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影評:文化底蘊最厚的「劇場貓」

洋子影評 發佈 2020-01-22T04:45:48+00:00

只見老明星再次緩緩開口:Thesemodern productions are all very wellBut there's nothing to equal, from what I hear tellThat moment of mysteryWhen I made hi

2019年聖誕節檔期,好萊塢環球影業公司原定要推出長賣經年百老匯音樂劇《罪惡壞女巫》(Wicked)的電影改拍版本,記得2016年消息公布時,全球劇迷影迷無不引頸翹望,哪知《女巫》未拍,反而《貓》(Cats)插隊。

電影版《貓》隆重獻映之後迅速在短短兩三周之內,榮登2019年度「最差」電影榜首,而且還帶動一連串「為貶而貶、為婊而婊」的惡意評論文字遊戲,歪風從英美英語世界吹到華人世界,鍵盤英雄、網絡寫手們無不躍躍欲試,就想逮住機會大顯身手一番。


說實在的,《貓》電影絕無海內外評論文字所說的那麼差,僅僅是它邀請到1981年倫敦原版製作原訂登台的女主角(後來因故退出製作,詳見後文)朱迪·丹奇(Judi Dench)來飾演向來由男演員詮釋的長老貓,這部電影就該影史留名了。

更何況還有2017年,憑著《一個美國人在巴黎》(An American in Paris)電影改編搬上舞台的同名音樂劇,技驚紐約倫敦雙城,從而名滿全球的紐約芭蕾明星羅伯特·弗萊查爾德(Robbie Fairchild),又唱又舞又演,擔綱戲份最重的男主角,同樣讓觀眾看得目不轉睛。

不過,電影版的《貓》的確問題重重。在眾家毒舌惡評之中,撇開奇醜無比的造型和美術設計,還有莫名其妙的電腦特效CGI裸身貓毛不論,《貓》片最大的致命關鍵,原來還不是導演湯姆·霍珀(Tom Hopper )這個眾矢之的,而是它的舞台劇原典。


黑底黃目的「Now and Forever」

《貓》劇自1981年春天登上倫敦舞台,又在1982年進軍百老匯,連演將近20年,演期最後甚至喊出「Now and Forever」的宣傳口號。它以標準化的產品行銷模式推向全球市場,來到世界各地,不管《貓》劇被譯成哪一國語言,我們都能看到黑底黃目,上面有手寫體的標準字體。

在那個「全球化」的年代,《貓》劇就是這樣,開創出一條有別於傳統英美劇場,特別講究戲文、角色、情節,以及人文深度的創作和欣賞習慣。筆者曾經在不同媒體平台討論《貓》劇時寫過,它在1980年代初期問世時,就是主打無腦童趣、精巧設計,以魔幻繽紛的「theatricality」跨越語言文字的界線,並透過標準化主視覺廣告行遍天下,所向披靡。

正是因為它主打的無腦、童趣、設計,把文字語言和音樂韻律兩相結合的戲劇張力,瓦解重構,成為馬戲團似的歡天喜地,《貓》劇便在主流劇評儘是毀譽參半之際,贏得不少非英語系觀眾的青睞(反正聽不懂戲詞歌詞,一點關係也沒有),一躍登上長壽戲的寶座,觀者口耳相傳,不但將之被捧為經典,更因此成為一代戲寶。



只不過,當一部以舞台為主要敘事媒介的戲劇作品,要被改編搬上電影銀幕時,以往的例子告訴我們,舞台原典的優點和缺點,通常都會被極度放大。如果導演及創作團隊分寸拿捏得當,能讓優點的光芒平衡掉缺點的滯澀,這些作品往往就能成為不朽經典。相反的,如果不能,當觀眾、論者群起攻之的時候,大家指責的種種缺點,很多時候源自舞台原典的問題,會占至少一半。

在舞台上,這些「看起來怪怪的」地方,因為劇場的整體效果,得以找到最合理的解決方式,讓觀眾買帳。但離開舞台來到電影銀幕,如果整體效果沒能重新找到合理的解決方式而只是硬搬硬演,《貓》片排山倒海的惡評,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


