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園·風物誌|蜜蜂採花作黃蠟

燕趙都市報 發佈 2020-01-03T00:13:02+00:00

《蠟梅一首贈趙景貺》節選: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蜜蜂採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蠟梅不是「梅」。《本草綱目》載:「此物非梅類,因與梅同時,香又近似,色似蜜蠟,故此得名。」

《蠟梅一首贈趙景貺》(北宋·蘇軾)節選:

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

蜜蜂採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

蠟梅不是「梅」。

《本草綱目》載:「(蠟梅)此物非梅類,因與梅同時,香又近似,色似蜜蠟,故此得名。」事實上,蠟梅和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植物:蠟梅為落葉灌木,蠟梅科;梅花為落葉喬木,薔薇科。蠟梅開在寒冬,別稱「冬梅」;梅花則是報春使者,又稱「春梅」。袁宏道《瓶史》中,列舉四季代表花卉,便有「入春為梅,為海棠;夏為牡丹,為芍藥,為石榴;秋為木樨,為蓮、菊;冬為蠟梅。」

蠟也不是「臘」。

黃庭堅詠蠟梅詩序云:「類女工捻蠟所成,京洛人因謂蠟梅。」王世懋《學圃餘疏》云:「人言臘時開,故名蠟梅,非也,為色正似黃蠟耳。」不是臘月開花叫「臘梅」,而是花色類古代黃蠟,才稱「蠟梅」。

巧的是,蠟梅偏偏開在臘月,古人有時也傻傻分不清楚。《紅樓夢》五十二回,寶琴受賈母寵愛,總管賴大嬸子送她幾盆冬日鮮花,她趕忙轉贈給黛玉一盆水仙、探春一盆「臘梅」。《西遊記》六十四回,唐三藏誤入荊棘嶺,「雨潤紅姿嬌」的杏仙,有兩個貼身黃衣女童,秋季丹桂精和冬季「臘梅精」。兩處均作「臘梅」。

對「蠟」執拗的是宋代文人。

北宋王十朋詩云:「非蠟復非梅,梅將蠟染腮。游蜂見還訝,疑自蜜中來。蝶採花成蠟,還將蠟染花。一經坡谷眼,名字壓群葩。」蜜呀、蠟呀反覆強調,生怕讀者認錯名、寫錯字、會錯意。

蠟梅的名字,宋代著實紅火。

很大程度上受益於蘇軾和黃庭堅的帶貨能力。

喜歡詠花草的王十朋,寫過不止一首蠟梅詩,反覆提到這倆人的名字:「一經坡谷眼,名字壓群葩」「題品倘非坡與谷,世人應作小蟲呼」。坡谷——蘇東坡和黃魯直(山谷道人),說「蠟梅」因為寫進了他們的詩句,才被眾人奉為上品,若非如此,恐怕還得繼續遭受貶損,被謔為「狗蠅花」呢。

蘇黃師徒二人在北宋文壇地位顯赫,詩詞影響力巨大。《學圃餘疏》載:「王安國(王安石弟)熙寧間,尚詠黃梅,至元祐間,蘇黃命為蠟梅。」北宋熙寧年間(1068—1077),蠟梅尚稱「黃梅」,到了元祐年間(1086—1094),東坡詠蠟梅名句「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黃庭堅的《戲詠蠟梅二首》,引得文人墨客紛紛應和、效仿,蠟梅詩一時極盛,出現了「天工著意點酡酥,不與江梅斗雪膚」(王十朋),「團酥與凝蠟,難學是生香」(尤袤),「來從真蠟國,自號小黃香」(楊萬里)等佳作,蠟梅之名,從此穩固。

