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一個人在他自以為隸屬的世界裡

妙景文化 發佈 2020-01-02T10:58:56+00:00

你可以評斷這是部瀰漫著虛無氣味的電影,也可以定調這是場酸澀地面對宿命的悲劇,自然也能認定這是件藝術與情感表現兼具的作品。與此之際,更應該進入視閾的是,這是個冷酷異境裡個體的編年史,寫盡所有關於追求、關於窮心竭力、關於抵抗與同意的交錯糾合。

你可以評斷這是部瀰漫著虛無氣味的電影,也可以定調這是場酸澀地面對宿命的悲劇,自然也能認定這是件藝術與情感表現兼具的作品。與此之際,更應該進入視閾的是,這是個冷酷異境裡個體的編年史,寫盡所有關於追求、關於窮心竭力、關於抵抗與同意的交錯糾合。

獲得第76屆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取材自DC漫畫最著名反派人物的《小丑》,以其商業和藝術上的優秀表現深受注目與討論。如同導演托德·菲利普斯自承,《小丑》有相當靈感來自馬丁·斯科塞斯的《計程車司機》和《喜劇之王》,甚至找來當年主演該兩片的羅伯特·德尼羅在《小丑》中飾演一角。以及,另一部應該並置為看的,與《計程車司機》同是1976年的西德尼·呂美特的《電視台風雲》。

《計程車司機》有位孤單卻熱情的計程車司機,被心儀女子拒絕與不被人們了解,因而萌生謀殺總統候選人之意。《喜劇之王》有位一心夢想成為喜劇演員的男子,多次試圖投稿與親近明星,卻怎樣都得不到回應,失望之餘,綁架了該明星,釋放條件只有要求能上電視表演一次。

《電視台風雲》講的是當媒體被大集團收購,公司調性轉而媚俗又短視,一名新聞主播無法接受被資遣,在最後一次播出時揚言自殺,並滔滔抱怨時局,未料引起轟動。高層見獵心喜,把主播的憂傷變成馬戲團般奇觀,主播一方面驚訝於能留住飯碗,一方面卻也因疲於奔命地回應著公司與觀眾看好戲的期許,走向錯亂和崩潰。

無論是《小丑》或以上三片,電影中都有個主人翁,他有著源遠流長的曲折身世或某些際遇,一件事接著另一件事,將他逼上不歸路,直到墜落。但這些電影對我來說,與其說是一個人的故事,它們更是一個世界的故事。

在這些電影里,最大的主角不再是那些人物,而是一個個結實、儼然、不可能穿透、更遑論突破的「結構」,那是某階級或族群的切割及其牢不可破的認見與界線、是以特定秩序運轉的圈子或體系,那是你想望卻怎樣都進不去的地方、是你想對話卻怎樣都碰觸不到的層級。你以為它們是現實的,但其實是抽象的,只要你不作為該個秩序所認可的存在,則你就無法真正對上它。

你的受傷和挫敗不來自他們針對你所做的事,而恰恰是他們的看不見你。你看得見他們,看得見那裡,你走上前去,卻徹底踏空。讓這些電影中主人翁終於崩毀的,在於他們感覺到,自己深刻在意的人生,對於這世界而言,從沒存在過。是以,做得越多、痛得越多,就越可悲。

本片灌注了相當的反資本主義的能量,但社會面的探討與反抗意識並非是本片主軸,這是因為從頭至尾,這整個社會未免過於單一、過於無趣。片中企業大亨T. Wayne認為政治家政治已不再能發揮效用,不如廢除中間人政治,直接由資本家掌控。對於金權最赤裸的結合,我不認為城市一昧的暴動與盪亂,可以作為反金權政治下社會發展的寫照與脈絡,我也相信託德·菲利普斯也並不認為憤怒之火能夠作為解決階級制度弊端的解方,只因為這終究是部描寫「人」的作品,這也成為了本片令人惋惜的缺憾。

撇開總體劇情上的美中不足,在個體的描寫,托德·菲利普斯無疑透過技巧性的光影變化、音樂搭配來契合傑昆·菲尼克斯精妙絕倫尚不足以稱頌的表演,謄寫出一個活生生的個體。從光線忽明忽暗的車廂里,黑白色像映照出當紅脫口秀的螢幕里,充斥著單一的棕與灰的城市裡,無一不顯現小丑裝扮在這樣的世界觀里,如何的不相襯,如何的不相容。

本作的藝術表現出色外,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傑昆精湛的演出,他不僅完整塑造出一個精神與命運飽受曲折的個體崎嶇歷程,更透過肢體與表情上肌理牽扯,牽扯起每一位觀者各自生命歷程里或多或少的陰暗面。亞瑟的角色設定十分單純,單純到對於生命的解讀能幾近無痛的與絕大多數人共用。他深愛家人,也渴望著事業有成,更殷殷冀切自幼的理想能夠具象化在生命軌跡里,最平凡不過的是,當他在社會的同心圓里,不斷的被外拋、被唾放,亞瑟也不過盼著一絲被接起的瞬間,有個聲音能夠緩和他墜下的勢與力,有些溫度能夠阻卻生命持續凋零。