超級金曲〈Memory〉的誕生和詮釋

我們先以名滿天下的超級金曲〈Memory〉做個賞析實例好了。〈Memory〉這首曲子是整個《貓》劇、《貓》電影結尾之前,重中之重的「11點之歌」。

整出《貓》劇並無實際的「劇本」,有的只是一整套由詩人TS Eliot的詩篇輯來的文字,導演依循簡易的中心情節(長老貓在黎明來臨前,由群貓中挑選一位,送上天堂,令其獲得新生),理出順序,讓貓只們逐一將自己展覽給觀眾看。編舞在這一段一段的文字里,隨著新譜配的音樂,長出肢體語言。

這是《貓》劇的戲劇本質。拍成電影,竟受到很多人的指責,說毫無劇情、只是一隻一隻貓的自我介紹等等,然後群起懷念舞台版本的繽紛燦爛。走筆至此,實在讓人忍俊不住,要知道電影的《貓》和舞台版本的《貓》在戲文結構上幾乎一模一樣,算是90%左右的極忠實改編。電影毫無劇情是因為舞台劇本身就「毫無劇情」,電影還勉為其難在每隻貓的自我介紹中間空檔,想辦法加插幾句台詞,補充角色之間的互動。



整個《貓》裡頭,唯有〈Memory〉一曲不是TS Eliot的詩作,而是由《貓》劇原版導演崔佛·農恩(Trevor Nunn),根據TS Eliot的散句,重新整理,編寫而成的單篇。它由不屬於群貓的孤單母貓唱出,幽幽怨怨,背對眾人,在冷月青燈下,想念逝去的年華。

這首曲子的重點在於孤單。它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的心聲,意外感動了原本嫌棄它的群貓,先有小白貓湊近,接著大家迎上,長老貓最後將之攬入懷中。它的孤傲和它對於逝去年華的眷戀、對於未來的迷惘和難以名狀的企盼,揉在一起,淡淡揮灑出來,初時內斂、自製,漸漸放大、纏綿,疊成歌海,一浪一浪打過來,到最強大的「Touch me! It's so easy to leave me!」砸上斷崖,碎裂成千堆雲萬點雪。它的感人關鍵在「All alone with my memory」,在「If you touch me」,那份孤絕,那份依舊期待「假如」的哀婉,正是戲肉所在。


1981倫敦舞台原版,這個角色早已定好由擅演莎劇的中生代戲劇女帝與影后瑪吉·史密斯(Maggie Smith)等齊名的朱迪·丹奇出飾。想像一下,一出主打「無腦」、「無深度」,甚至它「不關於任何社會、政治、文化的深度省思」,而只是一場熱鬧馬戲秀的《貓》,在劇終之前,猛然來一記莎劇重量的角色獨白,讓丹契女士對月吟出至情至性的哀嘆。

這應該會是極具效果的精彩安排才對,不料丹契女士在排練時受重傷,無法繼續參演,劇組臨時請來流行歌星伊蓮·佩姬(Elaine Paige)代打上陣,佩姬紅了, 〈Memory〉紅了,莎劇女伶的月下獨吟讓位給了流行金嗓的美聲烈唱。

1982年在百老匯,〈Memory〉的戲劇重量稍微有拉回來一點,百老匯女伶貝蒂·巴克利(Betty Buckley)以她穿透力十足的鋼嗓,勾勒出一個外柔內剛的孤絕形象,她和戲裡的長老貓、劇場貓等三隻,也很清楚將自己定位成「已成年者」、「大人」,和滿地亂爬的「小貓」們,在內在思維、肢體表現上,有很大的不同。某些重要的戲劇關鍵,他們幾位還會彼此交換會意的眼神,界以區別滿台蹦跳的青春興奮。



這次電影版本,請來奧斯卡得主詹妮弗·哈德森(Jennifer Hudson)詮釋此角。可惜,她演得出這隻貓的燦爛,演不出這隻貓過去的璀璨,她唱得出〈Memory〉俗到極點的吶喊嘶吼,卻唱不了孤芳傲世的問天情愁。更有甚者,編導安排小白貓帶她進入貓群,像新年節慶時等待紅包的幼童,在群貓面前進行才藝表演,攝影鏡頭正對著她,只見她仿佛打開了「請同情我吧」的開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群貓,以及攝影機外的觀眾們,乞討大家的憐憫,磕求我們施捨它一點善意。

