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台詩案」始末:從此再無蘇軾,只有蘇東坡

閱讀與美味 發佈 2020-01-22T02:20:01+00:00

在歷朝歷代,官場都是培養小人的溫床,不僅蘇軾,像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這些中央領導,也都不能擺脫小人的糾纏。


有人說,蘇軾的困境,來自小人的包圍。

所以,蘇軾要」突圍」。

這固然不假,在蘇軾的政治生涯里,從來沒有擺脫過小人的圍困。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殘存的《文官圖》泥質壁畫上,宋代官像的樣貌,比戲曲舞台上更加真實。在歷朝歷代,官場都是培養小人的溫床,不僅蘇軾,像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這些中央領導,也都不能擺脫小人的糾纏。指望官員都是正人君子,未免太不切實際了,而將蘇軾仕途的枯榮歸因於他人的道德,不能算錯,但至少是不完整的,甚至失之膚淺。

實際上,奠定了蘇軾一生政治悲劇的,非但不是小人,相反是一位高士。

那就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敵───王安石。

蘇軾與王安石的衝突,似乎是命中注定。

他們誰也躲不開。

當時的宋朝,雖承平日久,外表華麗,但內部的潰爛,早已成了定局。早在十多年前,王安石就曾寫下長達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痛陳國家積弱積貧的現實:經濟困窘、社會風氣敗壞、國防安全堪憂。正是這紙萬言書,一舉奠定了王安石後來的政治地位。

宋神宗趙頊是在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即位的,第二年改年號為熙寧元年。四月里的一個早晨,宋神宗召請王安石入朝。那個早上,汴京的宮殿像往常一樣安靜,46歲的王安石踩著在夜裡飄進宮牆的飛花,腳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猜想,那時的王安石,表情沉靜似水,內心一定波瀾起伏,因為大宋王朝的命運,就將在這個早上發生轉折。他儘可能維持著均勻的步點,穿越巨大的宮殿廣場,走進垂拱殿時,額頭已經漾起一層微汗。在空蕩的大殿中站定,跪叩之後,仰頭與宋神宗年輕清激的目光相遇。那一年,宋神宗19歲 ,莊嚴華麗的龍袍掩不住他身體里的慾望與衝動。

他問王安石:「朕治理天下,先從哪裡入手?」

王安石神色不亂,答曰:「選擇治術為先。」

宋神宗問:「卿以為唐太宗如何?」

王安石答:「陛下當法堯舜,唐太宗又算得了什麼呢?堯舜之道,至簡而不煩,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難。只是後來的效法者不了解這些,以為高不可及罷了。」

宋神宗說:「你是在責備朕了,不過,朕捫心自問,不願辜負卿意,卿可全力輔佐朕,你我君臣同濟此道。」

自那一天起,年輕的宋神宗就把所有的信任給了王安石,幾乎要免了所有的反對派,包括呂公著、程顥、楊繪、劉摯等。於是有了歷史上著名的「王安石變法」,又稱「熙寧變法」。


王安石是一位高調的理想主義者,日本講壇社出版的《中國的歷史》稱他為「偉大的改革設計師」,並評價「王安石變法」是「滴水不漏的嚴密的制度設計」,認為「其基礎是對於《周禮》等儒教經典的獨到的深刻理解。在以相傳為周代的各種政治制度和財政機構為模範的基礎上,他結台宋代的社會現實構築的各種新法,是唐宋變革期最為華麗的改革。」還說:「如果新法政策能夠得到長久繼承,那我們是否可以想像,中國社會也可能同西洋的歷史一樣,就那樣順勢跨入近代社會。

王安石的書法,在宋徽宗時代就入了宮廷收藏。《宣和書譜》形容他的書法「美而不夭饒,秀而不枯瘁,自是一世翰墨之英雄」。這份自信與強健,正與他本人一樣。他的字,今天所存甚少。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卷,叫《過從帖)(即《奏見帖》);上海博物館也有一卷,叫《首楞嚴經旨要》,只不過寫這字時,他已歸隱鐘山。

