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女人,愛情和生命

言葉集 發佈 2020-01-23T13:21:00+00:00

女人可以是嬌艷欲滴的玫瑰,可以是柔情脈脈的溫泉,就算日子久了,討人嫌了,硃砂痣也只會變成蚊子血,白月光也只會變成飯米粒。

女人可以是嬌艷欲滴的玫瑰,可以是柔情脈脈的溫泉,就算日子久了,討人嫌了,硃砂痣也只會變成蚊子血,白月光也只會變成飯米粒。都是約定俗稱的比喻,浪漫卻不真實。

直到讀過余秀華,我才發現,原來女人最貼切的比喻是個桶。

「最初,她也以楊柳的風姿搖擺人生的河岸/ 被折,被製成桶,小小巧巧的,開始裝風月/ 桃花,兒女情長,和一個帶著酒意的承諾/ 兒女裝進來,哭聲裝進來,藥裝進來/ 她的腰身漸漸粗了,漆一天天掉落/ 斑駁呈現」

我看過匠人用木片和柳枝編桶,木片作經,柳條作緯,幾圈幾匝,柳條就照著木片的輪廓定了型,纏了邊,過了清漆,成了一個可以容物的桶。

女人不就是這樣一個桶麼?

最初是小小的一隻,如同一顆小小的心,懷揣著少女的情思,把某個人的諾言裝了進去。結了婚,一起裝進去的除了他,還有他的一切,父母和兒女。再後來,桶要承受的越來越多,丈夫的鼾聲和壞習慣,孩子的哭喊和鬧脾氣,還有自己的無奈嘆息。夜半回首,鏡子裡的那個仿佛已經成了陌生人,早就和美搭不上邊了。

因著這一首《木桶》,我開始認識余秀華。

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對自己有著超乎尋常的敏銳觀察力。

「我習慣了原諒自己的荒謬,而不知道把它們/ 推給了誰/ 一個能夠升起月亮的身體,必然馱住了無數次日落

《荒漠》寫的是一個因生活而氣喘吁吁的女人,在如荒漠般被拋棄的村莊裡,一次又一次地看日出和日落。她的身體里,日出和日落早已重複了千萬回。

身體里沒有酒杯,裝不住風/ 這些年,她不再搖擺。不再把昨夜的雨/ 夾在裙褶里/ 走著走著,就走進一棵樹里,被樹梢掛起來」

《在湖邊散步的女人》寫的是讓自己的光影和湖邊樹影交錯糾纏的女人。生活了很多年的女人,對風雨早已習以為常,她把自己的秘密藏在樹林裡,把心思也埋在那裡。

她筆下的女人和她自己一樣,有著無法與人言說的寂寞,守著無法排遣的憂傷,忍者無法割捨的痛苦,找不到出路,只好把所有情緒都埋起來。她照著自己寫女人,卻讓所有女人看出了自己的影子。

更多的時候,她寫愛情,寫得清秀雋永,也寫得恣肆放蕩。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 春天

這首《我愛你》常被年輕人用作表白的詩,寫盡了暗戀的情態。像一棵在風裡飄蕩的狗尾巴草緊張地等待春天;像懷著情思的少女擰緊手帕,等待心上人的回答;像是青澀的男孩低著頭遞出第一封情書。她的詩有著年少的羞澀和溫柔。

「無論如何,我依舊無法與他對稱/ 我相信他和別人的都是愛情/ 唯獨我,不是

這首《唯獨我,不是》和張愛玲在送給胡蘭成的照片背面題寫那句 「在你面前我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余秀華的愛意更卑微,更冷靜,也更堅定。

可你若覺得她的詩總是以仰視的姿態訴說小女人的愛意,那你還不曾認識她。她是因那首大膽甚至粗俗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而出名的。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俗嗎?確實粗俗,俗不可耐,卻在大俗中有大雅的詩意。

余秀華在現代詩上的天賦是羨慕不來的。這不受制於她高中畢業的學歷水平和落後村莊裡的農婦身份,反而更顯可貴。評論家們認為她的詩歌主題總是局限在愛情和鄉村,思想和視野都缺乏深度。可是我認為,一句好詩足以成就一個詩人,相比那些分段隨意、無病呻吟,坐在高樓大廈里虛偽地關心著世界格局的所謂現代詩人,她已好過太多太多。

在《婚姻》里她寫道:「這輩子做不到的事情,我要寫在墓志銘上——讓我離開,給我自由」有誰能白紙黑字大膽地承認,自己的婚姻是一個虛幻的假象,終身錯負給了一個不值得的人。

在《致》里她寫道:「所以我允許你愛上不同的人/在你的房間做愛,在你的城市牽手/在空蕩蕩的街頭含淚輕吻/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等你駝著背拐過巷口/撣掉落在你頭髮上的雪花」。

誰說沒有姣好的容顏,女人就不能選擇感情的對象,誰說只有端莊賢淑的女人,才能獲得愛情。余秀華如同一隻奓起毛的雞,一個沒有鎧甲的鬥士,用筆對抗現實。在沒有愛的世界裡,她歌頌愛情;在沒有理想的田間,她歌頌理想。如果思想是純粹的,詩就是純粹的。

寫詩讀書,割草餵兔,她是女人,是詩人,也是病人。

儘管錢鍾書先生說「不必認識下蛋的母雞」,我還是沒有忍住去深入了解她生平過往的誘惑,也不得不正視貼在她身上多少帶著惡意的標籤,除了底層、農民,還有腦癱詩人。1976年出生的余秀華因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行動不便,口齒不清。

對她而言,藥是生活不可擺脫的一部分。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這句同樣出自《我愛你》的詩如同黑白電影里的一抹橙色一樣令我驚艷。太生動了,去曬太陽可不就是把自己放進陽光里,已經風霜的我們從新鮮橘子皮都是陳皮,又干又皺,歷久彌醇。

「有多少受難日,她抱著這顆柿子樹,等候審判/ 等候又一次被發配命運邊疆/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白的霜,白的時辰/ 白的骨頭/ 它們都黑了/ 如一副棺材橫在她的身體里。」

《月光》帶來的也許不是溫柔,而是殘酷。農村裡的柿子樹如同耶穌的十字架,把人束縛住,等待命運一次又一次的發落,怎麼也逃不脫。

「爆米花的老頭還在街口,白熾燈昏黃/ 誰會在深夜吃它呢?只有生活得殘渣不停從嘴角/ 掉下

《莫愁街道》再一次印證了萬物皆可入詩,從嘴角掉下生活的殘渣一語雙關,作者沒有避諱她的殘疾,也沒有掩飾生活艱辛。誰會吃它?余秀華會,她是個和生活死扛到底的人,拚命把生活嚼爛。

余秀華的詩讓我欣賞她的才華,而她的生平經歷更讓我敬佩她的勇敢和堅強。我不願意寫她的殘疾,是因為這並不使她的作品高尚;我也不得不寫她的殘疾,因為這是詩人余秀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使她成為余秀華的一部分。

去借一本《月光落在左手上》吧,只要兩三個夜晚,你不會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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