一首莎劇女伶的月下獨白,先化為流行美嗓展現歌喉的金曲,再被拍成搖尾乞憐的鼻涕之歌,這首〈Memory〉的藝術旅程,的確耐人尋味。

在號稱「Now and Forever」的音樂劇《貓》(Cats)裡面,的確從頭到尾鋪滿了無情節的角色介紹。這是原作者創意始然,既存於這部作品的DNA之中,嚴格說起來,屬於它的特色而非缺點。有論者援此為憾,在批評電影版本時強加指責,其實有失公允。


文化底蘊最厚的「劇場貓」

《貓》劇的第二幕整體成績遠勝第一幕。以紐約和倫敦演出場地來說,第一幕開場的旋轉特效之後,群貓亮相,翩翩起舞,到肥婆貓出場,開始敘述它訓練蟑螂、老鼠載歌載舞的段落,已經看得人昏昏欲睡,戲才只演了不到20分鐘呢。

第二幕則全然不同。尤其第二幕開場,長老貓的歡樂詠嘆之後登場的「劇場貓」,無疑是整部《貓》劇的情感重心、文化根源,它的篇幅最大,底蘊最厚,在不同的場地演出時的效果也會有很大的差異。

它的戲中戲段落以紐約的版本最令人驚嘆,記得筆者當年還是個連唱詞都聽不完全的毛頭小子,在百老匯初見此折,驚為天人,日後也一再為各地的巡迴演出,還有1998年全球發行的錄影版本感到扼腕,少了那種浮華到極點的場面調度,「劇場貓」的今昔對照就拉不出強大的幅寬和張力。

若像1998年錄影版本,美其名為遷就資深老演員身體狀況,還有所謂的「節目時長」而將戲中戲整段刪除,那也只是為不願忠於原著的投機改編,信手拈來的藉口,無可饒恕。

總而言之,不管在任何一個「載體」——舞台也好,錄影也好,電影也好——搬演《貓》,如果不能將「劇場貓」的精神以及場面呈現出來,那真的還不如都不要演的好。這種戲肉精華缺席的改編,相見不如懷念,追根究底,懶惰而已。



歡樂的瞬間

這場舞台原典當中最動人的段落是這樣演繹的。長老貓在中場休息之後發出聖詠般的感嘆,聽似極富哲理,又有那麼一點莫測高深。它所唱的這首〈歡樂的瞬間〉(The Moments of Happiness)共分三段,長老貓唱前兩段,群貓里最稚嫩的小貓唱最後一段。

前兩段歌詞摘自TS Eliot的詩集《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ts)里很重要的第三回合〈The Dry Salvages〉。這幾段文字帶領我們跳出單純的「貓」的樂園,讓突如其來的感嘆,點出過去和現在、有限和無限、瞬間和永恆的深層哲思,在進入第三段歌詞時,「話風」一轉,由深思回到無憂無慮的歡樂,小貓聽不懂過去、現在的二元對比,只是對月詠唱:「Turn your face to the moonlight / Let the memory lead you / Open up, enter in 」。

這段清澈的詠唱,為劇終前的〈Memory〉濃彩重筆,事先做了鋪墊和預告,也為緊接要登場的「劇場貓」轉換了情緒和氛圍,讓我們從思想的深層回到現實,可以靜下心來,帶著剛剛才被長老貓喚醒的一點點很內在的芽苗,仔細聆聽「劇場貓」的故事。


老明星的尊嚴

劇場貓不是自己登場的。

它年事已高,手抖腳遲,張口還會結巴。它身邊有隻年紀較它輕的母貓引它就位,這隻母貓不像後代,不像女友,比較像是protégé(徒弟)、粉絲兼看護之類的。以往常聽說某某大明星老了之後,無依無靠,是由哪裡的歌迷還是影迷在「照顧」,感覺上,就有點像那種互動關係。