蘇軾初出茅廬(官居判官告院,兼判尚書祠部) ,卻站在反對王安石的行列里。他不是反對變法,而是反對王安石的急躁冒進和黨同伐異。《宋史》說王安石「果於自用" 。他的這份剛愎,不僅在於他不聽反對意見,不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更在於他不屑於從「慶曆新政」的失敗中汲取教訓,甚至范仲淹當年曾想辦一所學校,以培養改革幹部,這樣的想法,王安石都沒有,王安石的過度自信,由此可見。因此,他領導的改革,就註定不會比范仲淹領導的「慶曆新政」有更好的結果。蘇軾知道,無論多麼優美的紙上設計,在這塊土地上都會變得醜陋不堪——惠及貧苦農民的「青苗法」,終於變成盤剝農民的手段,而募役法,本意是讓百姓以賦稅代兵役,使人民免受兵役之苦,但在實際操作中,又為各級官吏搜刮民財提供了堂皇的藉口,每人每戶出錢的多寡,根本沒有客觀的標準,而全憑地方官吏一句話。王安石心目中的美意良法,等於把血淋淋的割肉刀,遞到各級貪官污吏的手中。

蘇軾深知這變法帶來的惡果。但此時的宋神宗,面對一個墨守成規、不思進取的朝局,急於做出改變,他對文彥博說:「天下敝事甚多,不可不革。」宋神宗的急切、王安石的獨斷,讓關心政局的蘇軾陷入深深的憂慮。

蘇軾敏銳地意識到,目今正是一個危險而黑暗的時代。那時的他,縱然有宋神宗賞識,卻畢竟人微言輕。他可以明哲保身,但他是個任性的人,明知是以卵擊石,卻仍忍不住要發聲。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天子御試,不考詩賦,專考策論,目的是廣徵言路。那次考試,蘇軾是考官,呂惠卿是主考官。然而當時的舉子,別的沒有學會,迎合上級卻已是行家裡手,他們知道當朝皇帝和宰相都是主張變法的,所以在考卷中,他們個個聲言變法的偉大,以媚時君。最出格的,要數一個名叫葉祖洽的邵武考生,他在策略中說: 「祖宗法度,苟且因循,陛下當與忠智豪傑之臣合謀而鼎新之。」蘇軾、宋敏求兩位考官都主張將此卷黜落,沒想到主考官昌惠卿,將葉祖洽的馬屁考卷擢為第一。

這讓蘇軾大為光火,上書警告皇上說: 「自今以往,相師成風,雖直言之科,亦無敢以直言進者。風俗一變,不可復返,正人衰微,則國隨之,非復詩賦策論迭興迭廢之比也。」

說過這些話,蘇軾還沒有過癮,索性借用這一次的考題,寫了一篇《擬進士對御試策》 ,一針見血地指出:

古之為醫者,聆音察色,洞視五臟。則其治疾也,有剖胸決脾,洗濯胃腎之變。苟無其術,不敢行其事。今無知人之明,而欲立非常之功,解縱繩墨以慕古人,則是未能察脈而欲試華佗之方,其異於操刀而殺人者幾希矣!

宋神宗聲色不動,不滿20歲,就已經有了帝王的風範,沉穩而不驕矜。他把蘇軾的策論交給王安石。王安石看了,說,蘇軾才華很高,但路子不正,因為在官場上不能如意,才會發表這樣的歪理邪說。

宋神宗還是有主見的。放下蘇軾的上書,他決定立刻召見蘇軾。

那是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正月。

垂拱殿里,他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蘇軾。

那一年,蘇軾34歲。

宋神宗說: 「朝廷變法,得失安在?哪怕是朕個人的過失,你也可坦白指陳,無須避諱。」

蘇軾深知自己人微言輕,但皇帝的此次召見,說明他的上疏正在發生作用,或許,這是扭轉帝國危局的一次機會。所以,他絲毫沒有準備閃躲。他說: 「陛下有天縱之才,文武兼備,然而當下改革,不怕不明智,不怕不勤政,不怕不決斷,只怕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所以,還以從容一些、安靜一些為好,觀察效果之後,再作處置。」

宋神宗聽後,陷入長久的沉默。

蘇軾進一步說: 「一切政治制度和法律的變革,都應該因應時勢而逐漸推行。生活與風俗變化於先,法律制度革新於後。宛如江河流轉,假如用強力來控制它,只能適得其反。」

那一次,面對神宗,蘇軾說出了憋悶已久的話。他說得痛快,宋神宗靜靜地聆聽著,一直沒有打斷他。等蘇軾說完,宋神宗才略微沉吟了一下,表情溫和地說:「卿之言論,朕當熟思之。凡在館閣之官員,皆當為朕深思治亂,不要有所隱瞞。」

