干;還找過鄰村一個老頭,年輕時唱豫劇,十里八鄉都知道他是個角兒。

2017年夏天,霍猛找到楊太義,第一印象是「不愛講話」,「別人說話,他聽著,抽著煙,挺冷淡那樣。」 霍猛好奇:「太義爺,你激動起來是啥樣?」 楊太義立馬瞪眼,把音量提上去。霍猛本來想找個像自己爺爺一樣幽默、開朗的老頭,突然覺得沉默的楊太義氣質也挺對,跟內心直覺掛上鉤了。

「俺這爺爺不愛出門。」 住在楊太義隔壁的羅心麗說。平日裡太義爺「怪嚴肅的」,不像別的老頭愛閒扯,吃完飯就在家裡看書,天暖和了出來轉轉。

太義爺在潮坡村有些威望。雖然他只上過兩年半的學,但喜歡看書,常提到《薛仁貴跨海征東》里的橋段。楊姓是村裡的大戶,家譜要修,小學校長接了這個任務,不知如何動筆,就找他寫序。往下二十輩的字輩,也是他作詩給取。

羅心麗講給她婆婆,「俺太義爺恁有文化一個人啊!」 婆婆說:「噫!才沒多大學問哩,半路學的,他腦子聰明。」 村裡有年輕人聽說他會「換胎法」,讓他幫忙給「添個男孩」。所謂「換胎」,也是他從一本名叫《宮廷秘方》的書里看來的,裡面寫了口訣,據說能算生男還是生女。

霍猛來過潮坡村後,楊太義找出《文王八卦》,拿六個小白錢(硬幣),舉過頭頂,心裡默默地想:能不能拍成這個電影?「問完搖三下,在地下一撒,出來有正面的,有反面的,按順序往書本上一對照,你知道出來個啥?」 楊太義回憶道,一字一頓:「中狀元!」

進劇組拍第一場戲,隔壁聶莊的老頭聶棟才被霍猛找來,也演主角的戲。「我拍完他拍。」 楊太義知道那意思,「誰演得好用誰。」

開拍之前,兩人在院子裡坐著,抽罷三根煙,楊太義開口:「你是天堂(聶棟才的乳名)不是?咱倆一個鍋吃飯半年多,你還認得我不?我是太義啊。」

兩人同齡,家離十幾里,上一次見面還是1958年,在王集鄉的劇校里。楊太義13歲開始學戲,唱越調。他的老宅後面有個大院子,老師在裡頭教戲,他一放學就過去看。那是他這輩子為數不多真正喜歡的事。現在他還記得第一次上台唱戲,唱的是《青龍山》,一個愛情故事。他扮文生,化了妝,戴上禮花帽,活脫一個公子。

17歲的楊太義已經是潮坡村劇團的團長,聶棟才在聶莊豫劇團唱武生,兩個業餘劇團都在劇校唱戲,有半年的時間一塊吃大鍋飯,後來劇校解散,兩人再沒見過。

這一晃,都過了六十年了。

平遙影展的獎領回來,趕上村裡的劇團重新成立,在年關連唱了三天戲。村支書讓楊太義把獎盃放到戲台上,「給大傢伙都看看。」

村支書說,「這不單是你的榮譽,也是咱村的榮譽。」鄉里第一書記來了,「這不單是你的榮譽,也是咱鄉的榮譽。」 鎮長也來了,「把你這生平事跡寫好,複印幾份,往省里遞一份,縣裡一份,鄉里一份,大隊留一份。」

這次得了金雞提名,附近縣做自媒體的也來找:「你得影帝,村上還有不知道的哩,再宣傳宣傳。」 楊太義配合他拍了短視頻,捧著提名獎盃和證書,用了一句自認為最高的評價對著鏡頭說,「中國自打建國以來,一共是六個影帝,我是年齡最長的一個影帝。」