原作者TS Eliot的詩篇〈Gus: The Theatre Cat〉在此幾乎一字不差的完全搬上舞台,原詩以第三人稱寫成,正好就由這隻看護貓把老前輩介紹給少不更事的群貓。

劇場貓的大名叫Gus,原來其實叫Asparagus(蘆筍),名字太長了,大家就習慣叫短而響亮的Gus。在這段描述里,我們不但能聽到整個英國劇場的重要傳統——包括德高望重的演員身兼劇場經理的藝術管理模式,包括英國劇壇的莎劇、綜藝秀music hall、賀歲秀pantomime的傳統,還包括知名前輩藝術家Henry Irving爵士以及Herbert Beerbohm Tree爵士等等。

這些元素,在「劇場貓」一折里,竟是如行雲流水般的揮灑、淌溢出來,主述者沒在怕觀眾或者小野貓們會聽不懂。反正,歷史就是如此厚重,而文化就是如此源遠流長,要是聽不懂,多聽幾次或許也就懂了。

輪到Gus的本尊開口,它既遲鈍,又害羞,一身破爛的大衣,滿肚子故事不知從何開始說起,東一句,西一句,懷念舊時的想當年,且忍不住開始嘮叨,「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受的是什麼訓練!想我們在維多利亞時代…」


貓,老了。就像人一樣,都會老。曾經有的專業,曾經有的掌聲,如今也都被遺忘了。老明星的老態怎麼藏也藏不住,但老明星的尊嚴仍然在。如果殘酷的社會還想繼續剝削老明星最後一點的剩餘價值,在慶典盛宴時將之迎出來裝點門面,然後再將之棄於偏廳地底,原詩的文句裡面寫得精彩,老明星自有其排遣的方式。

偏廳也好,地底也罷,只要有人作東,三杯兩盞,幾口黃湯下肚,「我當年演過這,演過那,還跟誰誰誰演過那個哈哈哈」,記憶的匣子一開,余光中所謂「像守財奴似地,又數了一遍」的姿態和神情,才真是滔滔不絕,想停都停不了。

我們在1998年錄影版本看到的「劇場貓」段落,請來超級資深的約翰·米爾斯(John Mills)飾演Gus,而且米爾斯當時已經幾近全盲,仍然粉墨登場,幾個鏡頭,瞬間即成永恆。然而可惜也就可惜在這裡,米爾斯身體狀況不佳,「劇場貓」主歌之外,整段十來分鐘回憶場面的戲中戲,在1998年的錄影版本全數刪除,只留一名舞者慢舞過台前,飽滿而深厚的劇場傳統、文化底蘊的展現戛然而止,荒唐無比。



一般來說,筆者都會傾向以「不寫之寫」的筆法來描繪Gus所提到的種種「想當年」。但從整個《貓》的戲劇結構來看,這段「想當年」的回憶非但是重中之重,而且萬不可缺。如果它缺席,整場《貓》——電影也好、舞台劇也好,真的就會當場淪為歡快有餘而重量不足的馬戲綜藝,如果我們在此刻真正能迴轉時空,看到Gus所謂「當年的榮光」,對比一拉出來,才不辜負第二幕開場長老貓唱了半天的「瞬間與永恆」、「有限與無限」。

至於2019的電影版本,繼1998年的約翰·米爾斯之後,特地請出伊恩·麥克萊恩(Ian McKellen)來飾演劇場貓,萬萬沒想到電影竟刪去它和看護的互動,把老明星最後一絲的尊嚴都消費殆盡,讓它以第一人稱、自報家門的方式,跟年紀、地位、藝術成就等等都差它不止一大截的其他貓咪一起競爭、面試、audition,真正慘不忍睹。


2019年的《貓》(Cats)電影,在原劇既有的結構和格局外,多開了好幾個戲劇空間,用神秘而空廢的「埃及人戲院」(The Egyptian)來連結月、夜、貓的主題,尤其在劇場的背景里,保留下原劇很大篇幅「展覽」、「呈現」、「自我介紹」的元素,算是編導成功的巧思。

但硬要加插泰晤士河上怪奇惡霸貓還有海盜的戲段,真的就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了。