宋神宗的召見,讓蘇軾看到了希望。他難以抑制自己的興奮。他把這件事說給朋友聽。但他還是太年輕,太缺乏城府,如此重大的事件,怎能向他人述說?宋神宗召見蘇軾,就這樣被他自己走漏了風聲,而且,這風聲必然會傳到王安石的耳朵里,讓他有所警覺,有所準備。

召見蘇軾後,宋神宗也的確感覺蘇軾是個人才,有意起用他,作起居注官。那是一個幾乎與皇帝朝夕相處的職位,對皇帝的影響,也會更大。但王安石早有準備,才阻此事成功,任命蘇軾到開封府,做了推官,希望這些吃喝拉撒的行政事務,捆住蘇軾的手腳。

但蘇軾沒有忘記帝國的危機。二月里,蘇軾寫了長達三千四百餘字的《上神宗皇帝書》。

蘇軾後來對好友,也是歐陽修的門生晁端彥說: 「我性不忍事,心裡有話,如食中有蠅,非吐不可。」

他的命運,也因此急轉直下。


王安石就在這種近乎亢奮而緊張的心情中,登上了帝國政治的巔峰。就在王安石出任相職的第二年,他的老師歐陽修就掛靴而去,退隱林泉了。歐陽修的另一位弟子曾鞏則被貶至越州擔任通判小職。司馬光也向朝廷遞交了辭呈,去專心從事寫作,為我們留下一部浩瀚的歷史巨著《資治通鑑》。

范鎮也辭職了,他在辭職書上憤然寫下這樣的話: 「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宋神宗在早朝時把這話交給王安石看,王安石氣得臉色煞白,手不住地顫抖。

王安石放眼望去,御史部門的同事,只剩下了曾布和呂惠卿這兩個馬屁蟲。帝國的行政中樞,很快成了王安石的獨角戲。當時的人們用「生老病死」形容中書省,即: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粥病,唐介死。正人君子們退出政壇以後,這個壇自然就被投機小人們填滿了,從此在帝國政壇上橫行無忌。這些人,包括呂惠卿、曾布、舒亶、鄧綰、李定等。

王安石火線提拔的這些幹部,後來無一例外地進入了《宋史》中的佞臣榜。

蘇軾不會想到,自己的才華與政績,終究還是給朝廷上的小人們提供了合作的理由。沈括對蘇軾的才華始終懷有深深的嫉妒,李定則看不慣地方百姓對蘇軾的擁戴,尤其蘇軾在離開徐州時,百姓遮道攔馬,流淚追送數十里,更令李定妒火中燒。當然,他們的兇狠里,還包含著對蘇軾的恐懼,他才華增熠,名滿天下,又深得皇帝賞識,說不定哪天會得到重用,把持朝廷,因此,必須先下手為強。

罪名,當然是「譏訕朝政」。蘇軾口無遮攔,這是他唯一的軟肋。

當沈括到杭州見蘇軾的時候,蘇軾絲毫不會想到,這位舊交,竟然是「烏台詩案」的始作俑者。

也是在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七月里,蘇軾帶著家眷,到杭州任通判。杭州的湖光山色、清風池館,使蘇軾糾結的心舒展了許多。然而,在江南扯不斷的梅雨里,在鷺鷥驚飛的空寂里,他還是聽到了百姓的哀怨與痛哭。

那個寫出《夢溪筆談》的沈括,就在這個時候來到蘇軾身邊,表面上與蘇軾暢敘舊情誼,實際上是來做臥底的。他要騙取蘇軾的信任,然後搜集對蘇軾不利的證據。天真的蘇軾,怎知人心險惡,沈括自然很容易就得逞了。他拿走了蘇軾送給他的詩集,逐條批註,附在察訪報告里,上交給皇帝,告他「詞皆訕懟」。


蘇軾是在湖州知州任上被抓的。

官場潛規則,傾軋皆在暗處,霧裡看花,神龍見首不見尾,殺人不見血。這是一門學問,私塾里不教,科舉從來不考,但官場中人,個個身手非凡,只是蘇軾在這方面的情商,不及格。