鄢陵蠟梅,最有名氣。明末韓程愈《敘花》載「蠟梅一種,唯鄢陵著名」。清代王士禎《蠟梅》詩註:「鄢陵蠟梅以裴氏、張氏為冠,每歲輦至京師有一株至白金一鍰者。」鄢陵位於河南,《詩經》中溱水、洧水的匯集地,鄭伯克段於鄢、唐雎不辱使命等歷史故事的發源地,北宋時屬開封府管轄。《古今圖書集成》載:「(鄢陵縣)土產蠟梅,不知有自何時。有名者老蘇梅、勝府梅、任家梅,最後出者,名金蓮花絕佳。」老蘇梅,目前已絕跡,相傳是蘇東坡被貶時送給好友鄢陵王主簿的禮物(蘇軾曾作《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析枝二首》)。清代陳維崧《詠鄢陵臘梅花並寄梁曰緝侍御》中詞句「較金縷衣痕,多些香味。面面聖檀風外綴。萼蹙微籠紫」,描摹了鄢陵出產的一種花心呈紫檀色的蠟梅。按花心顏色論,蠟梅有素心(花心白色),葷心(花心紫檀色)兩種。汪曾祺先生說他的家鄉偏重白心蠟梅,命其名曰「冰心蠟梅」,而將檀心的貶為「狗心蠟梅」,「不大看得起它」,自己又感慨:「蠟梅和狗有什麼關係呢,真是毫無道理!」

蠟梅花皮相很美,骨相更美。張愛玲是個不太愛花的女子,嫌棄梔子花皺巴傻大,「像污穢的白手帕」;害怕茶花的「極端與剛烈」,掉落時「自殺式的悲壯」;說玫瑰花瓣掉在桌子上,像「無數中彈的蝴蝶」……仿佛對所有花朵不動半點憐愛。但她的作品裡,卻透出對蠟梅的一絲敬意:《多少恨》中,有這樣的描寫:「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里插著一大枝蠟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裡,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裡,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裡橫生出來。」這「一點姿勢」,風骨也就有了。去年春節,好友去揚州尋拍蠟梅,沒幾分鐘,手都凍僵了,蠟梅卻越開越熱鬧,於是驚詫這輕薄嬌嫩小花朵的生命張力。她說她諮詢了一位師長,老師的解答充滿禪意:萬事萬物,各有其道,物道也是悟道,格物致知,才是道理。

除了雪中觀賞、歲末清供插瓶之用,蠟梅是否可作簪花,待考。少年汪曾祺,曾就簪花一事,實踐過他的典雅淘氣:「下雪了,過年了。大年初一,我早早就起來,到後園選摘幾枝全是骨朵的臘梅,把骨朵都剝下來……把這些骨朵穿成插鬢的花……我在這些臘梅珠子花當中嵌了幾粒天竺果……黃臘梅、紅天竺,我到現在還很得意:那是真很好看的。我把這些臘梅珠花送給我的祖母,送給大伯母,送給我的繼母。她們梳了頭,就插戴起來。」先生對自己穿蠟梅珠花、搭配顏色的手藝分外自豪:「我應該當一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麼屁小說!」黃蠟梅與紅天竺相稱,倒也不是他的獨創,民國潘宗鼎《金陵歲時記》載,南京人慣愛這樣的年節裝飾:「歲朝清供,多插天竺、臘梅於瓶。取天臘之義也。」

蠟梅自然是香的,這是詠梅詩的炙熱主題。「奪盡人工更有香」「惱人香未展」「時有暗香度」「香細疑從酒面來」「試問清芳誰第一,蠟梅花冠百花香」……連宋詞都有「蠟梅香」的詞牌名。清代李漁《閒情偶寄》,把蠟梅插在床帳中:「予嘗於夢酣睡足、將覺未覺之時,忽嗅蠟梅之香,咽喉齒頰盡帶幽芬,似從臟腑中出,不覺身輕欲舉,謂此身必不復在人間世矣。」

可惜,蠟梅真身,我至今未得見,南方好友屢屢「折梅遙寄」,又嫌不新鮮,失了它本來的味道。寫這篇時,北地的美子問起尋梅之所,方曉京城早有覓處,於是高興起來,踏雪尋梅指日可待。

孟浩然的「踏雪尋梅」,「吾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背上」,不盡憨痴,夫子尋的是紅梅還是黃梅,尚不可知。待我們附庸風雅時,大抵腦海里會有這樣的旋律: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噹……

(王 艷/文 刊於燕趙都市報2020年1月3日第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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