梟雄猛貓的巡行版圖

原來,電影里這隻河上惡貓的「典故」出自詩人TS Eliot 的〈Growltiger's Last Stand〉,在原詩里,詩人正面描寫一隻巡遊泰晤士河,在河船上上下下的惡貓,它惡雖惡,「勇猛」卻是詩人給它開宗名義的形容詞。換言之,這是貓宇宙里的梟雄,詩人在文句里四處點綴著泰晤士河沿岸水城、小鎮的地名,為它的勇猛事跡畫出梟雄的版圖,也讓整段故事充滿活潑的動感。

至於為什麼叫「Last Stand」最後一擊?原來在詩里,它在這個美麗的夏季月夜,走向生命最終的盡頭。它身邊的黨羽各自休息去了,懷中摟著美麗的女友,二貓在月下唱起最後的情歌,河面上波光粼粼,殊不知那原是它的死敵,一大群的暹羅貓猛撲上來,女友只顧自己的性命,輕巧逃離現場。

一場血戰之後,它被逼著走上海盜專設的船舷長木板,噗通一聲落入水中,泰晤士河沿岸上上下下都為它最終的命運歡呼,甚至遠在曼谷都舉行了相關的慶典活動。從梟雄惡貓亮相、它的黨羽簇擁歡呼,然後美麗夏夜的月色中,女友登場,二貓「最後的情歌」,再到暹羅貓包圍惡戰,還有最終落水消逝、萬眾歡騰——整段的「Growltiger」基本上就是一個完整的「折子戲」。

在改編《貓》的音樂劇時,創作團隊將之安排在「劇場貓」的段落中,讓這隻垂垂老矣的老明星憶起當年它扮演過極受歡迎的重要角色,接著閃入回憶場面,戲中有戲,我們坐在劇場裡的觀眾,親眼目睹了老明星想像中的、回憶里的,最盛大、隆重且美好的一次演出。

這段戲中戲的演出命運多舛,倫敦原版「最後的情歌」採用了TS Eliot 未發表的詩作,寫成一支帶有濃烈鄉情的酒吧之歌,就像最粗勇的硬漢水手,在喝得爛醉時會倚在吧檯上突然流下的男子漢情淚。

百老匯原版筆鋒一換,「最後的情歌」變成諧仿普契尼歌劇、浪漫到化都化不開的深情款款,二貓不但競飆高音,唱的還是義大利譯文的「Growltiger」,諸多歌劇腔調里的長音拖腔,直接變成咪嗚喵嗚的貓叫聲,既充滿炫技的華彩,又讓觀眾聽出耳油。

但到了1998年的錄影版本,因為扮演劇場貓的資深演員約翰·米爾斯「年事已高,健康不佳」,又因為「片長過長」,整段戲中戲回憶場面全數刪除,只留下一名舞者緩步跨過舞台,如此而已。

2019年的電影版本,沒有回憶場面,沒有戲中戲,出現一隻和《貓》故事無甚相關的河上惡貓,名為「Growltiger」,虛張聲勢吼了一兩聲,也就沒戲了。這也難怪電影版的《貓》會高踞許多知名評論人「年度最差」的榜單了,連什麼應該保留、應該如何呈現,都無能審辨,莫要怪劇迷、影迷大表失望。



「它們怎樣也比不上,我在舞台唱寫下歷史的瞬間」

在百老匯的《貓》劇揭幕即將滿12年的前兩個月,筆者總算踏進冬園戲院(Winter Garden Theatre),親睹其廬山真面目,當年的節目單應該還收在櫥櫃深處,只記得發跡於劇壇、走紅夜總會圈子的甜心歌后麗茲卡樂薇(Liz Callaway)當時正在百老匯演《貓》,我們那場的〈Memory〉就是她。此外,「劇場貓」一折在進場之前,錄音聽過不下百來次,萬分期待就是這個段落的演繹。