何正臣率先在朝廷上發難,上書指責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繼而有舒亶緊隨其後,找出蘇軾的詩集,陷蘇軾於「大不敬」之罪,壓軸戲由御史中丞李定主唱,他給蘇軾定了四條「可廢之罪」,這臨門一腳,絕然要把蘇軾送上斷頭台。

歷史中所說的「烏台詩案", 「烏台" ,就是御史台。它位於汴京城內東澄街上,與其他官衙一律面南背北不同,御史台的大門是向北開的,取陰殺之義,四周遍植柏樹,有數千鳥鴉在低空中迴旋,造成一種暗無天日的視覺效果,所以人們常把御史台稱作烏台,以顏色命名這個機構,直截了當地指明了它的黑暗本質。「詩」,當然是指蘇軾那些惹是生非的詩了。

用寫詩來反朝廷,這是一大發明。

「烏台詩案」,寫進了中國古代文字獄的歷史,它代表著變法的新黨與保守的舊黨之間的政治鬥爭,已經演變為朋黨之間的傾軋與報復。

但此時的蘇軾,還高坐無憂。有人偷偷告訴蘇軾,他的詩被檢舉揭發了,他先是一怔,然後不無調侃地說:「今後我的詩不愁皇帝看不到了。」

終於,御史台發出了逮捕蘇軾的命令。王洗事先得到消息,立刻派人火速趕往南都告知蘇轍,蘇轍又立刻派人奔向湖州,向蘇軾通風報信。沒想到帶著台卒奔向湖州的皇甫僎行動更快。他們倍道疾馳,其行如飛。幸而到潤州時,一路隨行的皇甫公子病了,蘇轍派的人,才在這場超級馬拉松中,稍早一步衝到了終點。

蘇軾從來人的口中得知了自己將要被捕的消息,他的內心一定被深深刺痛。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罪名的輕重。皇甫僎帶著他的人馬到達州衙時,蘇軾惶然不知所措。他問通判: 「該穿什麼衣服出見? "通判說: 「現在還不知是什麼罪名,當然還是要穿官服出見。」

蘇軾於是穿上靴袍,秉笏與皇甫僎相對而立。那兩名台卒,一律白衣黑巾,站在兩邊,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蘇軾說: 「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

皇甫僎說: 「不至如此嚴重。」

皇甫健嘴上這麼說,但他的做法卻很嚴重。他下令手下台卒,用繩子把蘇軾捆起來,推揉出門。

目擊者形容蘇軾當時的場面時說: 「頃刻之間,拉一知州,如驅犬雞。」

家人趕來,號啕大哭,湖州城的百姓也在路邊流淚。

只有兒子蘇邁,跟在他們身後,徒步相隨。


根據蘇軾後來在詩中的記述,他在御史台的監獄,實際上就是一口百尺深井,面積不大,一伸手,就可觸到它粗糙的牆壁,他只能蜷起身,坐在它的底部,視線只能向上,遙望那方高高在上的天窗。這是一種非人的身體虐待,更是一種精神的折磨。將近一千年後,我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看到了結構相同的監獄。

他終於知道了大宋政壇的深淺。那深度,就是牢獄的深度。黑暗、陡峭、寒冷。

蘇軾就這樣被「雙規」了,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交代「問題」,與此相伴的,是殘酷的審問,還有獄卒們的侮辱。

他把提前準備好的青金丹埋在土裡,以備有朝一日,必須面對死亡時,毫不猶豫地了斷今生。

兒子蘇邁,每天都到獄中為蘇軾送飯。由於二人不能見面交流,因此之前約定:平時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決的壞消息,就改為送魚,以便有個心理準備。蘇邁很快花光了盤纏,他決定暫時離開汴京,去朋友那裡借錢,就托一個朋友代為送飯,情急之下,他忘了向朋友交待這個約定的秘密。而不知情的朋友,恰好給蘇軾送去了一條熏魚。乍見食盒裡的熏魚,蘇軾臉色驟然一變。