羅心麗專門註冊了一個抖音號,也給楊太義拍了視頻,「看俺爺爺啊,都恁大年齡了,得了幾個獎,都給俺爺爺點個讚啊!」 一天後,視頻上了太康縣的熱門,有一萬八千次點擊量,418個贊。

村民大老遠看見他,用手指著他。「指啥哩?」 他問,「噫!看見你上電視啦!」 也有人問:「要這一個鐵疙瘩幹啥?還不如給你一萬塊錢花著哩。」 80多歲的老嫂子說:「太義,你得個夜夜愁。黑里白天發愁這個事,你三個獎盃,四個兒,一個閨女,給誰啊?」

他的屋裡,一張放雜物的木板床上,牛奶箱和雞蛋筐中間有幾個布袋子,裡面裝著從不同電影節領回來的明晃晃的獎盃。平遙那個,底座上還纏了兩圈膠布。楊太義說,村裡來參觀的人多,少不了摸來摸去,得護住刻在上面的字:費穆榮譽最佳男演員獎 楊太義

「費穆」什麼意思?他不懂,問了村裡的老師,說可能是一個人姓費,一個人姓穆,後來翻看電影展宣傳冊才知道,是中國電影的祖師爺之一。

「俺潮坡這個村,自打有人類以來,就沒出過電影演員。」 楊太義給導演霍猛寫信,「一霎時(我)成了全村新聞人物了。」

楊太義第一次看《過昭關》就是在平遙國際電影展,片長一共是93分鐘,「電影跟電視劇還不大一樣,演了老大一會兒了,才蹦出來仨字——過,昭,關。」

那是2018年秋天,電影拍完已經一年多,他跟電影之間的聯繫好像已經斷了。重陽節前一天,他在地里收辣椒,劇組給二兒子楊鶴相打來電話,說在平遙古鎮有個電影展,讓他去。

片中,他演主角,叫李福長,也戴著那頂白帽子,也講河南方言。李福長有句台詞:「咱這一輩子也就跟那個過昭關是一樣的,過罷昭關又過潼關,過罷潼關還有山海關、嘉峪關,關關難過也得過啊。」

台下掌聲綿延,楊太義也跟著鼓掌。電影展的藝術總監,義大利人馬可·穆勒探著身子跟他握手,說他比職業演員演得都好。影評寫他「用生命在演戲」,就連膚色與褶皺都和李福長極為貼合。北京點映會有觀眾發言,話還沒講完自己先哭了,說想起自己的爺爺。

現實中,楊太義都當上太爺爺了。結婚,生子,賺錢,給兒子蓋房,兒子再結婚生子,如此往復。

現在,除了二兒子在身邊,其他晚輩都在外地安家,過年聚在一起。老伴過世後,他和三兒子家走動也少了。三兒子家供出三個大學生,只有新學年開學的時候,楊太義會跑趟村委會,給貧困補助金申請表蓋上章,幫每個孩子多爭取1500塊錢。

他生於1941年,早早就經歷了人世憂患。有一次機會本來可以徹底離開潮坡村,21歲支邊滿三年,可以去西北軍區空軍後勤部開軋路機,修機場跑道。行李已經被裝上了卡車,領導突然讓他別去了 —— 母親哭得勸不下來,擔心兒子走後只剩自己無依無靠,他只好返鄉。

在那之後,楊太義知道命已落定,可爭博的只剩生命里的細枝末節。去了西北軍區的老朋友現在落戶西安,逢年關來看他,楊太義聽說他們退休工資有五六千塊錢,也挺羨慕,「那還是早幾年了,現在肯定又漲了」。

電影里,李福長因「成分不好」曾被下放到勞改農場。有觀眾說:「那些敏感年代的苦難,在這部電影里並不是邊角料,而是一個無所不在的隱形的主角。」

關於那段苦難,楊太義不止一次講起一件事:上世紀60年代初,他被分到甘南桑科農牧場做會計,地方和部隊兩派互相壓制,一個要好的同事被捲入,被扣上「貪污」罪名,在會上被批鬥。另一個女同事做銷售員,供銷社帳上出了差錯,月底少了500塊錢,要求她補上。兩人都在大會開完後上吊自殺,女同事死後沒多久,真正偷錢的人就被抓了。