而當世介面對你無以窮盡的呼救與吶喊,它報以的回應,讓你赫然發現,你還未來到谷底。

於是亞瑟就此裂解。

以舞步註解殺戮,以喜劇歸結生命的流逝。亞瑟的律動在顯示了他的解放,他自認「有病」,也看清了社會對待異質者的排除機制。當整個城市都在為三個菁英的慘況尋覓劇情,亞瑟r早已找回自己。只不過是解決三個惹人厭的敗類,happy,period。當社會慣習性地再次以排出異己的異化方式運轉,他也選擇了異化自己,作為抄寫他生命軌跡的途徑。在揭曉妄想症作祟的終局,對他而言卻更如同轉類的序曲。或許驀然覺醒,抑或遁入暗魔,他清脆的與過去切離,伴隨著對悲劇宿命的認識,他再也不是他,他也重新定義自己。

縱使他在螢幕前高聲撻伐階級與制度,但他的殺意絕非因此而起,長階梯上的舞曲也並非因此響起。當T. Wayne將示威者怒斥為Clowns(丑角),亞瑟卻懇求眾人認識其為Joker(搞笑的人),這也說明了他確實不帶政治立場,甚至可以不為任何社會現正發生的不公義發聲,而只為了將笑顏帶進世界而揮汗,單純而純粹。



這是這部片子相當令人拍案的設計。無論你多費盡心力串連一切,試圖以邏輯或類型化判斷與歸結,到了頭來,虛無的宿命沉痛地敲打著你,無聲的告示,你僅是白費心。我們往往試著同理、嘗試走近個案的生命軌跡,總認為一切必有脈絡可循。但這樣的橋段設計,不免讓人認為是在暗諷你,別再自作多情。即便全知的視角能將外顯的事實帶入你我的視線里,但又有誰能感知,在這樣的生命里,每個個體經驗上的情緒與心神,與痛楚。這是十分無力的。導演選擇許多增添張力的元素做為載體,比如殺戮、比如妄想症、比如突襲而來的處刑。血腥與殘酷,不只迫使每一雙眼睛正視正上演的光影,更以一種深具打擊性的隱喻,具象化整個世界冷漠的空氣;它更深刻烙印,作為相同的一個人類,每個個體卻又是多麼獨特而保有自己。

這是部警世的人物側寫日記,倒不是大張旗鼓地呼籲著愛與包容,而就只是單純呈現,一個生命的故事而已。正因如此,標準的賞析在這樣的作品裡更顯得毫無意義。在Gary因侏儒症而開不了鏈條,總有人認為影院裡布滿笑聲的此際充斥噁心。

笑也罷、嚴肅又何如,也許是社會邊緣人彼此的相惜,又或是亞瑟感念Gary以往真誠的關心而透露出他仍存有善,也可能透過只能乞求方才目睹殺人的兇手那份悲哀來嘲諷社會裡的不公平與殘酷現狀……如何解釋,也只是觀者自顧自的解讀,正如同眺望一個個體的生命歷程,自告奮勇般地理清它「該有」的脈絡軸線,又存在什麼意義?如果真的打算啟示性地投放回現實,我想值得思考的並不只有這一切如何構築,作為等價的客體更貼近的思路是:倘若這樣一位喜劇演員活在你的生命周邊,如何自處與相處。這常是大眾搶著為「正常人」界定界限的時刻,霎時間人人都成為心理學家、社會學家,以狹隘的想像與歧視奏樂。



於我,如果有什麼是《小丑》令我微微失望的,就在於故事太綿密、太巨細靡遺了。因為一個人的真誠、纖細、脆弱,不需要那麼多理由。一個人既可以是生來就一直是那麼純粹而無法學會世故與防備,又也可以是為這個世界、社會,這個結構,其之暴漲的巨量、快速、利益主導和冷漠,給日漸掏空,直到成為一個隨時會碎裂的殼。

你以一個純然的肉身和靈魂,如何去碰撞整個世界的漠然運轉?

那是不可能的。你只能變成那裡的一部分,變成一個年輕的你所陌生的麻木遲鈍機械化的零件般角色。又或者另一種,即是,認清地、死心地保持遠遠的距離,不妄想搖撼什麼、不妄想有縫隙鑽得進去、也不妄想忍耐得夠久,就可以變成一個你其實永遠無法成為的人。

可這些電影里,主人翁們從來沒想過這些事,從來沒有真正害怕那個在他們眼前若無其事上演的世界。他們熱切地看著那裡,以為人生,只要做對事,就可以順暢滑行。看著電影,在悲劇發生之前,我們早已感到不祥,這非關人物的個性或極端事件的描繪,僅僅是個直覺:當沒想過自己是怎樣的人,沒想過自己要走進的是怎樣的世界,則悲劇就是必然的。

我是在把責任推向受害者嗎?或許。如果我們不能建立對自己、他人、世界的嚴格(甚至嚴厲)的反思視角,我們對於自己陷入的處境,對於直到悲劇發生卻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或許真是有責任的。而在這下頭,我想的已不再是關於這個世界的砥礪、抱怨或控訴,而慢慢更接近是一種失望至極的放棄。

我們造出了怎樣的文明?我們維護、鞏固了怎樣的結構,令其凌駕於人性與身體?它不僅是個不成比例的尺度,更成為了無可穿透的抽象,而我們每日每日的活著,所有的憂愁、疼痛、甜蜜、恍惚,真正的真實,反而淪為無法安置亦無法定義的幻覺。

當我再看一次《小丑》,忽略一切情節蜿蜒,就只是凝視傑昆·菲尼克斯的身體。敞開或拗屈,舞著動著,或抽搐顫抖。這就夠了,說得已太清楚。這就是「一個人在他自以為隸屬的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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