他給自己最牽掛的弟弟寫了兩首詩,偷偷交給一個名叫梁成的好心獄卒,讓他轉交給蘇轍。

梁成說: 「學士必不致如此。

蘇軾說: 「假使我萬一獲免,則無所恨,如其不免,而此詩不能送到,則死不瞑目矣。」

梁成只好接了下來。

其中一首寫: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然後,他又坐到黑暗裡,一動不動。

長夜裡。他破繭為蝶。

御史台的那些小人們,原本是要置蘇軾於死地的。副相王珪再三向皇帝表白: 「蘇軾有謀反之意。"李定上書說,對蘇就要「特行廢絕,以釋天下之惑」。舒亶更是喪心病狂,認為不僅牽連入案的王詵、王鞏罪不容赦,連收受蘇軾譏諷文字而不主動向朝廷匯報的張方平、司馬光、范鎮等三十多人也都該殺頭。

然而,在這生死之際,挺身為蘇軾說情的人更多。取代了王安石的當朝宰相吳充上朝說: 「魏武帝(曹操)這樣一個多疑之人,尚能容忍當眾擊鼓罵曹的禰衡,陛下您為什麼就不能容忍一個寫詩的蘇軾呢?"

太皇太后病勢沉重,宋神宗要大赦天下為太皇太后求壽,太皇太后說: 「不須赦天下兇惡,但放了蘇軾就夠了。」

連蘇軾的政治對手、此時已然退隱金陵的王安石都上書皇帝,說: 「豈有聖世而殺才士者乎? 」

對於這些,蘇軾毫不知情。他在牢獄裡不知挨過了多少個夜晚,也只能透過牆壁上薄薄的光線,來感受白晝的降臨。有一天,暮鼓已經敲過,隱隱中,一個陌生人來到他的牢房,一句話也不說,只在地上扔了一隻小箱子,然後就在他身邊躺下,枕在小箱子上,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時,他終於開口了,對蘇軾說: 「恭喜,恭喜! 」蘇軾把身子翻過來,面對他,疑惑地問:「什麼意思? "

那人只微笑了一下,說聲:「安心熟寢就好! "

然後就爬起身,背起小箱子,走了。很久以後,蘇軾才明白,那是皇帝派來觀察蘇軾動靜的,看他是否懷有怨懟不臣之心。他發現蘇軾在獄中吃得飽,睡得香,酬聲如雷,就知道蘇軾的心裡沒有鬼。他本來就捨不得殺蘇軾,於是對大臣們說: 「朕早就知道蘇軾於心無愧! 」

十二月二十八這天,朝廷的判決終於降臨:蘇軾貶官黃州,作團練副使,不准擅離黃州,不得簽署公文。駙馬都尉王詵,身為皇親國戚,與蘇軾來往密切,收受蘇軾譏諷朝廷的詩詞書札也最多,而且在案發後向蘇軾通風報信,因此被削除一切官職爵位;蘇轍受到連累,被貶官筠州;蘇軾的朋友王鞏也遠謫賓州。收受蘇軾譏諷朝廷的詩詞書信而不主動舉報的張方平等罰銅三十斤,司馬光、黃庭堅、范鎮等十幾位朋友,都被罰銅二十斤。

在宋代,罰銅是對官員獲罪的一項處罰,當年蘇軾在風翔通判任上,就曾因為沒有參加知州舉辦的官場晚宴,而被罰銅八斤。

獄卒梁成從自己的枕頭裡把蘇軾寫給弟弟蘇轍的絕命詩翻找出來,交還給蘇軾時,他說: 「還學士此詩。」蘇軾把詩稿輕輕放在案子上,目光卻迴避著上面的文字,不忍再看。

蘇軾踏著殘雪走出監獄,是在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舊曆除夕之前。他的衣袍早已破舊不堪,在雪地的映襯下更顯寒愴。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滴污漬,要被陽光曬化了。儘管那只是冬日裡的殘陽,但他仍然感到溫暖和嬌媚。

到那一天,他已在這裡被折磨了整整一百三十天。

出獄當天,他又寫了兩首詩,其中一首寫道:

平生文字為吾累,

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

城東不鬥少年雞。

「少年雞」,指的是唐代長安城裡的鬥雞高手賈昌,少年時因鬥雞而得到大唐天子的喜愛,實際上是暗罵朝廷里的諂媚小人,假如被嗅覺很靈的御史們聞出味兒來,又可以上綱上線了。寫罷,蘇軾擲筆大笑: 「我真是不可救藥!"

摘自祝勇《在故宮裡尋找蘇東坡》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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