「這兩人死得虧得很,對我打擊重得很。」 回憶起這件事,楊太義突然不說話了,低著頭吃餃子。情緒沒有失控,但那是他幾天以來唯一一次表現出低沉。同事的棺木沒人敢守,他去了,怕夜裡老鼠啃了屍體,沒法向家屬交代。

人生頭十年他在兵荒馬亂中度過,饑荒之後又碰上瘟疫,揀回條命。後面近五十年,為維持生計他一直輾轉多地打工,回到闊別已久的潮坡,是因為老伴得了癌症,但三年前老伴也離世了。講述這些與死亡的擦肩,他都沒有用過這樣的詞,「打擊確實重得很」。

回到村裡,村支書讓他去學校教書,能有穩定的收入,但他怎麼都不答應。他嫌公家地方關係複雜,只願種地養活自己。

電影里,小孫子問李福長:「死是咋回事啊?」他說:「現在我還不知道,不久的將來啊,我就去找它去了,到那時候,我就知道啦。」

年輕時和好友的合影上,去世的人已經被李福長一個一個圈了起來,最後只剩下他自己。屋外大雪紛飛,李福長坐在門檐下,點了一支煙,啞著嗓子唱起越調:我好比哀哀長空雁/又好比龍游在淺灘/我好比魚兒吞了陣線/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楊太義知道李福長的意思,他吸了一口煙說:「幾個朋友都死完了,就剩下自己了,失落,孤獨得很。」

近幾年,村裡不少人家蓋起了新房。楊太義指著陽台上貼著的漂亮瓷磚說:「年輕人凈知道蓋點漂亮房子。」 這相當於村裡的「中產階級」。他的小學同桌,兒子在南方城市的政府部門工作,這是村裡的「權貴之家」。西南鄰鄉更是出了個大人物——許家印,家門口的路修得比國道還寬,那是實打實的豪門。

他偶爾會氣喘吁吁走上500米,到「權貴之家」的小學同桌家去,講講在外面的見聞。現在他擁有了一項別人沒有的——在城市裡的奇妙經歷。

平遙電影展,1500人的晚宴擺了幾十個圓桌,外國人站起來對著他鞠躬敬酒,還說是他的粉絲。有評委告訴他:「你就跟個夜明珠一樣,在土裡埋了幾十年了。」 賈樟柯也說他是演戲的材料:「你(年齡)再抹20年,想在家你也不能在家。」 楊太義知道話里的意思,年齡太大了,要不然能當上職業演員。

老同桌聽他講完這一段,羨慕得很。「你中哎!去的地點又廣泛,不勝你的只能在家蝸居著,這一個莊的都沒你眼界寬。」 他感嘆:「太義老了,老了又發光明了。」

得獎之後,村領導讓他交一份「生平簡介」,他寫了30多頁紙。電影得獎只有2條,做過的好事有30條。比如在甘南時,給丟了盤纏的老鄉買包子;在鄭州做環衛工時,拾到錢通知失主。「簡介」中還有個重要日子 —— 1961年4月24日,他在這天入了黨。老伴哪天過世他記不太清,但這個日子他脫口而出。

他說,那是第二次生命,田裡收成不好的年月,他帶著孩子們到信陽要飯,當地人看到黨費本,才給了滿滿一籃子糍粑。村裡要把他評為低保戶,他拒絕了,就領每月90多塊養老金,每年360塊黨員補貼。給村裡小學看了三個月的門,該得2000多塊的工資,他也沒要。

有人問他得獎拿了多少錢,玩笑話裡帶著尖酸:「咋著,怕借你的錢不是?」 楊太義為了給自己辯護,專門給霍猛寫了封信,他說,「我一生有個做人標準,就是『看財如糞土,臉面值千金。』」 在金雞節上,他實在不願回答媒體收入的問題,「可不是圖個啥錢。」