第二幕開始,老明星和看護貓就位,「Gus is the cat at the theatre door」歌曲也開始了。一如預期的感動,一如預期的優雅而情感深厚。一曲既罷,舞台全黑,只剩一盞頂燈,光線畫出極大的斜角,籠罩著老明星,他在光影底下徐徐開口,憶起當年的輝煌盛景,憶起「Growltiger」的場面和氣勢,「Could do it again」它唱到:「如果能有機會再演一次」

歌聲漸漸飄忽成黑暗空間裡的嘆息,老明星起身迴旋,破衫翩翩隱沒在影子裡。正在此時,舞台天幕竟正面朝著觀眾倒下,整個台就像珠寶盒一樣打開,原來存在於貓的遊樂場中的垃圾、廢物,一概收攏,天頂降下船帆,舞台頓時化身成漂浪在泰晤士河港的劫匪船。

原本貓群里的幾位「男主角」,卸下本來的造型,穿上盜賊黨羽的衣服,在回憶場面里客串飾演跟班,雄渾的歌聲,從老明星的破大衣底下迎出當年全盛時期的大明星,領銜主演一代梟雄、勇猛強悍的Growltiger。

充滿男人味的歌聲告一段落,它們在匪船甲板上隨著波浪起起落落,接著女友貓出場,開始「最後的情歌」段落,二貓「喵嗚喵嗚」飆著高音,笑岔了全場一千多位觀眾。與此同時,匪船的船舷現出十數個詭異身影,它們是悄悄接近的暹羅貓,身穿神似正統泰國孔劇的戲裝,從《國王與我》(The King and I)的世界爬入了《貓》的想像和回憶。

戲中戲段落演至此處,已經讓人嘆為觀止。從舞台天幕緩緩倒下、露出內藏的大船布景開始,老派英國劇場的傳統「奇觀」、輕歌劇及喜歌劇式的濃郁樂韻和歌聲、刻意誇張搞笑,藉以像英國劇壇年年皆有的「賀歲戲」(pantomime)致敬的表演抉擇,都是讓人看得興味滿滿。


情歌既罷,暹羅貓群舞而出,場上一陣廝殺。《貓》劇的編舞不算精良、傑出,但靈活運用源自動物本體的肢體語彙,卻讓《貓》劇的編舞顯得十分「有效」。加上暹羅貓群的造型設計,除了延用正統孔劇服裝的外觀,再加上從同為音樂劇的《國王與我》借來的文化印象,還有1980年代正當流行的「那個年代的科技奇觀」,讓暹羅貓群在圍逼Growltiger,迫使它走上長跳板落水之後,隊型一擺,霎時,每隻暹羅貓的肩上和胸前,都亮起冷冽明耀的藍色眼睛。

只見整個舞台閃閃爍爍,成十成百,藍光在黑暗中移動,淡出,消失,隆隆樂聲中,匪船的船帆從空飛走,甲板和舵把再次像櫥櫃一樣,緩緩「收」回舞台天幕里,原本的廢棄汽車回來了,垃圾堆回來了,舊輪胎也回來了,所有的觀眾跟著場景一起走出回憶,一起回到現實,暹羅貓群里的最後一位舞者轉成電影似的慢動作,仍然在慢慢退場。

當場上風煙俱靜,只剩下活在當代的群貓,靜靜瞪望著可能只是發出一聲喘息的老明星貓,在破爛的大衣底下,它的炯炯目光,緊緊盯著還沒完全離場的暹羅貓舞者,還有舞者身上徐徐熄滅的藍色眼睛。這個瞬間,像永恆的印記一樣,永遠印在當年的我的心靈上,痴痴看著,都快從座位里飛起來了。只見老明星再次緩緩開口:

These modern productions are all very well(這些摩登時髦的舞台大秀,當然都做得非常好)


But there's nothing to equal, from what I hear tell(但它們怎麼也都比不上)


That moment of mystery(那神秘的偉大瞬間)


When I made history(我在舞台上寫下歷史的瞬間)


突然它一個哆唆,回了神,發現好多隻年輕的眼睛望著它,有的熱烈,有的空白,有的帶著純真的好奇。它縮了縮脖子,仿佛很不好意思,占用了我們太多時間似的,緩緩轉過身去,背對那慢慢下台的、回憶中的舞者,靜靜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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