追憶過去,他發覺自己一輩子都為別人活著,電影是個例外,「老了,為自己,圖個歡樂算了。」

上世紀90年代,他連年操辦兒女婚事,欠下7000多塊錢,為了還債跑去新疆摘棉花,一待就是14年。回鄉後瑣事也多,村裡紅白事愛叫他去幫忙張羅,有一年上鎮里買了16個毯子,人家問他:「你是批發賣哩不?」 他答:「添箱哩(隨禮)!給人家!自家恨不得窮得揭不開鍋,人家的事也得辦。」

他當過戲班領導,成天被人找上門,「太義,咋不把劇團成立起來啊?」 村支部里「兩派鬧」,他不想站隊,戰戰兢兢地保持中立,但心裡清楚:「就算坐在家裡不動,也有一部分人反對你,你也落賴。」 為了躲清靜,直到現在他沒有手機,也不裝電話。

河南電視台問他願不願意拍個紀錄片,講自己一生的故事,他拒絕了。《過昭關》帶來的奇遇正在畫上句號,但楊太義覺得還沒完。他一直珍藏著電影海報,上面列著入圍的11個電影節,「孟加拉國達卡國際電影節」、「美國達拉斯獨立電影節」……楊鶴相說,這些節萬一來了通知,他們還得去,「不好意思接下一個(劇)。」

而且,他忙著整理戲詞劇本,他會160多場戲,打算傳給戲班裡的年輕人。比起拍電視劇,他認為更重要的是,留下一點什麼,「就像撇個遺產」。

不過也有例外。11月最後一天,楊鶴相接到一通電話,是個陌生劇組打來的,他們在籌備一部主旋律電影,講述扶貧故事,想邀請楊太義出演片中一個小配角,幫扶對象。楊鶴相說,父親答應了,因為劇組說這是「焦裕祿續集」,父子倆準備動身去拍攝地,開封蘭考。

太陽快要落山了,楊鶴相生起火,媳婦坐在地上擇辣椒,幾個鄰居圍著火堆烤紅薯,楊太義搬個馬扎,自己坐到一邊。

天光暗淡下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打斷大家的說笑:「那時候我去拍電影,有個啥想法吧。」 他說:「我也該死去了,能留一部電影,再隔十年、二十年一放,噫,不用說,留個紀念。」

在他的想像中,應該跟放趙麗蓉的片子一樣,「在裡頭走動說話,孫子重孫子一看,俺爺爺誰誰誰,長那樣,說話哩,比看相片要好得多。」

說起拍戲,他反覆6次提到導演誇他,總是一拍大腿,豎起大拇指說,「好!」 在霍猛看來,這個動作的意思很簡單——「這條過了」。霍猛說他演得好,因為那就是他的生活,「要演一個退休老幹部,在公園裡提個鳥籠子或者打太極拳,完了,沒法看了。」

第一場戲和他競爭的聶棟才,因為記不住台詞,最後演了一個啞巴,在劇組待了20天就回去了。中秋節,霍猛送去一箱月餅和兩隻燒雞,再往後,演電影這事就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今年第一次碰上記者採訪,聶棟才夜裡怎麼也睡不著,找人給霍猛打電話:「問了老多問題,問完就走了,是騙人的不?」

聽說這事,楊太義咧著嘴笑,「老農民,沒經過這。」

在楊太義的回憶中,過去一年裡發生了不少異事,臨近年底,院子裡的梨樹開花了,小小的白花,開了四朵。

「戲詞裡面唱的,是四月梨花開。」 他心裡懷疑:「這時候開花,是吉是凶啊?」 正準備找出《文王八卦》算一卦,劇組打來電話,說讓到廈門去領獎,「發中國電影金雞獎的獎盃,俺這個劇組得了四個。」

是吉,「正好跟這花對上了。」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羅心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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